宮殿中的燈火幽幽,皇甫永淳身著龍袍,那龍袍已然顯得暗淡,正如他的雙眸那般帶著些渾濁氣息。
薑輕魚的劍指著他的喉嚨,皇甫永淳也不驚訝,隻是那一雙時常讓人看不清情緒,又充滿瞭威嚴的眼睛註視著薑輕魚。
分毫不顯畏懼。
他沉吟瞭許久,似乎在時間內他把自己的一生都走馬觀花瞭一遍。
最終,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濁氣。
他伸出一隻手指,手指夾著劍刃,觀摩片刻才又忽的抬起頭看向薑輕魚:“朕……有錯到如此地步嗎?”
還沒等薑輕魚回應他,他便自顧自的又問瞭一句。
“朕,雖算不上有多麼明智,多麼偉大……可朕,有至於成為一個要背負千古罵名的暴君嗎?”
“朕於幼時被推上政治舞臺,深知這其中水深火熱,你死我活,但朕做瞭那麼多年,殺瞭那麼多人……朕就不是為瞭這個國傢嗎?”
“你若是站在朕的位置上,提心吊膽的度過每一日,你又能確保你不恐懼,不害怕?”
“薑輕魚……朕,難道就這麼該死不成?”
他這一聲聲問的好像不是薑輕魚,而是在這問這大幽所有的平民百姓。
他一生追求的東西有很多,名聲,安定,皇位,生存。
其實他從一開始求的就隻是一個生存下去的機會罷瞭。
隻是人得到的越多,站得越高,眼界也就越發開闊。
即使是皇帝,也有求而不得,愛而不能的時候。
為瞭平衡朝廷,保證多方互相制約的局勢是足夠讓他這個皇帝進行掌控改動的。
他不得不殺良臣,用先皇教他的帝王之術去讓這些人互相制衡,互相殺個你死我活。
為瞭能夠盡可能的平衡這個供給不足需求的國傢,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讓自己盡可能保證一部分人生,而不得不放棄另一部分人死。
在外人眼裡,他殺忠臣,殺良民,甚至遇到災難也不救助。
可唯有站在他這個位置的人才知道。
這世界上誰沒有私心?
上至皇帝大臣,下至平民百姓,誰沒有一己之私?!
他道:
“你們傳朕是個暴君,要以天命謀權篡位,可朕再問你一次……何為天命?”
薑輕魚瞇瞭瞇眼,答案仍舊堅定:“陛下,臣已經回答過你這個問題瞭,臣的答案不會改變,永遠不會改變。”
如果她能夠讓這個國傢活下去,那麼她即天命。
隻要有任何人能夠讓這個國傢活下去,那麼任何人都可以是天命。
天命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國,以及……這國裡的千萬傢。
永和帝猛地笑瞭起來,笑的全身都在抽搐。
一旁的王公公心疼上前,拿著一瓶藥上去:“陛下,您吃藥。”
王公公也算得上是忠臣瞭,這皇宮隻有幾千兵馬鎮守,皇帝也沒有要反抗的意思。
其他人該走的走該散的散,利益既然已經不再存在,那麼臨時倒戈或者觀望才是最聰明的選擇。
而王公公到現在也仍呆在皇帝身邊哪兒也不去。
他端著藥瓶,要給皇帝送上藥物。
然而皇帝卻搖瞭搖頭,推開瞭那藥物:“朕不吃。”
王公公一張臉瞬間就哭紅瞭:“皇上!您吃藥。”
他哄著皇帝吃。
可皇帝這一次卻無視瞭他。
其實他們都知道,知道他大限將至。
皇後那麼久以來給他下的藥,是從他那位剛死不久的親兄弟秦王那兒得到的。
而這藥,也是他曾經用在其他兄弟姐妹身上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要懂得這藥有多厲害,有多麼不可治愈,一旦服下之後,服用者就會逐漸失去五感,直至最後徹底成為廢人。
這藥不會要人命,但卻比要人命更加痛苦。
它能剝奪一個人的精神,理想,以及未來所有的可能性。
他能夠讓一個意氣風發的人,一個滿懷希望的人,被蹉跎到求死。
而他第一個失去的感官,是味覺。
其次是嗅覺。
現在……他的眼睛已經徹底模糊瞭,什麼都看不到瞭。
這意味著藥物已經完全覆蓋,很快就會讓他連最後掙紮的機會都不剩下。
所以,再吃藥已經沒用瞭。
何況現在人們要他退位,他也無心再去自救。
比起這條命,他更想問出一個結果來。
他盯著薑輕魚,縱使眼睛看不見,腦海裡也能夠完全想象出薑輕魚此刻的模樣如何。
因為她總是如此的大膽,堅定。
在所有人都有一己之私的這個世界,她是他看過最公平公正的人。
所以她是最好讓他知道結果的人。
他道:
“朕幼時殺殺兄殺姐,目睹黃金墓的戰爭,親眼見證大幽是如何落魄的,更知曉戰爭對對一個國傢到底是如何的致命。”
“二十三歲時,朕殺盡兄弟姐妹,隻剩下一位自願退走的秦王,朕繼位那年……天下大旱,處處受災,朕親力親為與百姓一同解決災難,往後五年……大幽迎來生機。”
“隻是這江山難打更難守,當年的黃金戰爭,讓大幽時至今日都無法補全空缺,物資緊缺,是朕——朕開放私庫,收緊前朝後宮的俸祿開支,用整個皇甫氏和天下氏族的壽命去延續這個國傢的壽命,從大易乃至其他國傢高價大量收購糧草,才強撐到瞭現在!”
“是朕!朕親自走訪各個國傢,用大幽本用於外交,維生的國寶,國遺贈送出去,不惜背上賣國罵名去讓這個國傢強撐到今日!”
“是朕!若非是朕在這個位置上坐著,待著,這個國傢早在十年前就覆滅瞭!”
“但成也是朕,敗更是朕!你們人人都怪朕心狠手辣!可朕若不心狠手辣,又怎能讓大幽此刻還叫大幽!”
“你們可知大幽中央乃至地方,官員五千,資源一旦過走,人人分得一杯羹?就是那高風亮節的帝師,英明神武的鎮國公,以及你爹禮部侍郎,你們又敢說他們不在從中獲取半分利益?”
“你們以為他們隻憑個人就能站在今天這個位置?”
“誰的榮華富貴不是踩著他人的屍體與血肉上來的?!”
“他們或許無罪,可他們為瞭一傢老小錦衣玉食要不要貪吞?他們背後的人要不要貪吞?”
“若非人心中的一己之私在這亂世之中都不得釋懷,你爹當年又豈能甘願坐上禮部侍郎這個位置,用全傢老小的命作為籌碼站在朕的朝堂上,去分得一杯羹?!”
“人人都有一己之私,憑什麼他們青史留名,而朕就必須走到人人唾棄這一步?!”
“就因為朕是皇帝?隻有朕能做這個調控之人?!”
“憑什麼這江山是朕守下來的!到瞭最後卻要朕去背負這個罵名?!”
“薑輕魚,你告訴朕……朕就如此罪無可恕不成?啊?”
永和帝雙眼滲出血淚,眼睛已經徹底看不見東西。
可那空洞的雙眼帶著質問與不公,憤懣的逼問薑輕魚,似要向老天爺求一個公道。
他皇甫永淳,問心無愧。
殺人,殺臣,傷百姓。
他所做的一切也都不過隻是為瞭守住這個江山!
他也不過是想讓這個國傢活下去,活的更久。
憑什麼人人都能是天命,反而真正讓這個國傢活下去的他就不能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