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嘆瞭口氣,許久才在長官的手心下動瞭動頭,緩解頸椎的酸僵,而後說道:“您說大雪也往往是畸潮平息時,所以這兩個月過去,世界有變好一點嗎?”
秦知律目光遲疑瞭一下。
安隅立即問,“怎麼瞭?”
“也許變好瞭一點。”秦知律頓瞭頓,“幾個月前,我們和炎、羲德同時去瞭三個禁忌級任務。”
“他們怎麼樣瞭?”安隅挺直瞭背。
“沼澤已經平息。那裡的混亂根源是一隻由黑山羊和千年古樹混合成的超畸體,透過沼澤吞噬瞭周圍的一切,又順著地下,源源不斷地吞噬著周圍的餌城區域,其實就像另一種形式的混亂反應。”
安隅想瞭一會兒後說道:“那麼,看來99區不是最終的導火索,或者至少,引線不止那一條。還好您沒有真的將自己留在99區。”
秦知律隻點瞭下頭,“極地那邊的混亂起於天空,起先是雲層凝固瞭空中的飛鳥,而後電場與磁場在那一區域消失,臨近的建築開始向上拉伸形變,就像長進瞭天空一樣,和我們在99區看到的差不多。但天空的混亂起勢很慢,才剛剛有個苗頭,大雪就覆蓋瞭下來,而後局面似乎控制住瞭,隻是還沒完全清除由混亂衍生的爆發性生物畸潮,羲德他們還留在那裡掃尾。羲德夠倒黴的,他最討厭寒冷的任務地,卻被拖在那裡兩個月瞭。”
“那就好。”安隅松瞭口氣,但他又猶豫瞭下,觀察著秦知律的眼神,“可您好像沒有完全放松……”
“嗯。”
秦知律沉吟許久,終於還是說道:“從沼澤裡,流明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看著霎時怔住的安隅,起身嘆瞭口氣,“已經一個月瞭,他精神狀態很不好,拒絕向黑塔和尖塔匯報戰鬥細節,還不止一次要偷跑又被抓回來,我猜,他是想要獨自回到沼澤。”
“沒人知道沼澤裡發生瞭什麼,但——”秦知律頓瞭下,“我想,尖塔永遠地失去瞭一位可敬可靠的高層。”
第95章世界線·95
降臨沼澤的災厄根源是一隻山羊,在災厄蔓延之前,沼澤隻是零星地分散在地表上,那裡的主要地貌本是籠罩在大霧下的雨林,雨林中央有一棵漆黑的巨樹,樹根盤根交錯,爬過整座雨林的地下。那隻山羊和古樹發生瞭混合畸變,附近餌城的居民稱它為森之黑山羊。
這是剛進入任務區時,最令蔣梟感到驚悚之處——附近餌城人都知道超畸體是什麼,甚至知道它的樣子,因為他們都在夢中見過它。他們湊在一起麻木地贊美它的強大,談起時,他們不會用拗口的“森之黑山羊”來稱呼它,而是叫它,媽媽。
所有人都被精神控制瞭。
餌城裡的人將夢裡的媽媽畫出來,復印成信仰畫貼得到處都是,又有人把它進一步加工成瞭動畫,放映在大大小小的電子屏上。每一張畫、每一塊屏幕前都有跪地祈禱者,希望媽媽早日選中自己獻祭。
畫面上的森之黑山羊沒有規則的形狀,它的本體由無數黑雲般的巨大肉塊團簇而成,遍佈著散發紅光的眼睛,在沼澤深處不斷地喘息和蔓延。隨著它沉重的喘息聲,源源不斷的黑泥從體內流淌而出,黑泥和粘液生長成無窮的觸手,在沼澤深處緩慢蠕動著,吞噬著森林裡的生命。
“這傢夥和某個古神話有點像。”站在電子屏前的靳旭炎對流明道:“我不記得神話裡那個東西叫什麼瞭,大概是搞生殖崇拜之類的恐怖古神吧。把資料傳回黑塔,如果可能,讓他們聯系律,問問當年95區有沒有見過類似的東西。”
流明皺眉惡狠狠地摁著終端,“辦不到,信號丟失瞭。”
“哦。”靳旭炎毫不意外的樣子,又轉回頭去繼續看著屏幕上難以描述的惡心東西。
流明問道:“你看過那個古神的傳說?”
靳旭炎思考瞭一會兒,“能無限吞噬和生育,初始狀態應該非常虛弱,靠吞噬雨林和餌城的一切把自己養肥。從這些人的精神狀態來看,顯然這傢夥還升級出瞭精神霍亂的能力。”他扭頭看著流明越皺越緊的眉頭,哼笑一聲,“也有弱點。”
“什麼弱點?”流明立即問。
“擁有絕對力量和繁育能力的東西往往智力很低。”靳旭炎說著轉身離開,隻淡笑著一瞥屏幕上尚在蠕動的黑雲肉塊,“走吧,去看看那迷霧深處。”
流明留意到瞭那抹不同尋常的淡笑。
他加入尖塔時間不長,但自從他來瞭,靳旭炎每個任務都會帶著他。他瞭解任務中的靳旭炎,這個男人傲慢到瞭骨子裡,對敵人永遠都隻有冷淡的一瞥,甚至不屑動手,最終的殺戮往往都是交給手下人來做的。而這次,這抹淡笑卻讓他覺得靳旭炎開始正視對手,他感知到瞭那個東西的危險,當然,也表露瞭極度的殺欲。
一踏入迷霧,流明就開始頭痛。
沼澤黑泥幾乎已經覆蓋瞭每一寸地表,出發前,任務資料中的雨林生態豐富斑斕,但此刻,遍地動植物都覆著黑泥,那些黑泥尚在肆無忌憚地噴湧和蔓延,發出的粘稠的流淌聲正是讓他頭痛的根源。
靳旭炎留意著他的精神力,一片暗紅發黑的玫瑰花瓣忽然在空中打瞭幾個轉,貼在流明的唇上。
流明愕然間,靳旭炎沉聲道:“看來它是通過聲音擴散精神感染,含著,能讓你清醒得久一點。”
流明遲疑瞭一會兒才緩緩把那片花瓣含進瞭嘴裡,意外地,那片玫瑰花瓣並沒有玫瑰的香甜,而是苦辣,像一杯醇厚的龍舌蘭。味蕾上劇烈的刺激確實讓他頭腦清明瞭一點,但他在清明之中忽又陷入恍惚,看著不知何時已經到他身前開路的那個高大的背影,無端地想起小時候上的花卉課。
黑薔薇的花語是,絕望的愛。
那麼他口中含著的,也是絕望的滋味嗎。
“你的傷——”他停頓瞭下,還不及說完,就被靳旭炎冷淡地打斷,“專註一些,不要被與任務無關的事分心。”
話音剛落,靳旭炎回身揮臂擋住流明側臉,一條鋒利的玫瑰荊棘從袖中飛出,像一道毒辣的鞭子,狠狠抽碎瞭突然從遠處襲來的一道黑影。
黑影散落在地,轉瞬便冒著滾燙的泡沫融回沼澤裡瞭。
“是淤泥。”流明訝異道:“它攻擊的武器就是這些淤泥編織的觸手麼。”
靳旭炎“嗯”瞭一聲,“小心不知什麼時候會從天上地下鉆出的觸手,別被打到,也不要觸碰到沼澤。”
機械裝置幫助他們還算平穩地貼著沼澤上方前進,流明越看越心驚,雨林裡的泥漿正爬過每一個生命,凡沾染過的地方就會被同化成沼澤,整座森林都在迅速地沼澤化,越往迷霧深處去,空氣濕度越大,他的衣服不知何時也蒙瞭一層灰度,四周、地下,無數絕望的聲音在黑泥深處掙紮嘶吼,仿佛整個世界最終都會變成一灘混亂絕望的泥潭。
“鞭打,精神控制,它的能耐倒和我很類似。”流明聽到靳旭炎低聲似在自言自語,“不過,它也有我的利爪嗎。”
不知為何,流明進入迷霧後總有一種不安定感,這種感覺並不完全來自眼前詭譎的景象,更多卻來自靳旭炎。
“是否要申請增援?”他還是問出瞭那句話。
靳旭炎回頭瞥瞭他一眼,“你是覺得它的孩子還不夠多?”
流明一時語塞,又聽靳旭炎低語道:“還好阻止瞭黑塔直接熱武器打擊,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傢夥初始時還能被熱武器消滅,但現在,大概隻會歡快地吸納下那些爆炸的能量吧。”
流明越聽越心驚,按照靳旭炎的猜測,他不知道他們還有什麼方法能消滅迷霧深處的超畸體。
深入的一路上,他發現靳旭炎除瞭警惕那些流彈般的泥漿和觸手外,還時不時看著自己的手——他的右手已經開始表達黑虎基因,囂張的肌肉塊撐爆瞭衣服佈料,五指化為利爪,爪刃比尖塔研發的任何科技都要鋒利,折射的寒芒在淤泥上染出一道道鋒利的銀色。
靳旭炎左臂化成無數縷玫瑰花枝拖在空中,黑薔薇花苞結滿,張牙舞爪的荊棘在花苞下伸展,殘忍的美麗。
其實流明一直沒有否認,靳旭炎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的傢世,他的暴力和殘忍,他身上同時存在的黑虎和黑薔薇基因,都讓他成為難以被忽視的存在。
“還記得出去的路嗎?”靳旭炎忽然回頭問他。
那雙鷹眸沉而犀利,尖塔裡多數守序者都很害怕和他對視,但流明不過嘲諷地勾瞭勾唇角,“當然。如果要撤退,你說一聲就好。”
他語氣停頓,目光落在靳旭炎左臂若幹玫瑰花枝其中一根上——上個任務裡胸和背闊受的傷都在左側,也波及到瞭左大臂,基因化形後,有一根玫瑰花枝看起來格外脆弱,那些張牙舞爪的刺上有破口,汁液懸在破口處,附近玫瑰花葉在迷霧中顫顫地搖晃,好像很疼痛。
流明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什麼時,已經朝那花瓣張開瞭嘴。
他唇瓣輕動,像在訴說著什麼,唇邊鑲嵌的金屬紋飾將那些聲波傳向花瓣,花瓣好似有感知般,竟安靜瞭下來。
靳旭炎皺眉,看著他的神情忽然有些怪異。
“你竟然膽敢對長官使用能力。”
“這是在安撫您傷口的情緒。”流明懨懨地收回視線,“我也是最近才發現,我也能當半個輔助用用。”
靳旭炎看瞭他好半天,而後哼笑一聲,轉回頭去。
他轉回去時,流明聽他低聲說瞭一句,“驕傲的小鳥。”
流明皺眉,他在這一刻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麼一直對這個人兼有著欣賞和厭惡的復雜情緒——靳旭炎太強大瞭,以至於他會藐視別人的強大。譬如自己明明也是一隻豹,靳旭炎卻偏偏隻把他看成一隻鳥。
“請您不要忘記,除瞭血雀之外,我還有一半花豹的基因。”流明冷笑,“您有的利爪,我也有。”
靳旭炎頓瞭頓,卻沒再回過頭來。
他隻冷淡地說瞭一句,“把你看成什麼,不是因為你的能力如何。”
流明沒聽懂他的意思,也懶得再糾纏,地下和身側同時有兩道泥鞭偷襲,地下那根想要纏住他腳踝把他拖入沼澤,空中那根則直接朝著他的脖子抽來。
他瞬間化出豹爪,一爪粉碎空中的泥鞭,手中利刃割斷瞭地上的黑手。
“不開槍很聰明。”靳旭炎評價道:“不要用能量把它喂得更肥。”
“你已經說過一遍瞭。”流明冷道。
他和靳旭炎如常冷嘲熱諷著彼此,但兩人的表情都越來越凝重。
迷霧中的可見度還在降低,泥鞭的偷襲愈發難以招架。整個世界籠罩在模糊和骯臟之中,他們在前行中漸漸失去瞭方向,體力和精神力都在承受著持續的沖擊。
終於摸到沼澤中心時,流明感到強烈的窒息——仿佛生吞瞭一整座雨林的沼澤,漚在胸腔,讓他渾身皮膚木然發麻,半天都沒說出一個字來。
*
流明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狹窄的禁閉室被機械墻壁和地板包圍,就連床桌椅都是冰冷的金屬,放在桌上的盒飯早已凝固。
他低聲道:“餌城人沒有畫出那個東西的龐大,那些蠕動的黑泥肉塊向上已經通瞭天,下面就像古樹的根一樣,數不清的觸手紮在地表,大地震顫,地殼都隨著它的呼吸而一次次開裂又閉合——每當地面裂開,沼澤深處吞噬的東西就暴露出來……”
他的喉結急促地滑動著,不自覺地抱住屈起的膝蓋,低聲道:“房屋,植物,仰著頭被淤泥填塞雙眸的蜂鳥,人類的屍塊,還有一些人已經被淤泥吞得不成人形,剩下的肉塊還在神經的作用下向上掙紮。可已經被同化的肉塊變成污泥,轉頭又去吞噬自己剩下的部分……”
他說完,很久都沒再出聲,安隅在旁邊地上坐著看著他,看著那雙緊閉的眼睛在顫抖。
安隅嘆瞭口氣,“混亂反應。”
流明一動不動,就像已經死瞭。
不知過瞭多久,一滴淚忽然從緊閉的眼皮下墜落,緊接著,淚水連成瞭線,劃過慘白的臉頰。
“它想要吞掉我,太多觸手瞭,太多瞭,那是絕對的數量和力量,我逃不掉。我已經陷入一半,地下森冷膠著,像有無數隻鋼鐵的手在拉扯我向下。他用黑薔薇的精神幹擾和黑山羊硬碰,他竟然真的幹擾瞭那個東西的意志,身下的淤泥放開我時,我還在想,他的精神控制力簡直強大得可怕,但很快我就意識到不對——”
他說不下去瞭。
安隅凝視著他,那雙金眸寧靜如舊,他嘆息瞭一聲,“炎長官他,大概隻是在和那個東西交流吧。他們做瞭個交易,是嗎?”
流明倏然睜開眼,那雙美麗的眸滿是惶然,“你怎麼知道?”
安隅垂眸不語。他隻是在這長達兩個月的沉眠中忽然想清楚,在99區時間重置前,自己為什麼會被困在安全屋裡。卡奧斯可以有無數種不通過吞噬而殺死他的方法——用樸素的方法殺死神明,他早就佈置好瞭一切。而最終他卻選擇把他困在安全屋裡,和戰場隔絕開,或許,那是和秦知律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
高層們是進化鏈頂端的守序者,而能主導混亂反應的也隻有頂端的超畸體,他們之間總是能夠平視和對話。
流明沒有等到回復,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他拿自己喂瞭它,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在最後,我隻看到在黑山羊的肉塊裡,從地底向上生長出一根通天的黑薔薇,黑薔薇的荊棘不斷蔓延,但薔薇也被污泥裹滿瞭,每一根荊棘下都鼓動著蠕動的泥囊,它生長出的枝蔓和那些泥鞭越來越難分辨,它……完全被同化瞭。”
“你是怎麼出來的?”安隅輕聲問。
流明沉默半晌,輕輕拉開瞭上衣拉鏈。
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從頸側一直蔓延到小腹,像是被鞭撻出來的。
“有兩根枝蔓還沒被污泥覆蓋,一根狠狠把我抽飛瞭,太痛瞭,我幾乎失去意識瞭一段時間,清醒過來時視線內已經沒有黑山羊的影子,隻剩下另一根,箍著我的手腕,它瘋狂地生長蔓延,一直把我送出瞭迷霧。”
他越說聲音越輕,仿佛回到瞭那個絕望心碎的夜晚。
那根送他出來的枝蔓他認得,是靳旭炎受傷的那根。
它原本生長不瞭那麼長,所以在他視野內,那根枝蔓的近端正不斷泥化,源源不斷的枝椏分化出來,深入沼澤,和黑山羊搶奪著被吞噬的食物,大概就是靠那些逐漸獲取的能量,它才能一直延伸,直到把他送出沼澤。
他還記得他最終落地時,那根枝蔓幾乎在松開他的瞬間,就徹底覆蓋瞭泥漿。
但在它紮回沼澤前,他卻聽到瞭那個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