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安隅松開捂住太陽穴的手,放棄讀取,低聲道:“聽說在你自殺前一晚夜禱時,還對主城人說,每一場災難的終結,都會有一部分混沌之源回歸蒼穹,終有一日,所有苦難都會遠離人間。但第二天,你卻給我發瞭那樣一句完全相反的話。我隻想知道,在這一天之內你究竟看到瞭什麼,會讓你如此絕望?”
詩人聞言眸光波動,沉默著又將頭看向瞭窗外。
安隅繼續道:“出事那天我睡到傍晚才起床。後來才知道,我的長官在上午去過教堂,為我們剛剛失去的一位優秀同伴禱告。但隨後,你就著急把典喊瞭過去,又在傍晚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起身走到詩人面前,遮住窗外的美景,迫使他凝視自己,“告訴我,你又在秦知律身上看到瞭什麼?”
眼與他對峙許久,輕聲道:“我一直在為您畫畫,本想送給您,但畫到半途卻畫不下去瞭。您去教堂看看吧。”
詩人不在,教堂已經連續一周沒有開門。
安隅推開厚重的大門,裡面沒有開燈,光線透過塔頂狹窄的落地窗穿入建築,一片幽暗中,灰塵在光柱間撲朔。
頂樓書架不翼而飛,從前散落遍地的詩冊已被清空,隻剩一隻孤零零的單人沙發,沉睡在一片荒涼中。
沙發旁立著一臺蒙佈的畫架。安隅抬手揭開蒙佈,瞳孔驟然縮緊。
破碎紅光背後,四枚金色齒輪清晰浮現,齒輪的完成度比上次更高瞭,但這一回,大量紅光被洇濕,像是被沾水的畫筆強行從畫佈上抹去。
紅光的消失本應讓人安心,但那大片大片粗暴骯臟的痕跡,反而讓安隅感到一陣悚然心悸。
終端響。
眼在話筒裡低聲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觀察破碎紅光。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告訴過你,紅光越來越多,但那時我並不覺得多麼危險,因為紅光的出現遵循規律——每當黑塔公告徹底清掃瞭某個超畸現象,天上的紅光就會增多。紅光增多的程度和黑塔公告的嚴重度幾乎完全正比,我一直以為等人們整頓完所有混亂,混亂的根源或許就會回歸宇宙。”
“34區的異常解決後,蒼穹上的紅光多到快要把天際鋪滿瞭,我本以為這是好事,但直到那天早上醒來,它們卻忽然消失瞭一大片。”
安隅凝視著那幅畫,心頭發冷。他似乎預感到瞭詩人要說什麼。
他問道:“去瞭哪?”
“您的長官身上。”
終端裡,眼嘶嘶地笑起來,聲音如同一條脆弱的毒蛇。
“我花瞭很多功夫調查他,他是當年尤格雪原上直面災厄降臨的一名孕婦誕下的孩子,他就是災厄本身。災厄從他身上跑出來,被解決後又回到他身上,循環往復。多可笑,人類自以為是、百般依賴的最後一道防線,偏偏是一切的根源。隻要他在,人類將永遠陷於深淵,直至徹底毀滅。”
*
離開教堂時,安隅帶走瞭那幅畫。
“您拿瞭什麼?”嚴希從後視鏡裡瞟瞭一眼疊放在安隅腿上的畫紙,“詩人要您給他帶解悶的東西嗎?”
安隅搖頭,“之前和他學寫作,留下瞭一些廢稿,索性帶走吧。”
“寫作?”嚴希笑笑,“您還是少和他接觸吧,別被教得神神叨叨的,我那位負責每天和他談心的同事都要崩潰瞭。”
安隅心跳一頓,不動聲色地問,“他都說瞭什麼?”
“東拉西扯,不知所雲。問得多瞭,就開始詛咒黑塔,詛咒守序者誓約,詛咒人類命運,還叫嚷著秦知律是災厄之源,時空掌控者也無法拯救人類什麼的。”嚴希頭大地嘆一口氣,“大腦剛才發佈瞭對他的書面結論,認為他是重度抑鬱和臆想,雖然與畸變無關,但已經純粹是個瘋子瞭。”
安隅聞言靠回座椅靠背,垂眸道:“嗯。既然和畸變無關,就放他回去吧,或者去普通醫院接受心理治療。最近上峰和大腦都很忙,別浪費時間在他身上瞭。”
“您也這麼想吧?”嚴希搖頭道:“上面也沒耐心瞭,今晚就放人,我同事終於要解脫瞭。”
車子開出主城外圍,到達穹頂防護之外的尖塔。
安隅忽然不經意似的說道:“如果長官真是災厄之源,豈不是人類的滅頂之災?”
嚴希的機械眼球在眼眶中輕微轉動著,那是他精神放松狀態下的表現。
他點頭笑道:“那當然,但這個假設純屬無稽之談。律的身份對外界是保密的,人們隻知道他是一位強大的守序者,眼大概是不知從哪聽說瞭律的無限基因熵吧,才會在恐慌下大放厥詞。”
安隅點頭,推開車門又縮瞭回來,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猶豫道:“你能幫我求上峰一件事嗎?”
嚴希回頭驚訝地說:“當然,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
安隅咬著嘴唇,視線低垂,彷徨許久才吞吐道:“別再讓詩人主持夜禱瞭,雖然我從前覺得預言詩很有趣,但現在每當聽他說話都會有些不安。甚至想……想傷害自己,我做瞭一個夢,夢裡也像他那樣從高空跳下,醒來後竟然覺得渴望。”
嚴希神情嚴肅下來,“多久瞭?”
安隅輕聲道:“從34區回來後,我的心情就一直不太穩定……我的精神力在34區有過劇烈動蕩,你也知道……”
“明白瞭。”嚴希立即道:“我會立即向上反映,讓詩人回到教堂安靜調養,教堂無限期暫停營業,黑塔一定會尊重您的意願,請您放心。”
安隅松瞭口氣,“多謝。”
他起身下車,惶恐不安的神色隨著車門在身後關閉而消散。他在風雪中佇立,安靜地看著那輛車駛回主城,才轉身往尖塔走去。
199層,秦知律的房門虛掩著。
34區引起的世界范疇風雪早已停歇,但雪停後不久,世界各地的畸變異象開始泛濫。秦知律很少為無關痛癢的異常出外勤,但最近尖塔人手嚴重不足,他也被迫忙得腳不沾地。
安隅有時候一天能撞見他好幾回——那說明他會在24小時內連續整頓好幾個失序區。
安隅走到秦知律房門口,探頭往裡面看一眼。
秦知律上身隻穿著一件黑色背心,結實的肩臂露在外面,雙腿包裹在一條黑色潛水褲中,緊貼皮膚的佈料勾勒出流暢的線條。
他將腳蹬進短靴——特制的潛水靴會在瞬間變成腳蹼,雖然他並不一定需要。
皮手套撫摸著靴身上的安全扣,拉好,秦知律不回頭地問道:“藏什麼?”
“唔……”安隅推開門進來,“長官下午好。”
秦知律回頭看著他,“幾小時前你已經和我說過這句話瞭。晚飯吃過麼?”
安隅搖頭,“正要去。”
他視線瞟到桌上散落的貼著角落面包貼紙的袋子。
從標簽上看,都是新品環面包。秦知律似乎已經吃掉瞭四隻,第五隻剩一口,丟在桌上。
秦知律抓起剩下的一口面包,迅速吃完,說道:“羲德最近忙任務,沒時間給你上課,你要自己掌控好訓練量和飲食營養。”
安隅點頭,“您好像很喜歡我店裡的新品。”
秦知律挑眉,捏著空空的面包紙袋,“我以為這是你為我推出的面包。”
他頓瞭下,“難道不是?”
安隅無辜地眨瞭眨眼,“這是麥蒂夫人設計的新品,我隻負責編寫面包故事而已……但總之,謝謝您照顧生意。”
秦知律哼笑一聲,動作麻利地將桌面收拾整潔,提起裝備轉身要走。
“水下的任務嗎?”安隅問。
秦知律“嗯”瞭一聲,“深仰已經累廢瞭,潮舞也在強撐,處理水底畸變一直是尖塔的短板,人手嚴重不足。”
安隅停頓瞭下,“需要我陪您去嗎?”
秦知律一隻腳已經邁出房門,又退瞭回來,驚訝地看瞭他一會兒。
“店鋪出事瞭?”
安隅茫然,“沒有啊。”
秦知律皺眉,“許雙雙投資搞砸瞭?”
“投資收益很好……”安隅茫然,“為什麼這麼問?”
“又想擴張店鋪嗎?”秦知律納悶道:“為什麼主動出外勤,還是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任務?”
“……”
安隅真心為自己在長官心中的形象擔憂瞭幾秒鐘,而後嘆氣道:“都不是,隻是隨口一提,當我沒說吧。”
秦知律審視地看瞭他片刻,“聽說你今天去瞭大腦。怎麼,詩人又給你預言瞭?預言我會死在海底?”
不等安隅回答,他又說道:“幾分鐘前,上峰緊張兮兮地來電詢問你的情緒狀態,生怕你會隨時自殺。看來某人好像很希望堵住詩人的嘴,背著我在黑塔面前演瞭好一出可憐。”
安隅被戳破,隻能無辜地站在原地看著他。
秦知律轉身到櫃子前面,翻揀半天,又拎出一套型號稍小的水下裝置,丟在桌上,“說吧,神棍先生又說我什麼瞭?”
安隅舔瞭下嘴唇,輕聲道:“說您是災厄之源。災厄從人間回到宇宙,又從宇宙回到您身上,循環往復,永無盡頭。”
秦知律整理裝備的手一頓,回頭挑眉道:“原話?”
安隅點頭。
秦知律沉默片刻,無聲笑笑,“那就借他吉言瞭。”
安隅一愣,“什麼意思?”
他本以為長官會憤怒,又或像從前那樣全不在意。但長官卻很平靜,初聽時那片刻的驚訝不像是為無厘頭的污蔑而驚訝,反而更像是訝於詩人的能耐。
“意思是,那正如我所願。”秦知律背對著他低聲道,語氣像是在開玩笑,但他回過頭來,黑眸中卻全無笑意。
安隅凝視那雙黑眸,“您告訴過我,人類對詹雪極端的恐懼會把我撕碎。那麼,人類對您極端的期待,一旦落空,也會將您撕碎吧。”
秦知律淡然點頭,“如果我真是災厄根源,不需要人類動手。”
對面的瞳孔驟然縮緊,那雙金眸怔瞭一瞬。
秦知律挪開視線,拎著那套裝置來到安隅面前,“穿。”
安隅低頭看著那些復雜的綁帶,“呃……我隻是隨口一提……”
秦知律打斷他,“作為維護長官的獎勵,帶你出任務。半天就回,任務貢獻度都算給你。”
安隅懷疑自己的價值觀出現瞭偏差。
他掙紮道:“維護您也是我的義務,我不需要獎勵,您自己……”
秦知律挑眉,“海底很好看,能幫助對外謊稱心情不好的壞東西恢復身心健康。”
安隅茫然瞭一會兒。
“壞東西?您在罵我嗎?”
秦知律勾起唇角,眼中這才聚起一絲真實的笑意。
“走吧,帶你看看尖塔幾千名守序者每一個日夜都在全力以赴的戰場。”
作者有話說:
【廢書散頁】33高維視線
人類科學推斷中有一個有趣的概念。
他們認為,四維生物能向前向後瀏覽時間線。
所以能預見當下既定發生的未來。
而五維生物能看見無數個平行時空,並穿梭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