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點頭,“剛才在閱讀室聽見瞭。”
陳念腳步一頓,“你也在閱讀室?”
“我在門外,和你隻隔瞭一道門。”安隅也愣瞭下,“你不是說能感知到我嗎?”
陳念眼神困惑,“我隻知道你剛才就在睡巢樓附近,但在閱讀室時完全沒有察覺。”
安隅問,“那現在呢?”
“現在當然有。”陳念無奈地笑,“你的存在感會讓人害怕。在食堂,你主動靠過來時,我是強忍著才沒有逃開。”
安隅回頭看向斯萊德,斯萊德低頭道:“抱歉,雖然我有情報系能力,但從未有過他說的感知。”
“你的畸變方向到底是什麼?”安隅問陳念。
陳念沒有回答,隻輕聲說,“帶你去見一個人。”
斯萊德口中的第三條路徑果然通往地下。入口很窄,下面到處是散落的線纜,陳念落地後不知從哪掏出一根蠟燭,在漆黑的隧道裡亮起一小簇火苗。
他手執那根蠟燭引著安隅向裡走,“當年,管理人員計劃在孤兒院地下修很多個這樣的安全室,以應付不可預測的災厄。可惜剛動工沒多久,孤兒院就出事瞭。”
斯萊德問道:“從這裡能進入內圈嗎?”
陳念搖頭,“鏡子降臨後,孤兒院就變成瞭四圈的結構,就連我也進入不瞭下一層。這是它的保護機制。”
安隅問道:“每一層都有一個被它特殊守護的人嗎?它的本體是在第四層?”
陳念搖頭道:“它的本體就在我們頭頂,它覆蓋著整個孤兒院,所以如果它想,也能立即毀滅整個孤兒院。”
他頓瞭下,喃喃道:“沒人去過第四層,但我猜,那裡沉睡著和它融合的人吧。”
斯萊德立即問,“是誰?”
“他叫白荊,是一個很溫暖的人。”陳念輕聲說,“在與鏡子融合畸變後,荊哥就睡著瞭。”
他們終於走到最裡面,蠟燭的火苗突然縮小瞭很多,隻剩下極其微弱的光。
一個身影蜷縮在漆黑的墻角,好像已經沉睡瞭很久。
“她叫思思,是我的朋友。”
陳念簡單解釋瞭一句,走上前去摸瞭摸她的手,微茫的燭光映在那雙溫柔的眼中。
“還好嗎?”他自顧自對她說著話,“有人來孤兒院瞭,也許你能出去重新見一見這個世界瞭。”
逼仄的小空間裡,隻有陳念一個人在動作,除他之外,安隅聽到的唯一聲響竟然是耳機回傳的自己的心跳聲。
女孩看起來和陳念差不多大,輪廓清秀,但臉色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下慘白得像一張紙。
“生命還在不斷地流失……”陳念放空瞭一瞬,又有些苦澀地笑瞭笑,“沒關系,我們還能堅持一陣子。”
語畢,他手上那支蠟燭的燭焰忽然不再跳動,燭焰中心緩緩升騰起一株白煙。
燃燒的氣味籠罩瞭整個空間。陳念將蠟燭攏在雙手掌心,閉上眼,那縷白煙逐漸在他身邊環繞,一圈又一圈,人影在煙霧中愈發朦朧,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安隅上一次見到類似的場景是在84區——安和寧發動異能時,那些閃蝶也會環繞身側。可陳念周圍沒有任何生物,隻有手中的一根蠟燭,小小的蠟燭像是已經長進瞭他的身體,漸漸地,再也分不清那一縷環繞的煙氣究竟是來自燭焰,還是來自他本人。
白煙從他周身分出一縷,向沉睡的女孩身體中鉆去,女孩的臉上似有血色重新灌註。
耳機裡,秦知律略遲疑道:“極小概率的事情出現瞭。”
能從畸變中保留人類意志的,千裡無一。
在這些人中,覺醒治療系異能的概率還要再縮小百倍。
而迄今為止,人類發現的物質融合類畸變者寥寥無幾,不久前,黑塔和大腦還在因為典的出現而徹夜忙碌。
——在這間被人類忽視瞭十年的孤兒院,有著一位集合瞭所有小概率事件的少年。
或者說,有著一個珍貴的治療系守序者。
安隅有些發怔,“與蠟燭融合的畸變者麼。”
秦知律思忖道:“同樣為物質融合,典的基因熵還在人類范疇,他卻直接破萬。也許他是特例,身處這個高度畸變的環境,讓他的身上發生瞭更復雜的混亂。但也可能典才是特例。人類已知的物質融合類畸變者太少瞭,還很難定論。”
輕煙消散,剛才的燃燒並沒有讓蠟燭縮小分毫,仿佛燃燒的並不是它。
陳念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抬手撐在墻上,閉目休息瞭好一會兒才啞聲道:“如你所見,我的畸變方向是蠟燭,我的異能是……治療。”
他頓瞭頓,“或許和尖塔裡的守序者們不同,我的治療不是一種能力消耗,而是生命替換。為她增加的每一絲生命,都要從我自己的身體中扣除。”
安隅一下子想起蔣梟。
天梯形容蔣梟的異能為“史無前例的交換類治療系異能”,可蔣梟的能力是用被治療者的精神力去補生命值的虧空,陳念則是純粹的用命換命。
陳念看著角落裡沉睡的思思,“我苦苦維持瞭她十年,可她的情況越來越糟,我們都快要撐不住瞭。”
他轉回頭,透過對面那雙澄澈的金眸凝視著手執燭火的自己,自言自語道:“這一次或許是唯一的機會,必須要抓住……”
在他喃喃的話語聲中,安隅的意識突然凝固瞭一瞬。
他抓住陳念從他眼中自我審視的機會,打開瞭陳念的記憶。
*
2137年的孤兒院還沒有畸變。
食堂裡出現瞭一張生面孔,陳念從她的衣服上看到她的名字:思思。
她很瘦,低著頭領瞭飯,坐在墻角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刮得幹幹凈凈。剛咽下最後一口,收保護糧的孩子就出現在她眼前,咣地一拳捶在桌上。
陳念開口道:“她的在我這裡。”
他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分割成兩半,然後把整個碗都推過去,“她的和我的。可以嗎?”
出瞭食堂,思思就一直跟在在他後面,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直到第二天中午,陳念受不瞭瞭,主動解釋道:“我的姐姐叫陳思,畸變後被處置瞭,因為你們名字相同我才幫瞭你。你別再跟著我瞭,新人一進來就抱團會被盯得更慘。”
思思安靜地聽他說完,從兜裡掏出一塊濕溻溻的報紙包,裡面兜著一小捧蒸豌豆。
她說道:“我是想還給你這個,從昨天的晚飯裡留下來的。”
趁他發愣的功夫,她又說,“我知道這裡的生存規則是什麼,但我實在不想過那種頓頓都隻能吃一半的日子。下次別再幫我瞭。”
她說得小心翼翼,好像很怕傷害到他,說完後還瞇眼沖他笑瞭笑。
笑得很虛偽,像一隻努力扮演友好的惡魔。
午飯時,她再次在大傢的註視下咔嚓咔嚓嚼光瞭一整塊壓縮餅幹。
那個粗大的拳頭再一次捶上她的桌子,她放下碗,瘦小的身子輕輕一跳,像隻靈活的小貓一樣躥起來,一拳回敬到對方臉上。
那咚的一聲巨響,讓陳念對著她呆瞭整有十秒。
不僅陳念,整個食堂的孩子都看呆瞭。
小貓落地無聲,不僅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尖銳的指甲還留下一堆血道子。
“離我遠點。”她沖收保護糧的大塊頭揚起瞇瞇的笑臉,“我可還在隱匿畸變的觀察期呢。”
她撂完狠話,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一整袋保護糧,轉身就走瞭。
其實陳念本以為她會把餅幹還給大傢,但事實是她泡在閱讀室一下午,翻完瞭全部的報紙,啃光瞭所有人的餅幹。
那天之後陳念才知道原來她就睡在隔壁——因為她消化不良,打瞭一宿嗝,吵得人根本沒法睡著。
思思飯量大得驚人,好像永遠都吃不飽。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陳念都擔心她即將成為第二個收保護糧的惡霸,後來不知從哪天起,他不交保護糧瞭,或者說,改把每頓一半的保護糧交給思思。
其他惡霸對此沒有意見。
保護糧交得久瞭,他們索性坐在一起吃飯,後來又順路一起去看報紙。思思很向往回到人類社會,每一份報紙都一直看到能背下來。她說在傢人畸變前,她才剛從一所人渣學校考進好學校裡,打算一路青雲直上沖入主城。雖然原本帶全傢過好日子的希望破滅瞭,但也可以一個人好好過,再養幾隻基因純凈、沒有感染風險的小貓。
2138年的某次身體檢查,思思對他說,“你前面那個白頭發金眼珠的是個怪物,聽說一年睡十個月,你離他遠點啊。”
後來他不幸和那個怪物發生瞭血液接觸,思思大驚失色,她揭開管理老師為他蓋的消毒紗佈,跪下用牙撕開瞭那個原本隻有很小一塊的破皮,吮出來的鮮血一點被污染的跡象都沒有。
陳念懷疑她在整他,原本想替她拂去嘴角沾著的血,但手指還沒伸過去,她忽然跪在他腿間前傾身體,在他唇上親瞭一口。
“吸瞭你的臟血。”思思說,“要畸變一起畸變,要死一起死。”
“你們以後可以一起離開吧,時間應該差不多。”白荊坐在閱讀室笑瞇瞇地說道。
白荊是他唯一的朋友,很久之前就遷去D區瞭,他們不常見面,但關系很好。白荊比大多數人都年長,他仿佛天生就有某種責任心,很多孩子都把他當成哥哥。
陳念點頭,“嗯,如果是我先結束觀察期,就多留一陣等等她。”
白荊笑道:“你小子。”
陳念問,“荊哥快要結束觀察期瞭吧?”
“嗯。”白荊頓瞭頓,“但我可能不走瞭。”
“為什麼?”
“我想申請留在這裡做工作人員。”白荊笑著嘆瞭一口氣,“除你之外,還有好幾個傢夥不讓人省心。等你們觀察期都結束我再走吧,留在這也挺好,吃喝不愁,還能攢點錢。”
記憶跳轉到2138年12月末。
那一晚,陳念和思思貓在閱讀室看報紙,突然停電,他們點瞭一根陳舊的蠟燭,一起趴在桌子上睡著瞭。
陳念醒來時,那根蠟燭被他攥在掌心裡,不知是不是攥得太久的緣故,蠟燭就像凝固進他身體裡瞭似的。
一夜之間,外面已經變瞭天。
毫無征兆地,所有人體內沉睡的種子突然發芽瞭一般,半個孤兒院都陷入瞭畸變。到處都是失智相互殘殺的畸變者,如人間地獄。
設備顯示,思思的基因熵已經破千,精神力也很幸運地穩在安全區間,可她似乎在畸變過程中出現瞭意外,那具身體無法承受畸變的沖擊,陷入昏睡,雖然她還活著,但在逐漸死去。
也是在那一天,陳念突然發現自己有瞭洞察別人生命倒計時的能力,也有瞭替別人延續生命的能力。
就像一根蠟燭,可以在黑暗中散發一些救命的光。
代價是,自我燃燒。
*
安隅猛地從他的記憶中掙瞭出來。
陳念對被讀取記憶一無所知,困惑地看著他,“你怎麼走神瞭?”
安隅愣道:“我……想起瞭別的事。”
陳念虛弱道:“思思是沒有丟失人類意志的畸變者,但她生病瞭,需要真正的醫生來救治。我已經快要耗盡,孤兒院的亂象也是時候迎來終結瞭。”
他頓瞭頓,“如果您能讓這裡的風雪停歇,讓時間恢復流淌,請帶她去主城吧。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保證。”
安隅凝視著他的眼睛,“要怎麼讓風雪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