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長官……沒……”
秦知律冷笑一聲,“不要逼我看你的屏幕。”
“呃……”安隅捏著輕微出汗的手心,瞟瞭一眼對面莫名其妙看著他的安,捂住話筒小聲道:“我很抱歉,但請您允許我繼續養著它,它還……挺讓人喜歡的……求求您瞭。”
“是麼。”秦知律的語氣淡淡的,叫人猜不透心思,“它和我的差別在哪?”
安隅如實道:“它更溫和一些,危險程度比較低。二頭身的動畫設計讓人放松,還會……”
“銷毀它。”
“但是——”安隅心跳靜止,凌秋從未教過他在這種情境下要如何應變,他全憑本能地飛快道:“但是它隻是一段代碼,它並不強大,無法帶給我安全感,隻能解解悶。”
他頓瞭下,又說道:“我會用它模擬和您的對話,以免說出冒犯您的話,長官。”
耳機裡沉默的幾秒鐘,安隅已經打算和小章魚人告別瞭。
他甚至在猜測,長官的AI聽說自己將被銷毀時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
大概會沉默兩秒,而後冷靜道:“你做瞭一個聰明的決定,做得很好。再見,安隅。”
“好吧。”秦知律翻瞭翻紙頁,“它長什麼樣?”
“呃……”
“章魚?”
安隅沉默,秦知律哼笑一聲,“隨你吧。還有一分鐘降落,炎的選點在34區東側,離醫院很近。我仔細瀏覽過所有失憶軍人的戰報,醫院地點的出現比例非常高,那裡一定是34區異常人口聚集的地方。”
“明白。”安隅收斂心神,“我們盡快去醫院。”
“遠程並不意味著不參與任務,盡管我不會持續說話,但會一直保持公頻在線,你隨時開口。”秦知律公事公辦地說著,話鋒忽然一轉,“戰報替你寫,你專註任務吧。”
安隅錯愕,“真的?”
“替你寫,比回來之後對著你寫的東西修改要方便很多。”秦知律幹凈利落地批瞭他一句,又道:“祝順利。”
話音落,安全帶的束縛感忽然加重,幾秒後,飛機降落在34區一處廢棄工廠前的空地上。
安隅一行人邁出機艙的一瞬,仿佛踏入瞭一盆熱湯。
極度潮濕溫熱的空氣包裹住每一寸皮膚,渾身上下的毛孔大張,艱難地呼吸著。
一陣風刮過,熾熱滾燙,頃刻間就讓安隅的太陽穴跳痛起來。
寧幫安拉緊瞭兜帽,低聲自語,“這種氣候……難怪會有規律性瘟疫。”
終端顯示,現在是傍晚5:38分,34區的日落將在26分鐘後到來。
日落之前,34區街上的人不少,都是附近工人出來吃晚飯的,他們穿著陳舊的五顏六色的麻佈衫,吃得大汗淋漓。
整一條街都是小飯館,桌子支在外面,破舊的風扇呼啦啦地攪動著熱風。
偶爾有幾輛破爛晃蕩的公共汽車路過,車載電子屏上顯示著實時體感環境:溫度44攝氏度,濕度87%。
安隅一行人走在路上,著裝打扮與這裡格格不入,更遑論身體周圍還盤桓著幾隻機械球。
但他們隻偶爾收獲幾個漠然的瞥視,並沒有引起太多關註。
流明走在安隅身邊,低聲道:“這裡的人好像都很麻木。”
“嗯。”安隅視線掠過兩邊逼仄高聳的樓房,外墻皮灰黃斑駁,露出裡面的水泥磚瓦,凌亂的線纜在樓房之間懸垂纏繞,和陽臺上的晾衣桿攪在一起。一些陽臺上有人,穿著花背心小短褲的女娃從高處往下張望,那些稚嫩的眼神同樣麻木,不在任何事物上停留。
居民面貌酷似53區貧民窟,但物質條件明顯要好一些。
安隅又粗略掃過那些工人端起的飯碗,他們吃的是湯飯或湯面疙瘩,半碗主食澆上一勺米水,各種混雜的蔬菜剁一剁丟進去,豬皮蹭點油花,講究一些的碗裡會漂著幾塊掰開的碎雞蛋。
如果是53區,普通工人不可能頓頓都吃得起這些,那得是外城那些有正經營生或做小買賣的人瞭。
安隅下結論道:“34區不算窮。”
話音落,身邊所有人都朝他暼過來,欲言又止。
“真的。”安隅又補充道:“準確說,一半的工人碗裡都有蛋,富得流油。”
“你為富得流油重新下瞭個定義。”炎收回視線,“但我明白,這種物質條件的餌城人不至於活得這麼麻木。根據資料,34區的支柱產業並不是工業,工人隻是這座城市生活水平偏下等的群體,這裡有幾傢不錯的文化產業公司,還有一傢數得上規模的醫院,臨近餌城人口常來這裡就醫。”
安隅點頭,“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這種集體淡漠的狀態很不對勁。
他的視線忽然捕捉到前面樓道門口坐在地上的小男孩,他抱著腳,腳踝處有一大片滲血的擦傷,傷口沒有獲得及時處理,已經有些發炎瞭。
他眼眶裡淚水打轉,抱著腳踝反復地吹,又用嘴巴去吸,然後呸呸呸地吐。
安隅走過去,“多久瞭?”
小男孩抬頭,熱風迷住瞭他的視線,他看瞭安隅許久才道:“十四天瞭。”
“不覺得不對勁嗎?”
“我跌倒時應該是染上瞭某些蟲毒,不認識的蟲子太多瞭。”小男孩用臟污的袖子擦瞭一把嘴角,“每次傷口都快愈合瞭,又會再化膿再裂開,肯定是有臟東西還沒出來。”
他說著又把腳捧起來,要再去吮吸,安隅卻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別吸瞭。”
他摸出比利的藥膏,塗瞭一點在傷口上,而後錯眼不眨地盯著那道傷口。
熱風拂面,仿佛也在金眸中吹起一絲漣漪。片刻後,小男孩驚詫地低頭,痛楚正迅速從腳踝上消散而去,他眼看著傷口飛速痊愈,但在皮膚幾乎要對齊愈合的瞬間,忽然停頓瞭一瞬。
安隅蹙眉,眸中繃緊的瞳孔緩緩放大。
幾秒種後,傷口再次打開瞭。
大滴的眼淚從男孩垂著的眼眸中滴落,他抽噎瞭兩聲,“果然,好不瞭瞭。”
安隅沒再說話,轉身離開瞭。
另外四人在不遠處註視著這一切,炎若有所思道:“時間加速,竟然被你用得如此信手拈來……”
另外三人怔著,半天都沒吭聲。許久,寧開口道:“安想問,為什麼最後沒有成功?你的這項能力還沒運用熟練嗎?”
“不是沒有成功,是沒有和那個東西交鋒。”安隅低聲說著,53區氣候偏寒,他有些受不住熱風,也將兜帽罩在瞭頭上,看著終端上的時間低聲道:“在傷口要愈合的那一瞬間,有一股力想要重置他的時間,那就是導致他傷口反復開裂的真正原因。”
他頓瞭頓又說,“上峰不讓我們打草驚蛇,如果我強行幹預,會被那個東西發現的。”
耳機裡,秦知律開口道:“做得好。”
“謝謝長官。”安隅看著終端上已經吃完飯開始健身,用十幾根觸手舉著十幾根啞鈴的小章魚人,低聲道:“長官,我發現瞭一個奇怪的現象。”
“什麼?”
“這座城市好像沒有時間。”
一路上,經過瞭四十多傢小餐館,透過每一傢大開的門,他將餐館裡面的佈置一覽無餘。
光禿禿的墻上沒有任何鐘表,卻有鐘表存在過的印子。唯二有電子時鐘的兩傢時鐘屏幕黑著。剛才路過的公車,電子顯示屏上隻顯示班次和環境數據,卻沒有時間。最重要的是,小男孩黑黢黢的胳膊上有一個明顯的腕表印子,但那裡也光禿禿的。
安隅深吸一口灼熱的空氣,徐徐吐出。
“機械時鐘不翼而飛,電子時間從所有的屏幕上都消失瞭。”他說道:“雖然從前我總是在睡覺,但每次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日歷和時間。很難想象,一個失去時間衡量工具的城市,人們要如何生活。”
第63章時間控制臺·63
34區東側是工業密集區,和小男孩情況類似的人不少。工人幹活受的傷長久不愈,每次時間重置會回到受傷狀態,不會危及性命,隻是永無盡頭地重溫傷痛。
小傷小病還好,最可憐的是一個因為機器故障被卷掉半隻手的男人,安隅一行人路過時,他正坐在大街上目光呆滯地拋著一把刀玩。
秦知律在隊伍公頻裡說道:“剛和上峰核實過,34區通訊中心的人也已經失去瞭時間概念,隻是他們竟然完全沒意識到,被提醒才反應過來。上峰在通訊中附錄瞭時間信息,他們收到時那一行字消失瞭,日常上網時本應顯示出的電子時間也被抹幹凈,現在主城隻能通過口頭傳遞時間。”
“竟然還有人完全意識不到時間度量的消失。”安隅視線掃過街上那幾個對著傷口發呆的人,城市裡正上演著一出無聲的慘劇,他輕聲說:“看來每個人被影響的程度不同。”
秦知律繼續道:“這個超畸體無法打造徹底的時空失序區,不能阻隔通訊,對不同人施加不同程度的時間掠奪應該是它防止異常被察覺的手段。”
他轉去瞭和安隅的私人頻道,“你也接受過全序列的基因誘導試驗,沒有對時間失去過認知嗎?”
安隅將視線從街邊的雜貨鋪收回——敞開的大門裡,店老板正在痛哭,但目之所及,他身上並無明顯創傷。
“沒有,我隻覺得很痛,一直在遏制心臟從身體裡爆出來。”安隅語氣平靜,“長官有過嗎?”
秦知律“嗯”瞭一聲,“有過。”
他翻動著紙頁,語氣平和,仿佛是在聊別人的事,“還記得我和你說過,16歲時,曾在一次基因註射後短暫地失明四小時嗎?”
安隅在雜貨鋪門口停下腳步,“記得的,倒數第二扇門。”
“什麼門?”
安隅連忙道:“沒什麼……”
好在秦知律沒有深究,繼續道:“我在那四小時裡也失去瞭時間感知,還以為至少有幾天甚至幾個月。時間並非客觀存在的事物,失去時間感知,人承受的痛苦是來自心魔。可能因為你有絕對的精神穩定性,才不會受到影響吧。”
安隅抬腳邁入瞭雜貨鋪。
店主是個中年人,母親死於上一波瘟疫,但由於時間載具消失,他已說不出母親具體死去瞭幾天。
他垂頭看自己塞滿黑泥的指甲,“我控制不住,每次以為悲傷要平復瞭,就又會卷土重來。我去醫院看過精神科……”他哆嗦著把指甲放到嘴裡啃,“說我沒病,正常人失去至親也這樣。”
寧眼中浮現一絲憐憫,低聲對安隅道:“看來不僅是肉眼可見的創傷,就連內心痛苦都逃不過它的洞察。”
秦知律在隊伍頻道裡介紹道:“他是最早出現精神異常的人之一,根據資料,異常者最早出現在三個月前。”
一直沉默的流明忽然開口問:“這其間都沒有任何快樂的事發生嗎?”
“我兒子出生瞭。”那人想瞭半天才說出來,“好像開心瞭吧,這是我盼瞭好多年的,我隻是忘瞭當時的感覺。”
安隅想到那些失去記憶的軍人,“是記不清,還是完全感知不到那段記憶?”
男人眼神有些茫然,呆瞭好久才道:“不好說,我覺得我的人生像一根被切得亂七八糟的繩子,有的繩節憑空消失瞭,又有的不斷重復。”
走出雜貨鋪,炎說:“時間隻是人造概念,很難想象要如何篡改。”
安隅自然地回答他,“時間有自己獨特的編譯方式。”
他說完忽然愣瞭一下,過一會兒才想起這句話是在孤兒院時長官說的,那時他蒙住他的眼,教他屏蔽幹擾,專註感知。
走到醫院後門,耳機裡突然響起嘈雜的討論,隨即轟隆一聲爆破音,頻道陷入死寂。
炎立即問道:“怎麼,主城出事瞭?”
安隅摸向耳朵,“長官?您還好嗎?”
“我沒事,主城也一切正常。”耳機裡又響起秦知律的腳步聲,他的鞋底規律地撞擊著地面,讓人心安。他邊走邊解釋道:“不好意思,剛才忘記靜音瞭,我隻是路過尖塔影音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