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宮人這回裡裡外外都是天兵和仙官,卻都神色各異。
火德星君人高馬大地跟在靈微道君身側,本該是押解,卻因為當事人十分配合,所以顯得那清瘦文官格外自在,鎮定得像是領兵而來的人。
蒼青色的衣擺劃過金殿的玉階,雲霧蒸騰之間,那張三年來早已讓天宮熟悉的臉上,神色依舊是每日的那副樣子,笑得淡薄,眉眼沉凝,手中的沉鐵折扇壓著銀灰腰封,一時說不清楚是那上頭的流紋還是折扇泛著冷光。
偶爾玉京山獨有的玉佩隨著人拾階的動作撞上鐵扇,發出一聲碎玉之響,比那身天兵甲胄碰撞沉悶的聲響更顯得剔透純粹。
這樣的仙官,如果忽略那寬袖之下的縛仙索的話,任誰看都不會覺得她是犯瞭什麼滔天大罪的人。
林渡一路進瞭玉清宮之內,行瞭禮,站在殿中,等著審判。
天帝看見她這鎮定自若的樣子,就知道今日有的頭疼瞭。
平心而論,林渡這樣的聰明人就算要殺一個人,也不會做得這般粗糙。
隻可惜,到底年輕氣盛,惹急瞭人,一頭紮進瞭那個陷阱裡。
“靈微,你可知罪?”天帝說完,輕輕假咳瞭一聲。
若是林渡認瞭,他也能保她個失手之罪。
若是不認,那後頭可真有的搞瞭。
滿殿虎視眈眈中,林渡執扇拱手,“靈微有罪。”
天帝見林渡接瞭自己暗示的話茬,心裡一松。
可惜松早瞭。
“靈微罪一,沒有事先公開浮生扇評判功過降下罪福的原理和規則,也沒有講清楚,不是我選擇瞭先天靈寶,而是先天靈寶選擇瞭我,我是執行者,而非判定者,真正降下罪福的,是世界規則,真正三十六重天上的世界本源。”
“浮生幻境的規則,就是整個三界的規則,如今靈微讓世界規則被審判和質疑,是靈微之罪。”
滿殿寂靜無聲,隻有林渡的聲音在金殿內流淌。
一司危部屬官開口質問道,“那也不能證明你這個執行者沒有在創造幻境的時候做手腳,若是你擬化幻境的時候,故意偷天換日,篡改瞭呢?”
林渡抬眼,並未回復,“靈微罪二,沒有經驗,所以沒有歷來功過對應罪福大小的記載,讓諸位受判定之人心生懷疑,總覺得自己罰得重瞭,旁人罰得輕瞭,我的福少瞭,旁人的多瞭,便認為評判者有失偏頗。”
“靈微罪三,雖為道祖親傳,卻一心鉆研旁的,沒學到道祖改換天地,隨意動搖世界規則,控制規則幻境的能力,有辱師門。”
接連三段話下來,一殿人心浮動。
這三罪,又有哪個真的是罪呢?
看似在陳述自己的罪過,實則每一個都是旁人之故。
分明那人聲音是沉穩清正的,但每一個字兒都透著譏諷,如同鋼刀,反射出過於凜冽的寒意,叫人不敢直視。
“此身雖正,若外物以為此身傾斜,要麼是我的罪過,要麼,是太陽的罪過,讓眾人看瞭我的影子,就覺得我這人也是歪斜的。”
“天日昭昭,乾坤郎朗,連我這個第一個進入浮生扇的人也不能驗證自身的清白,依舊覺得我有不正殺人之罪,那三官大帝和三元九府,也都會因此蒙羞,所以……”
林渡倏然開扇,“請諸位,與我一同看回放吧?天帝,請。”
她不等眾人反應,就將扇子扔給瞭天帝,天帝下意識用神力接住,激發的一瞬間,一道凜冽的風卷就將眾人裹挾進瞭幻境。
眾人在幻境中面面相覷,天帝忍不住問道,“靈微,你這是。”
“諸位大約有所不知,浮生扇會記下每個人經歷過的幻境,當然,或許你們也知道,隻是不敢想而已。”
誰想將過往暴露公開社死呢?
“這裡就是他最開始的誕生地,諸位可以看到,誒,他從小勤勉,傢世不凡,樂於助人,好強善戰。”
“這裡,誒,他飛升啦,從天兵做起,一路升職到屬官,也因為喝酒多次誤事。”
林渡淡然帶著眾人走,像是個盡職盡責的導遊,“各位,前方就是他醉酒誤事的時間點,也是他受天罰的地方。”
但見火光炙烈,林渡隨手扔瞭根木頭進去,“這是我路上隨手撿的靈桑短枝,友情提醒,這是情景復現,隻是沒有瞭那個人,但陣法紋絲不動,早在火德星君來請我的時候,我就沒動過瞭,手上的縛仙索你們也看見瞭,沒有仙力可以用,神識可做不到改變陣法內某處的能量大小。”
木頭進去之後,表皮過瞭許久才慢慢焦黑。
等到火焰完全燒光瞭,那木頭也就隻是被燒掉瞭表皮,熏黑瞭些,可見天罰並不嚴重。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剛想說什麼,林渡抬手,“對對我知道,你們肯定有人要說,雖然這個浮生幻境我沒有做手腳,但反正是先天靈寶在我手上,萬一是我在他進去前後在外做瞭什麼手腳呢。”
“或者是我回去之後就改掉瞭幻境的東西呢,誒,這就要看另一個回放瞭。”
林渡說著,看瞭一眼天帝。
天帝:……
他沉默地配合,帶著眾人出瞭幻境,誰讓林渡現在被束縛瞭仙力呢。
“稟天帝,三元九府仙官蒼晏與元逍求見,說是,前來送,母帶?哦不對,貝母帶。”
天帝無奈,靈微這是把一切都安排好瞭唄,“傳傳傳。”
晏青抬手,“此為當日全部進入浮生幻境評判功過之人的卷宗。”
元燁拎著一串記憶貝母,“此為當日剛開始查驗到我們一府人離去的全部影像以及本府內的全部影像,沿途亦有記錄。”
林渡又看瞭一眼天帝。
天帝認命,“讓十二相師都來查看,看當日有無任何不妥。”
天帝直屬的十二相師還沒看完所有存儲影像的記憶貝母,一隻仙鶴就進入瞭玉清宮內。
仙鶴飛得略有些沉重,蓋因身上還死死趴著個招財童子,連翅膀都難以施展齊全,所以來得有些晚瞭。
仙鶴轉頭尋找那童子口中受瞭大冤屈的靈微道君。
好得很。
當事人正懶洋洋坐在旁邊,那前面的金案上還擺著上貢給天帝的各樣仙果和點心,林渡吃一個摸一個放進衣袖裡,也不知道什麼毛病,反正安逸得很。
仙鶴已經想好瞭出去的時候怎麼叨這小童子的屁股瞭。
誰知仙鶴後頭還跟著一個扶桑帝君,他進來,率先開口道,“我聽說司危府出事瞭,前來一看,其實想要驗證靈微是否改換瞭天道規則,隻要用神鏡一觀便知,若有違亂天機之舉,八觀鏡自然能窺得。”
幾乎是一瞬間,林渡抬眸,看向瞭扶桑帝君。
扶桑帝君看向瞭林渡,溫和笑道,“孩子莫怕,我知道你沒做,隻是這事兒來的蹊蹺,不得不自證。”
天帝對著道祖的仙鶴還是很尊重的,並未先答允扶桑,“鶴道人,不知道祖有何吩咐。”
“道祖有言,靈微生得琉璃心,是多年間唯一一個轉修道統還能飛升的人,若生暗心,行壞事,琉璃自然蒙塵,蒙塵則修行止,想要驗證,一探便知。”
林渡倏然抬眼,天帝也跟著愣瞭一下,“琉璃心啊,琉璃心好啊。”
“你這孩子,你早說,那不就都結瞭。”他轉頭看向瞭林渡,“世上古往今來修成琉璃心者能有幾個,這都不必再驗瞭。”
林渡淡淡將目光移到瞭天帝身上,“沒人跟我說琉璃心還有這好處啊,萬一說瞭,他們還要我掏心呢?我還得自己把心掏出來給他們看看?”
天帝:……也不用說得那麼血淋淋的。
他溫聲道,“火德,解開她的縛仙索,那司危府屬官的死亡不關靈微的事。”
縛仙索解開的一瞬間,仙鶴招來一道清氣。
不過瞬息之間,就沒入瞭林渡的體內。
林渡站起來,向鶴道人行禮道瞭謝,轉頭看向扶桑帝君,“多謝帝君仗義出手。”
她的銀色瞳仁倒映著暖色的神光,“帝君的八觀鏡,想來也極少拿出來?卻為瞭靈微拿出來瞭,實在是感激不盡。”
元燁敏銳地察覺到,林渡這會兒每一個字都像是沁瞭朔風一般,怎麼聽咬字都帶瞭無盡的譏諷和威脅。
這不對勁。
他看向瞭那個帝君,以他們這種小仙官的地位,根本見不到什麼帝君和四禦。
小師叔上來這一千多年,居然都能和一個帝君爭鋒相對瞭?
還得是小師叔啊!
十二相師此刻也開瞭口,“回稟天帝,未曾發覺靈微道君做過任何手腳,尤其從司危府出去之後,就一直在……吃和看仙官寫賬本,沒看見動用仙力的痕跡。”
那話裡的意思,就差指著林渡說懶散瞭。
天帝笑瞇瞇的,“原來是一場錯怪,火德,你給人傢靈微賠個禮,再查查,靈微這事兒,就算過去瞭。”
林渡站在殿內,“且慢。”
現在,就輪到她瞭。
“天帝覺得,這監控法器還好用嗎?”
天帝愣瞭一下,“還……還挺好的?”
“靈微以為,應當全天宮推廣,至少在各府門前、關鍵場地中,各府自備一份,天帝您隨時可調取,若佈置好,此後冤假錯案,也少瞭許多,您覺得呢?”
天帝聞言斂眸,“這法器,隻可記錄,不可修改?”
“自然。”林渡笑起來,“即便被摧毀,還能記錄下最後一幕哦,最終的母帶,靈微覺得,都交給天帝直屬的泰玄省儲存,比較好。”
天帝點頭,“既如此,我覺得很好,各府自願吧,我們玉清宮和泰玄省反正是要的,不過這東西的制作?”
“我們兩位仙官做瞭很多哦。”林渡笑起來,“反正天帝會撥公款的,對吧?”
林渡一瞬間感受到瞭有些激烈的情緒,抬起眼,掃視瞭一圈,最後重新落到天帝身上。
“靈微道君,你這,搞這麼大動作,大傢會不適應吧。”一星君終於開口。
“當公平秩序被隨意質疑,做手腳、有偏私,成為常態,您不覺得這就是根本上出問題瞭嗎?”
“就好像根深蒂固的樹看似枝繁葉茂,其實內裡根系早就滿是漆黑的蛀洞,再不重新翻土除蟲,更新更肥沃的土壤,樹終於會被蛀空,外表依舊華麗,卻在狂風之下一吹就倒。”
林渡轉頭,看向扶桑帝君,“您說對嗎?”
扶桑帝君微微頷首,“我認同。”
林渡跟著點頭致意,“我不希望每一次的事都不瞭瞭之,火德星君若是查不瞭,本君的浮生扇,亦可以一個一個排查,三元九府,歡迎各位前來領取賜福。”
天帝輕輕咳嗽瞭一聲,“靈微啊,今日你受苦瞭,回去早點歇著吧。”
林渡含笑應聲,招呼晏青和元燁,“靈微先告辭。”
扶桑和鶴道人先走,緊接著就是身為道君的林渡。
晏青和元燁跟著林渡,在一片星官之前踏出瞭玉清宮。
在外圍觀的眾仙見林渡一身清白的進去,一身清白的出來,就知道林渡沒有嫌疑,各自等著隨機抓一個出來的相熟仙官詢問內裡發生的東西。
金殿內,隻剩下瞭天帝和幾個相師。
“你們看,靈微這一次,是不是故意的?”
幾個相師不解,“故意什麼?故意佈置好監控?但那個,對天帝管理的確有利。”
天帝搖頭,“故意走進這個陷阱的。”
他就說為什麼一直都能坐得住的靈微,偏偏等到這個兇獸破除封印就一下子坐不住瞭。
他分明記得,靈微的性子,很是耐得住。
這一次太急瞭,像是一下子就甩出瞭所有的招,帶著不顧一切的架勢。
明明動作越多,越容易被人找茬鉆空子出問題。
林渡像是故意借這個機會,放出浮生幻境的一切關鍵信息,順帶鋪上一個監管全天宮的預告。
天帝見相師不語,笑著搖瞭搖頭,“罷瞭,你們不敢說。”
不敢說,林渡連他都敢算計進去,包括他每一個容許的底線。
林渡一路走,走著走著,取出一包被包著的點心,扔給元燁,“帶回去給瑾萱和天無,別偷吃。”
元燁接住之後愣瞭一下,“啊?那小師叔你呢?”
林渡笑起來,恣意無比,“我啊,去找我爹。”
她一路走向瞭司命府。
閻野早有預料,“受委屈瞭?要我幫忙?”
林渡搖頭,吐出瞭三個字,“八觀鏡。”
閻野皺眉,“啊?”
林渡利索地坐下瞭,“扶桑帝君的八觀鏡,為什麼會在洞明界的古神墓中出現?又被你和文福看到瞭?”
閻野匪夷所思地斷言,“不可能!隻有無主靈物,才會自行遺落,跟你的浮生扇一樣……”
林渡往椅背後面一靠,不說話瞭。
閻野漸漸止住瞭臉上的表情,“你懷疑洞明界的事有扶桑帝君的插手?”
林渡不說話,開始尋摸閻野地盤裡的貢果。
“差不多得瞭!”閻野看她亂摸索,“你們三元九府沒有?”
“不夠吃,”林渡回答得很誠懇,“我們三元九府都是年輕人。”
“你能不能說正事。”閻野委屈自己坐在客座上,“你知道瞭,打算怎麼辦?總不能和輔佐天帝的四禦之一對峙。”
林渡抬眼,“為什麼不能?”
“你憑什麼能?”閻野真是服瞭這個心比天大的小兔崽子,“那是帝君!那要是天帝,你是不是還得上去剛一剛?”
林渡還是那句話,“為什麼不能?”
閻野氣得發冠都在抖,“我怎麼沒看出來你本事這麼大,果然是成瞭道祖親傳,我這個師父算是比不上你瞭,你要不還是自立門戶……”
他話還沒說完,林渡就站起瞭身,“我既成仙,為的可不是老老實實當一個天宮天官,混一個福壽綿長的。”
“我這個人,這條命,沒有第二次,我走的就是荊棘叢生的路,和苦難陰謀同行,平靜一生才叫枉度此生。”
“那你也不能區區一個道君就去挑戰一個帝君,旁人見瞭帝君,無不俯首恭聽,你能不能先徐徐圖之,你的腦子呢?進階太快,狂妄過頭瞭,以為自己能大戰帝君瞭?”閻野不明白林渡的反骨怎麼進瞭天宮還沒能折損一點,甚至越來越不掩飾瞭。
不說道君和帝君的差距,就是道君和元君,都有極大的差距。
“我向你折腰,是因為你是我親師父,旁人再叫我折腰,我雖伏首,脊骨卻不該彎。”
“無論天帝、帝君,都不能教我俯首稱臣,我的步步謀算,我的成長飛升,都是叫我頂天立地,為度眾生,我管他什麼位置?”
“我是你教出來的陣修,是洞明界的陣道魁首,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陣修殺人,靠的是腦子,不靠硬實力。”
閻野按瞭按眉心,蒼色眼眸中流露出說服不瞭的疲倦,“這麼說你還想捅破天瞭?”
“如果捅破天能讓世界多一束光,那也挺好。”
林渡執扇抬手,敲瞭敲自己的額心,“若是你,你肯定提著劍就去瞭,可若是我,你就會想,為什麼不能保穩一點呢?”
“閻野,做師父的別太雙標瞭。”
閻野回瞭一個字,“滾!”
林渡轉頭就走,走出去三步,停住瞭腳,恰好閻野響起一聲,“回來。”
她倒退幾步,看向瞭閻野。
“讓我想想。”閻野粗聲道,“八觀鏡,不是看天機嗎?可洞明界的天機,他為什麼要提前透露?”
兩個白發仙官坐在窗內,對著沉思。
“所以當初你看到的,是洞明界毀掉的未來。”林渡認真思考著,“等一下,你說那個古神墓,最後的八觀鏡,你們沒拿出來?”
這合理嗎?宗門都那麼窮瞭,連個先天靈寶都不知道拿回來?
閻野沉默片刻,“我一劍劈碎瞭。”
兩人面面相覷,皆是雙目無神,一個茫然,一個盲人。
“那你力氣挺大啊。”林渡深深感慨瞭一下,想起來蒼離確實跟他說過這麼一句,她以為是誇張修辭,著重精神狀態,沒想到是真實描述,主打物理狀態。
“那這是不是說明,你看到的八觀鏡,和如今扶桑帝君手中的八觀鏡,有一個是假的?”
閻野點頭,“嗯。”
“我覺得你的是假的,畢竟八觀鏡怎麼能讓你區區一個小修士隨便就劈碎瞭。”林渡覺得不對。
閻野皺眉,“不能啊,我接受的古神傳承,是正經古神傳承啊,那不是……北極大帝的天道傳承,我上來也驗過瞭,的確是司天道的,不然我也不能進司命府……”
他忽然緩緩抬頭,神識落在瞭林渡身上,“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個神是假的?”
林渡點頭,滿意地笑瞭,“有可能,非常有可能。”
她並不懷疑閻野的判斷,雖然這個師父有那麼點不會教人,但腦子是跟她一樣好使的。
閻野心就涼瞭半截,“但這位,可是……資歷最悠久的帝君瞭啊。”
林渡搖頭,“他今天能拿出八觀鏡,證明瞭一件事,要麼,他篤定我不能翻身,要麼,他根本不知道洞明界的事,你選哪個?”
閻野抬手彈瞭她一個腦瓜崩,“滾去修煉,我要探查探查,回頭再議。”
林渡起身,捂著腦門走瞭。
第二天,天宮就傳出瞭靈微道君和鎮野真君師徒不和,分道揚鑣甚至大打出手的事兒,傳得有鼻子有眼,據說靈微道君現在額頭上還有一塊淤青呢。
倆文官打架,打成這樣得是多嚴重的爭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