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一進門,所有畸種幾乎同時陷入瞭僵直。
無論在幹什麼,它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瞭手裡在做的事,警惕而困惑地打量著周圍,像是在畏畏縮縮地尋找什麼東西。
被監管的人類孩子則毫無知覺,繼續沉默著打飯吃飯。
“果然。”秦知律在耳機裡說道:“陳念沒有撒謊,所有畸變者都能感受到那種龐大的令人驚懼的存在,而且光從外表上,很難把你和它建立聯系。”
“如果它們一直像現在這樣到處找,遲早會發現那種感覺來自於我。”安隅低聲道:“要快點找到見星。”
“嗯。看你的十點鐘方向,墻角裡。如果我沒猜錯,那個就是見星。”
秦知律說著頓瞭下,“那個……白頭發的小男孩。”
安隅抬眸望去,剛好和不經意間抬頭的見星對視瞭一瞬。
隻那一瞬,見星面無表情地挪開瞭視線,而安隅卻怔住瞭。
一眼看去,見星確實毫無畸變特征,和孤兒院裡那些最普通的人類小孩沒什麼區別。
但他的臉色格外慘白,仿佛有極為嚴重的營養不良,白發亂蓬蓬地遮著臉頰。碎發下,黑眼圈很深,顯得那雙金色的眼眸十分空洞。
他坐在角落裡沉默地大口咀嚼著壓縮餅幹,身上那件寬大的孤兒院服垂著數不清的線頭。
“很像你。”秦知律頓瞭下,“雖然我不知道你八歲前是什麼樣,但……非常像。”
除瞭發色和眸色外,他和安隅的五官其實並不相似,帶來那種強烈既視感的是氣質。
那種孤僻到極致,眼神空茫卻專註,像小獸一樣孤註一擲的氣質。
如果真要說區別,安隅的眼神更像一張白紙,而見星則是一張紙滾入灰塵,沾上瞭一些陰霾。
秦知律道:“畸種們果然對他敬而遠之。”
“嗯……”安隅視線落到他身邊,“隻有那個人除外。”
食堂裡人滿為患,隻有見星周圍空著不少桌子,唯一願意挨著他的是另一個男孩,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坐在他右手邊的桌子旁,把自己的餅幹掰開一大半放在見星的桌上。
見星皺眉推開,他又推回去。兩人來來回回推扯瞭半天,見星煩躁地把餅幹扔瞭。
那個男孩好脾氣地小跑過去撿起餅幹,用手蹭瞭兩下,塞進自己嘴裡。
他轉身時,安隅看見瞭衣服背後的標記:21370226,阿月。
“你的猜測似乎完全成立。”秦知律說道。
安隅皺眉道:“但是長官,他就像陳念一樣,我完全看不出他的畸變體征。”
正說著,見星已經起身,拿著托盤往回收處走去。
阿月見狀也趕緊把剩下的半碗營養湯灌進嘴裡,追瞭過去。
路過的所有畸種都無聲地為其讓路,見星臉色陰鬱,快步穿越人群。
路過洗手間門口,安隅忽然察覺到不對。
洗手間裡沒窗也沒燈,敞開的門裡是一片黑暗。
可當見星從門口路過時,那裡竟然倏然亮起,又隨著見星身影路過,光亮緩緩縮小,直至消失。
食堂裡所有人都好似司空見慣,等他們離開,大傢收起視線繼續吃飯。
安隅愣道:“這是……”
“又一個物質融合類畸變。”秦知律輕聲說著,若有所思,“看來他融合的是……燈?”
安隅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如果見星自己就是燈,那麼鏡子對他施加的保護機制將永遠無法破除——就算像陳念一樣去瞭黑暗的地下也不行。
沒有任何方法能殺死見星。
第43章高畸變風險孤兒院·43
食堂裡已經沒人瞭。
安隅坐在見星坐過的位子上,和趕來會合的風間概括瞭一下剛才的發現。
風間把自己領的那份壓縮餅幹也推給他,“其實這不算完全的死局,關鍵要看鏡子的守護機制究竟有多強勢。”
安隅嚼著餅幹不解地看他。
“我可以鎖血。”風間解釋道:“比如設置血線在5%,無論鏡子殺人多快,目標在生命值跌破5%的瞬間就會觸發我的能力,被拉回5%。假如鏡子隻對目標發動一次致命攻擊,那麼我的能力足以扛住。但如果它會持續進攻直至目標死亡,那我也扛不住。”
雖然風間還未展示過鎖血能力,但那雙幹練而真誠的眼睛格外讓人信任。
安隅想瞭想,“如果是這樣,把血線設置在90%豈不是更安全?”
風間低頭笑瞭下,“結局沒差別,但閾值設置越高,對我的消耗就越大,最好不要。”
安隅點點頭,心想,奶媽們果然都很在意能力損耗。
沒有人正面和鏡子對抗過,殺見星的人等於是要用命來試探鏡子的機制究竟有多強,而且下手必須足夠利落。
風間看著窗外的雪,像是走神瞭,片刻後輕聲道:“見星他應該保留瞭人類意志吧。”
“不確定。”安隅老實地搖頭,“但有這個可能,他看起來確實比畸種更有人性一些。”
風間苦笑,“那樣的話,對他下手本身就是一道難以越過的檻……律呢?”
“嗯……”安隅抬手輕輕揉瞭揉喉嚨,“在附近。”
風間回頭四處張望,“附近?”
“對。”
安隅把最後一口餅幹吃掉,“對瞭,你覺得我現在和平時有不一樣嗎?”
風間點頭,“當然。天梯面板上記錄過您的能力是‘降臨態’,但我沒想到會如此強悍。坦白說,剛才朝您走近的每一步我都本能地抗拒著。就好像……”他的眸光微頓,垂眸看向地面,“我正在靠近一個不容接近,也不可直視的存在。”
安隅沒應聲,他起身收拾好托盤,往回收處走去。
風間誤會瞭,這不是降臨態,而是長官與他足夠貼近時才會出現的怪異現象,而他與長官本人都毫無察覺。
耳機裡,秦知律道:“雖然很神秘,但至少也算是一種覆蓋掉你對畸種的吸引,還能讓那些東西不敢靠近的方法。”
“嗯。”
斯萊德打開瞭隊內頻道,“見星和阿月離開食堂後一起回到活動室,似乎爆發瞭一場吵架,阿月自己一個人出來,我和帕特正跟著他。”
“那我和風間去活動室。”安隅問道:“阿月去瞭哪裡?”
帕特答道:“他回睡巢拿瞭一袋東西,應該是食物和水,打算回活動室找見星。”
蔣梟也接瞭進來,“各位,我剛回到第一層,找到檔案室瞭。”
他一邊嘩嘩嘩地翻著資料一邊說道:“這裡果然收納著出事前見星的全部資料,等一下……他的記錄很厚……”
“21371115,見星。他父親是一個非常罕見的超長隱匿期畸變者——”蔣梟快速提煉著資料上的信息,“2135年在野外接觸瞭感染菌類,在三個月的觀察期內沒有出現畸變,被釋放回傢。但兩年後他突然開啟瞭菌類畸變,身體沒能扛住基因融合,在畸變過程中死去,次月,母親也是同等下場。見星就被接入瞭孤兒院。”
安隅回憶著凌秋給他科普過的畸變常識,“生活在一起的人隱匿畸變兩年,見星不可能躲得過去吧。”
“未必。”秦知律在私人頻道裡道。
蔣梟“嗯”瞭一聲,“孤兒院的人應該也是這麼判斷的,大概是預期他很快就會畸變被處置,收容計劃時間都沒填寫。他剛入院時,身體檢查是一天三次,很誇張,這裡全都是他的檢查記錄。”
嘩嘩的翻頁聲忽然一頓。
“怎麼瞭?”安隅問。
蔣梟遲疑道:“沒什麼,就是看到瞭照片……”
他頓瞭下才又說道:“他的資料裡全都是每天拍攝的裸體照片,各種角度、各個身體部位的特寫。身體檢查會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些體表創傷,正常小孩隔一周就好瞭,但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密集。”
風間嘆氣道:“有點可憐。”
蔣梟說,“我記得很多年前有過一個提案,讓黑塔出資為孤兒院的孩子植入守序者芯片,動態監測基因熵,免去身體檢查。但那個時候孤兒院已經出事瞭,沒有回應黑塔的提議。”
頻道裡陷入沉默,隻有蔣梟翻動紙頁的聲響。
再開口時,他的語氣忽然冷瞭下去,“三個月後,見星仍然沒有畸變征兆。孤兒院的人采用激進手段,對他進行瞭風險基因測試。”
風險基因測試,這對安隅而言是個陌生的詞匯。雖然他在孤兒院呆瞭八年,但從沒聽說過。
私人頻道裡,秦知律解釋道:“是孤兒院很少啟用的一種試驗,可以認為是針對特定懷疑基因型的誘導試驗,原理類似,但強度很低,從能量設置上推測,痛苦程度大概是誘導試驗的百分之一。”
安隅一下子回憶起那鉆心剜腦的痛楚。
能量可以打折,但百分之一的疼痛卻很難想象。
蔣梟繼續道:“風險基因測試每周一次,進行瞭六個月,一直沒有異常。由於見星出現瞭非常嚴重的官能反應,孤兒院終於在2138年春天把他劃入正常監測名單,沒有再使用任何超規格手段。”
安隅喃喃地重復道:“官能反應……”
恍惚間,他突然想起53區的那個雨夜,在資源站幽暗的房間裡——“誘導試驗會引發強烈的神經官能後遺癥,失眠和夢魘最常見”——那時秦知律曾站在門口這樣提醒過他。
安隅當時接受的是全基因序列的誘導試驗,嚴希說那是殘忍中的殘忍,但很幸運地,他沒有出現任何後遺癥。
秦知律接入公頻問道:“他是什麼癥狀?”
“失眠。”蔣梟翻頁的速度慢下來,仔細查看著那些文字,“據說會在夢裡反復重現基因測試的痛苦。起初他每晚還能睡四小時左右,後來縮短至兩小時,直至完全睡不著。神經鎮靜藥劑曾經短暫地幫他緩解過癥狀,但很快也失效瞭。他抵觸進入睡巢,隻能把自己縮在一間儲藏室裡。最嚴重的一次,他連續十六天沒有合眼,由此引發瞭器官衰竭,差點沒搶救過來。”
“那次嚴重意外發生於2138年6月,病危昏迷反而讓他短暫地獲得瞭一些休養,醒來後,孤兒院開始對他進行心理治療。後面就都是心理咨詢記錄瞭——”蔣梟翻動資料的速度又快瞭起來,“見星很配合心理咨詢,咨詢師評價他是一個天性溫和、耐心、有很強同理心的孩子,他對孤兒院的基因試驗沒有產生任何怨恨,但也因此格外難以治愈。”
“他很快就和咨詢師之間建立瞭信任,但咨詢師最多隻能通過催眠加藥物讓他睡上一小會兒,始終沒有讓他真正從創傷中走出來。”
頻道裡安靜得有些壓抑。
安隅回憶著剛才見到的見星,並不像記錄裡描述的那樣溫和,相反,他神情陰鬱,行為乖張。
“有瞭。”蔣梟手指點瞭點資料,“2138年8月,D區的孤兒阿月和協管老師李音同時轉入B區。根據咨詢師的記錄,阿月是一個內在能量充沛、付出型人格的孩子,他對見星很有好感,迅速成為瞭見星在孤兒院裡近一年來的第一個朋友。李音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來孤兒院工作之前是一位音樂老師,她會唱歌和吹口琴。噢,她在D區時曾是白荊的協管老師,白荊申請留院做協管,她還做瞭推薦擔保。就在她轉入B區沒多久,白荊留院的申請就通過瞭。”
蔣梟一字一字讀著咨詢師的評價,“或許因為李音的年齡和氣質與見星已故的母親相似,她的琴聲對見星發揮瞭不可思議的作用,在連續聽她吹口琴三天後,見星第一次在活動室自主入睡,睡眠48分鐘。第二天再次自主入睡,76分鐘。”
他迅速掠過那些大段的描述,“82分鐘,74分鐘,90分鐘……132,162,148……見星的自助睡眠時間波動上升,差不多一個月後,已經能穩定安睡四小時左右。他最初會因為夢魘驚醒,驚醒時是阿月在陪著他,後來他睡眠時間變長,夢魘的頻率也降低瞭,但阿月已經搬進活動室,每晚都和他一起睡覺,再一起醒來,可以說形影不離。”
帕特嘆瞭一口氣,“這小孩,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安隅不能理解失眠的痛苦,他甚至很難理解會有人睡不著。
但他卻從蔣梟近乎刻板的讀資料中,隱約捕捉到瞭十幾年前,在那間封閉的儲藏室裡,和他一樣白發金眸的小男孩的絕望。
“還是幸運的吧。”他自言自語般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