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萄面上毫無血色,盯著安隅,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叮囑他小心,而是用氣聲緩緩道:“勸一勸律,我不知道他要怎樣做才是正確的,他救不瞭世界,但希望他起碼能放過自己吧。”
機械羽翼帶著安隅緩緩下降,直達漆黑的地心。
下降時,典提醒安隅道:【律和西耶那相似,會與大地關聯。】
夾路的黃土人俑高大森嚴,雖然沒有怪誕的外表,但卻散發著震懾人心的壓迫感。
安隅舉著一隻火把緩緩向前走。
——典,我聽凌秋說,地心本應是炙熱的,但這裡卻冰冷黑暗。
【嗯,因為這裡是他的內心。】
——這些人俑也並不像唐風說的那樣有攻擊性。
【因為來的人是你。】
——為什麼?寓言中,祂因混沌的叛亂而難以融匯,混沌體應該排斥秩序體的靠近吧。
【我認為律還在堅守意志。】
【混沌體當然抗拒秩序體的到來。】
【可律從不拒絕你。】
安隅腳步微頓。
漆黑峽谷中,唯頭頂有一簇瑩瑩的火光。
——清白刑架究竟是什麼?
【它的內核是自我懲戒。混亂的反叛不是第一次發生。在祂古老的記憶中,有一位不肯屈服的弱神為自己打造瞭一座刑架,把自己永生困在其上,以免轉身擁抱罪惡。那位決絕的神明為刑架創設瞭一個機制——刑架受到的每一絲傷害都會轉移給刑架上的人來承受,所以清白之人一旦縛於其上,便永遠無法獲得救贖,唯有以消隕換取解脫。】
……
【安隅,你在聽嗎?】
——嗯。
安隅抬起頭,繼續向前走。
頭頂微弱的火光映照著他身邊小小一方角落,身前與身後是無邊的黑暗。
他忽然很想擁抱他的長官。
冰冷枯寂如此,卻縱容一個人魯莽地撐著一星燈火闖入他的世界。
安隅垂眸,摘下皮手套,丟棄在黑暗之中。
漫漫長路,無盡的人俑在沉默中註視,溝壑中風聲淒厲,頭頂的火苗卻從未被吹滅,直到他終於來到那處破敗的神殿。
斑駁的殘垣似曾相識,是從前窺探秦知律記憶時見過的那座黑暗高塔。
【混亂的高塔被踏為殘垣,殘垣之上佇立清白刑架,這是他對混沌體最鋒利的抵抗。】
典的意識停頓片刻,緩道:【宇宙如此荒誕,混沌體偏偏選中瞭一位秩序信徒。我甚至不知該稱之為變數,還是註定。】
安隅安靜地向殘垣深處走去,直到那座無暇白壁般的十字架出現在面前。
他的長官仿佛已變成一座雕塑,靜靜地凝固在十字架上。
他走到十字架近前,仰望那座雕像。
也許那並不能算一座雕像,質感與真人無異,隻是那仿佛已在時間中凝固的感覺會讓人錯以為是雕像。
當他仰起頭,雕像的目光也仿佛偏轉瞭角度,靜靜地落入他的眼中。
“長官。”
穿越這條溝壑讓他的嗓子更加沙啞,已經徹底聽不出來原本的聲音瞭。
安隅清瞭清嗓子,挨著十字架在地上坐下,仰頭虔誠地看著高處垂眸凝視自己的雕像。
“典說,混沌體已近完整,我們四個已經可以融匯。之前我說不願意,但現在有點想改變主意,因為照然告訴我,如果您被混亂捕獲,會變得很醜,醜得亂七八糟,我和您語言不通,拉著您說愛,可您卻張嘴噴瞭我一身黏糊糊的東西。我仔細想瞭想,那實在太恐怖瞭,凌秋以前說,人類總是高估自己對愛人的忠誠,醜陋、衰老、貧窮和病痛都會消磨愛意,我……我很愛您,愛上您是一份特別又珍貴的體驗,我不想承擔失去它的風險。”
“而且,這個世界因為祂的分裂誕生瞭太多醜東西和壞東西,看得人煩。我可以接受獨活,畢竟我現在有很多面包和存款,但如果要獨活在這種世界上,那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所以……我想,您說的對,到瞭該結束的時刻。”
安隅和雕像對視,輕輕眨瞭眨眼。
那雙金眸空靈澄澈,還和當初雪原初見時一樣。
隻是不再那樣脆弱。
卻似乎比瀕死時更加悲傷。
“典說,融匯後,您極大概率會死掉,所以這也許算我們的道別。”
安隅又努力清瞭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清晰一些,“但或許還有一絲微茫的、不知何處尋覓的生機,我想要賭一賭,雖然贏面很小,但——”
他語氣停頓,專註地凝視著雕像的眼睛,許久,終於還是低下頭去。
這座高大的十字架顯得他格外渺小。
沉默讓周遭的一切都灰暗下去,萬籟俱寂。
隻有安隅頭頂那道來自雕像的註視,卻在沉默中變得有些溫柔。
安隅沒有抬頭,但他感覺雕像似乎向他傾瞭傾,像從前那樣想要按一按他的頭。
“其實我很抗拒鋌而走險,長官。”他的聲音忽然垮瞭下去,輕聲道:“我一點信心也沒有,我一路上都試圖在回憶裡尋找蛛絲馬跡來說服自己勇敢一些,可我什麼也想不到,最終也隻想起凌秋曾經告訴我的——”
他手撐在地上,跪坐在十字架前,眼中蓄起淚。
“賭上最後一線生機的人不會輸。”
“在53區時,我用這句話逼迫自己賭命,隻有這句話,隻有反復默念這句話,我才終於一步一步來到瞭這裡。現在,或許我也要靠著這句話,咬牙邁出最後一步。”
頭頂的光線忽然發生變化,安隅抬起頭時,雕像已經從高處俯身下來,單膝半跪在他面前。
緩慢地抬起一隻手,撫上他的耳朵,冰冷的指尖輕觸耳後的舊疤。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他腦海中響起。
【別怕,也別後悔。順應你自己的思想往前走,不要回頭。】
安隅愣怔間,那個聲音輕輕嘆瞭口氣。
雕像就在他眼前,不再動彈,可安隅卻分明感知到瞭被親吻。
小心翼翼的,像親吻珍寶那樣。
【從前我寄希望於你成為人間最後一隅,但或許你隻能成為我的最後一隅。】
“什麼?”
【答應我,讓人類看到秩序的回歸。】
“那您呢?”
【我也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那個吻仿佛順著他的嘴唇向耳後去瞭,秦知律一貫喜歡這樣吻他。
親吻落在舊疤上前,安隅甚至感受到瞭長官唇角那枚相似的疤痕逐漸靠近。
【我的請求是,無論我消亡與否,在你的心裡為我留一個小小的角落。】
【即使最終要變回一隻孤僻的小面包,也要記得,你曾被我擁有過。】
兩枚舊疤觸碰的剎那,安隅全部的意識和靈魂都在震撼,時空的存在感剎那間侵占瞭全部知覺,他聽到無盡的時間在循環往復地流淌,一層又一層空間在眼前堆疊又散去,那些死去的,扭曲的,錯亂的時空,化作一粒粒白茫的微末,在宇宙中順應他的思緒震蕩。
他仿佛掌控著宇宙,卻又被宇宙擁抱,在這無限龐大的虛空之中,隻有他和秦知律分享孤寂,永恒相依。
意識剎那間遠去,他再一次看見瞭清白刑架。
但這一次,他也看見瞭刑架前跪在地上仰頭膜拜的自己。
秦知律的雕像從高處俯身下來,雙膝跪地,上半身懸於空中。十字刑架如同神明張開的雙翼,那個人被籠罩在神聖中,托捧著他的臉頰親吻他的淚水。
安隅慌瞭一瞬,下意識想要呼喚典,但卻沒有收到意識深處的回應。
但在他動念的瞬間,他想要的答案卻自然地鉆入瞭意識。
他已經開始接受融匯,因此與那個時空短暫分離。
虛空中仿佛傳來遙遠的一瞥,直到這一刻,安隅才終於意識到祂的高高在上——掌控著時間與空間,全能全知的存在。
意識深處劇烈地震蕩,安隅猛地一墜,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站在瞭一條走廊上。
喧鬧的人聲逐漸闖入耳朵,他往最近的一扇門裡看去——那是一間不大的公寓,裡面擠瞭七八張辦公桌,凌亂的顯示屏和畫稿占滿全部空地,十幾個人在吵架,屋裡煙霧繚繞,香煙快要把那些畫稿都燃瞭。
但最濃烈的煙味和酒臭卻來自身後。
安隅茫然地轉過身,一個雞窩頭的幹瘦男人坐在地上,身邊全是煙屁股。
他抬起頭,眼睛通紅地打瞭個酒嗝,“超畸幼兒園要完瞭。”
“啊?”安隅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已經在兔子安身上找不到任何劇情發展點瞭,怎麼會這樣,它身邊必須得加入一個變量!它不能再特立獨行下去!”那人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往墻上撞,“我真是一個廢物編劇!我什麼也想不出來!”
安隅被這一通操作嚇住瞭,訥訥道:“特立獨行?兔子安不是有一個CP嗎?”
“CP?”那個男人猛地回過頭,“什麼CP?你在說同人嗎?我怎麼全網都搜不到它的同人,觀眾們似乎都覺得它這個角色不該有CP。難道觀眾可以接受兔子安有CP?”
“呃……”安隅簡直懷疑自己記憶錯亂,他又回頭往小房間裡看瞭一眼,終於在凌亂的地上疑似看到瞭“福犀動畫”的商標,於是試探地道:“有啊……一隻章魚人,它……”
“章魚人?”男人眉頭緊皺,從地上蹦起來,“兔子怎麼和章魚搞CP?兔子會被章魚壓制死吧,兔子安的粉絲很毒的,不可能接受它這麼弱勢……等等,你先告訴我是什麼樣的章魚?”
安隅沉默片刻,“有紙嗎?”
十幾分鐘後,安隅看著白紙上長得和716一模一樣的小章魚人,放下瞭鉛筆。
他不是故意侵犯716肖像權的,他隻會畫716的臉,而且——在現實世界中,那隻章魚角色就是和716長得一樣啊。
“大概長這樣吧。”他頓瞭頓,又叮囑瞭一遍,“是一隻黑色的章魚,在它們的世界裡有一些權勢,性格很冷,脾氣差,不太道德,但是對兔子安還算順從。”
“反差感!這是反差感!”那個男人猛地一拍腦門,“完瞭,我喝大瞭吧,我竟然覺得這確實是條路子?你等等!我去和我們主美商量一下,采用的話付你錢,你等等啊等等……”
安隅看著男人一溜煙地跑進房間,把那張他剛剛照著716的樣子畫的鉛筆畫拍在桌上。
而後人群開始驚愕,歡呼,一個粉頭發的女人立刻抄起瞭數位板。
眼前的世界逐漸開始扭曲變形,他的意識一下子又回到瞭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