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我並沒有多麼相信他的話。”秦知律漫不經心地挪開瞭視線,那雙黑眸註視著霜雪,“但我相信自己的意志,信仰秩序的意志。”
99區進入瞭詭異的靜默模式,街上一路都不見人,一直走瞭十幾分鐘,才終於遠遠地看見幾個人影。可當他們穿越霜雪靠近時,那幾個人影也不見瞭。
“至少一半的人被精神控制,剩下的,大概也不敢靠近我們。”蔣梟翻著終端,網絡訊號中斷,他的社媒還停留在昨晚加載的頁面,鋪天蓋地都是對秦知律被非生物畸變感染的討論,他深吸一口氣,皺眉看向四周,“剛才那幾個人哪去瞭?明明看到瞭——”
“在那裡。”西耶那抬手指向前面餐館。
蔣梟頃刻間失聲,那些人體正在與餐館門前的柱子融合,柱子上鼓出幾隻灰白的眼球,最後一個傢夥的兩條腿還蹬在外面,但很快便也嵌在瞭柱子上,石膏漆流淌著攀上他的腳腕,直到把他牢牢焊死,逐漸吞沒。
“萬物如沼澤。”西耶那輕聲道:“超畸體讓所有人都微笑著步入沼澤。”
柱子和幾個人融合後很快就發生瞭形變,它開始不規則地拉伸,觸碰到門窗,迅速交融在一起,緊接著,地面的臺階,餐館裡的桌椅,整箱的紅酒和咖啡機……混亂反應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擴散,安隅看到一隻眼球曾在邊緣拉伸時閃爍瞭一下,又迅速被剛吸納進來的板凳擠跑瞭。
“看到瞭麼。”秦知律低語道:“不管裡面的生命能堅持多久,但在混亂反應擴張期間,裡面確實有生命,也有智慧。”
西耶那突然扭過頭來,“要是這樣,那事情反而變得容易許多。”
安隅被她打斷回話的思緒,“什麼?”
西耶那冷然挑眉,“如果被攪入混亂反應的人能用意志操控反應方向,那讓我進去就好瞭,即使我們的狄斯夫上校已經控制瞭反應,但他大概率是不如我的——畢竟當年他隻是間接接觸瞭唐如夫人和詹雪女士,而我是直接受輻射者,更何況,寓言畫上有定義我的一部分。我會在反應物中消滅他,然後帶著那坨臟東西終止反應,立即走向自我滅亡。”
她的語氣太自然瞭,罔顧周圍剎那間的安靜,似笑非笑地聳聳肩,“不用這樣看著我,我記事起就是孤兒,在大腦的監控下安穩度過瞭輻射觀察期,又在95區快活瞭二十年,沒什麼不知足的。”
“不失為一種方法。”秦知律點頭,“但超畸體還在暗處,不要輕舉妄動。”
西耶那一笑,“我會在我覺得適宜的情況下行動——我或許隻是您掉落的餘暉,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會聽從您的指令。”
她語落突然蹙眉,“小心!”
安隅立即被蔣梟猛地往後拽瞭兩步,他低頭才見餐館裡的反應物從門裡蔓延瞭出來,正朝著他們的方向流淌。但從邊緣拉伸的形狀來看,一行人中,似乎每個人都將比他先被吞沒。
“走吧。”秦知律終於開口道:“這種小型反應堆應該有自限性,離遠點就好。”
霜雪淹沒瞭半座城,一腳踏在地上,冰霜迅速攀上褲腳,隻幾秒的功夫就會把人的半條小腿都凍在地面上,要用刀背敲碎冰殼才能邁出下一步。這些冰霜不僅阻礙行動,更幹擾著所有人的精神力。西耶那一邊心煩地敲著腿上的冰一邊瞟安隅,“超畸體放棄對你施加精神控制,實在太讓人嫉妒瞭。”
安隅整個人都縮在秦知律的風衣裡,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但我是血肉軀,我很怕冷,快要凍死瞭。”
“哦?”西耶那挑瞭下眉,“多謝,這讓我心裡舒服多瞭。”
安隅抿瞭抿凍得幹裂的唇,忽然覺得肩上一沉,秦知律把自己僅剩的大衣也疊披在他身上,背後鉆出兩根漆黑光亮的觸手,像從前那樣,在風雪中纏上瞭他的腰,一下一下溫柔而有力地摩擦著。
“往後出任務,必須買相應的裝備,你已經夠有錢瞭。”他的語氣有些嚴厲。
安隅好像被凍懵瞭,過瞭很久才嗡聲道:“您的觸手比外套更能生熱,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吧。”
他一邊說,一邊摸索到那條觸手的尖端,扯瞭兩下抱在懷裡。
“別亂動。”秦知律皺眉,瞪瞭他一眼,“無法無天。”
安隅“哦”瞭一聲,吸瞭吸鼻子,“松一點好嗎?您總是把我纏得很緊。”
腰間的纏繞感頓時松緩瞭些,秦知律幹脆將那條觸手延長,又多繞瞭一圈。
西耶那挑眉,“看來社媒上的流言是真的,角落名義上是個被監管對象,但地位非凡,連您也要處處考量。”
秦知律淡道:“在尖塔,照顧好監管對象,是長官的責任。”
*
秦知律在黑塔列出的安全地中選擇瞭離冰棺最近的一處,那是一間被駐軍棄用的安全屋,很小的木頭房子,兩塊隔板分隔出三塊空間,蔣梟和西耶那守在最外面,卡奧斯在中間燒水煮面,秦知律在最裡間的地上坐下,把傷重那隻胳膊伸給安隅,“交給你瞭。”
他說著就闔上瞭眼養神,不等安隅回話。
安隅隻好動手去拆繃帶。
十幾個小時過去,高分子材料本應將傷口對齊,但秦知律之前剜腐肉剜得太深,繃帶拆開時,創口又崩開瞭,鮮血沿著手臂淋淋漓漓地滴瞭下來。
安隅連忙掏出比利的藥罐子,剛蘸著在傷口附近抹瞭一點,就見秦知律的手臂繃瞭一下,創口內側鮮紅的肉芽不受控地顫抖。
“沒事。”秦知律閉著眼睛沉道:“你上藥就好。”
安隅沒吭聲,手上動作更輕瞭點。
房間裡很安靜,他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給那可怕的創口塗藥,耳邊隻剩下長官的呼吸聲,忍痛時,那個沉穩的呼吸也會顫抖。
繃帶已經被血浸透瞭,安隅正要把自己脖子上那條也拆下來,秦知律卻忽然睜開瞭眼。
“你留一條。”他說,“脖子是要害,既然綁瞭護具就別輕易拆掉,不吉利。”
安隅第一次從秦知律口中聽到吉不吉利的話,愣瞭一下才道:“可上一條繃帶臟瞭,會感染的。”
秦知律越過他看向他身後,卡奧斯正拿著軍用治療包猶豫地站在門邊陰影裡,秦知律盯瞭他一會兒,又閉上眼,“我的人下手沒輕沒重,你來吧。”
安隅皺瞭皺眉,還是起身讓卡奧斯坐在自己剛才的地方。
他站在卡奧斯身後看著他給秦知律包紮,普通紗佈按在傷口上,轉眼便被鮮血浸透瞭,但卡奧斯顯然在部隊中見慣瞭這些,他用止血噴劑一次次打濕幹凈的紗佈用力按壓傷口,待到快要止血時,在傷口上貼好手術膠帶,對齊拉緊,再迅速用繃帶一圈圈纏牢。
“處理好瞭,大人。”他低聲說著,拾掇起地上那些染著秦知律鮮血的紗佈,握在手裡厚厚一沓。
秦知律睜眼瞟瞭一眼,“我的血屬於重度畸變污染物,你最好別碰,按照軍部處理感染物的流程處置吧。”
卡奧斯點頭,“請放心。”
安隅眼看著他拿著那疊紗佈走出去,忽然想起之前在教團活動室,卡奧斯蹲在臺子上用一塊抹佈用力蹭秦知律滴到樓下的血跡,但那時秦知律似乎沒有提醒他,那是他的鮮血。
安隅走回秦知律身邊,輕聲道:“長官在懷疑他嗎?”
秦知律漫不經心地道:“我隻是讓他替我包紮。”
“您說我下手沒輕沒重。”安隅不經意地又皺眉,“真的麼,我已經很輕瞭。”
從前凌秋鍛煉時常有跌打擦傷,他替凌秋換藥那麼多年,凌秋從來沒說過他下手重。
秦知律不說話,就那樣看著他,那雙黑眸逐漸柔和下去,似乎有些無奈。
他朝安隅招瞭下手,“過來。”
安隅已經離他很近瞭,隻能走過去幾乎挨著他坐在地上。
“待在我身邊,別亂跑。”秦知律仰靠著墻嘆息一聲,“你動作太輕瞭,按你那個包法,我會流血流死。”
“啊?”安隅發懵,本能般地道:“對不起,我怕弄痛您……”
秦知律喉嚨裡“嗯”瞭一聲,“我知道。”
卡奧斯在外面燒起壁爐,屋子很快就被烤暖瞭,安隅把身上兩件沉實的風衣脫瞭下來,秦知律掃瞭他一眼,忽然皺眉,“腰怎麼回事?”
單薄的白衫兩邊都擦破瞭豁口,周圍洇開星星點點的血跡。
“哦。”安隅把衣服下擺掀起來,“在采集廠亂鬥裡被什麼東西擦破瞭皮,沒看清。”
兩邊側腰上都有大片鮮紅的刮擦傷,傷口很淺,但面積很大,還紮瞭不少木刺,出現在過度白皙纖細的腰上,有些觸目驚心。
安隅看到秦知律擰緊瞭眉頭,說道:“都沒覺得疼,沒事的。”
他拿終端看瞭一眼,生存值已經恢復到瞭90%多,他的身體似乎習慣瞭總是瀕臨死線,已經對這種小傷不敏感瞭。
秦知律卻低語道:“你很久沒在任務裡受過傷瞭。”
“您在嫌棄我的能力不足嗎?”安隅忍不住為自己辯解瞭一句,“運用空間能力的前提是有空間,他們發動人海戰術,我也沒辦法。”
秦知律笑瞭笑,“沒有嫌棄你,我隻是覺得你該少接點任務。”
安隅聞言發愣,“少接?”
“嗯。”秦知律伸開十指在面前端詳著,忽然又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還我錢?”
“啊?什麼錢?”安隅懵瞭一下又反應過來,驚訝又遲疑道:“您還記得啊,我以為……”
他逐漸小聲,“我以為您不會找我要瞭。”
秦知律沒忍住輕笑,瞥瞭他一眼,“你現在倒是不怎麼睡覺瞭,但卻很愛做夢。”
安隅:“……”
“回去就還給我吧。”秦知律低聲似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如果冰棺是神秘降臨的殘留物,那麼99區很可能是引爆世界走向熱寂終局的導火線,掐滅瞭這根線,往後人類就會太平很多。生物畸變或許還會有,畢竟那是已經出現的畸變現象,但超畸體大概不會頻繁出現瞭,尖塔那些守序者足以應對。樂觀地想,如果人類和守序者足夠強勢和堅持,也許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後,現存的畸變基因會逐漸被清洗幹凈,秩序會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重建。”
安隅安靜地聽著,他看著秦知律的側臉,長官說起秩序重建時的語氣很溫柔,帶著一絲蒼涼的憧憬。
他見過眼前這個人為瞭秩序而冷面殺戮、漠視生命,但這一刻,他卻第一次感受到瞭他的虔誠。
秦知律話鋒一轉,“你剛來主城時是為瞭還債才答應加入尖塔,現在債還清瞭。等這次任務結束,你就老老實實開你的面包店吧。”
安隅一愣,心臟像被什麼狠狠鉆瞭一下,讓他陷入短暫的失語。
許久,他才喃喃道:“那您呢?”
“我。”秦知律頓瞭下,“當然還是在我該在的地方,盡應盡的使命。”
他說著隨手從口袋裡摸出兩張占卜牌把玩,安隅驚訝道:“您什麼時候拿的?”
“在占卜屋裡無聊時隨便玩瞭幾次。”秦知律隨意道:“這兩張牌好像和我很有緣,無論甩牌幾次,摸出來都是它們。”
安隅看那兩張牌,第一張是龜裂得千瘡百孔的大地,牌名“破碎與吸納”,第二張則是由兩根蒼白得刺眼的粗木樁拼成的十字架,牌名“清白刑架”。
秦知律笑瞭一聲,“這好像不是塔羅,或許是99區人民獨創的自娛自樂的產物吧。”
安隅總覺得長官的話語別有深意,但他無言以對,隻見秦知律輕輕推開小木屋墻壁上那扇狹小的窗子,看著窗外呼嘯的霜雪,低聲道:“還沒有變強麼。”
安隅回過神,“您在等霜雪變強?”
“它也該變強瞭。”秦知律皺眉道:“他明明已經拿到瞭一些養料……”
安隅愣住,他的視線忽然落在秦知律包紮完美的手臂上,猛地扭頭朝外面看去。
外面正散發著肉香和面香,卡奧斯用軍部的牛肉罐頭煮瞭一大鍋面條,蔣梟和西耶那正幫他分盛在幾個小碗裡。他仍然憎惡著西耶那,木碗遞給西耶那時狠狠摔在桌上,差點砸到西耶那的手指,西耶那慍怒呵斥道:“我不和毛沒長齊的小孩子一般見識,但你不要太過分!”
安隅肩上一沉,坐在他背後的秦知律忽然將下巴壓在瞭他的肩上。
從外面屋子的角度看,就像是秦知律傷重太疲憊,拿安隅當作支點一樣。
安隅微微向後側過頭,低聲試探道:“長官?”
秦知律周身都散發著虛弱,但說話卻毫無倦意。即使聲音壓得很輕,也依舊透著犀利的冷意。
“詩人隻寄瞭一幅畫給狄斯夫上校,西耶那門上的那幅是後被掛上去的,是恐嚇,也是挑釁,逼她情緒崩潰。掛畫的人必然見過完整版,除瞭狄斯夫上校本人,就隻有他發瘋後可能接觸的人,要麼是駐軍中的親信,要麼是傢人。
“我們第一次詢問卡奧斯有沒有做夢時,他用發怒回避瞭問題,而當我們發現99區人幾乎已經人人中招,他又自己跑到活動室,自言自語地用打電話的方式坦白瞭已經中招。很高明的偽裝,因為那反而會讓我們放松警惕。
“諾伯特引我們步入采集廠,如果他朝你動手,極大概率會被我們殺死,但即便他不動手,也遲早被我們懷疑。所以這個角色註定是棄子,而在交接之前,這個角色本應是卡奧斯。
“西耶那說,躲藏的這幾天裡,99區的信徒們都在瘋狂攻擊她。你看,他現在也在做相同的事,準確地說,不是攻擊她,而是惹怒她,恨不得讓她立刻對自己動手。他知道自己沒能力生吞下西耶那和我,所以他想像95區那個東西一樣,先獲取我們的無限混亂。
“他從始至終都隻在做兩件事,第一,利用你的弱點殺死你,秩序克制混亂,他知道你是巨大的威脅。然後,想辦法獲取西耶那和我的混亂基因,隻有我和西耶那都用自己去感染他,他才有可能變成一個比我和西耶那混亂度更高的東西,然後主導混亂反應。”
“他確實知道得太多瞭,所以我猜他比95區那個東西更高級,如果以神秘碎片衡量,西耶那是混沌體的碎片,那麼他或許同時沾瞭一點混沌和認知,也或許是羊皮畫上沾瞭眼的認知力,又傳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