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太太那裡,宜寧打瞭好幾個噴嚏。
羅老太太眉頭一皺,忙叫孫女坐在自己旁邊來:“怎的又不舒服瞭?病不是好瞭嗎。”
宜寧揉瞭揉鼻子,覺得是有點頭暈:“可能是吹著風瞭吧。”
羅老太太瞧她小鼻子發紅,眼睛水霧氤氳,喊徐媽媽說:“叫小廚房再煎碗藥來。”宜寧上次落水真是傷瞭身子骨,還沒好透竟然又風寒瞭。
雪枝拿瞭床被褥出來,給宜寧周身裹上,宜寧今晚就裹在被窩裡,叫羅老太太喂瞭晚飯和湯藥。
老太太探瞭她的額頭,眉頭皺得更緊:“明日還是不要去進學瞭吧。”
宜寧卻想到羅慎遠明日給她字帖,怎麼好叫他多等。何況才上瞭一日學,又要休息,顧女先生保不準還要怎麼說她。左不過就是有些不舒服,睡一覺應該就沒事瞭。她就頑強地搖頭:“我三天兩日的總是不去,反倒讓女先生怪罪。還是要去的。”
羅老太太沒辦法,隻得把孫女裹得更緊些。宜寧像隻蠶蛹似的坐在羅漢床上,她又從裡面艱難地伸出一隻手,撿盤子裡糕餅上嵌的葡萄幹吃。
宜寧邊吃葡萄幹邊和羅老太太閑談:“祖母,你總說我母親知書達理,和我說說吧。”
羅老太太也沒有管孫女怎麼吃糕點的。想瞭想,笑道:“你的母親是個非常好的人。她十歲的時候你的外祖母劉氏亡故,還是你舅母把她帶大的。別人傢的嫂嫂和姑子總是有矛盾的,你母親和舅母卻相處得非常好。你母親出嫁的時候,你舅母哭瞭好幾天,拉著我的手囑托我,說我這小姑子最是心地善良,要我一定照拂她……”
羅老太太又聲音一低:“你母親嫁過來之後與你父親琴瑟和鳴,與傢中眾人的關系都很好。那時候你父親還沒有中進士。後來……你父親在揚州為官,那年回來的時候,帶瞭喬姨娘。”
宜寧撿葡萄幹吃的小手停瞭下來,問:“就是現在的喬姨娘?”
羅老太太點點頭:“就是她。她是你父親從揚州帶回來,說是官傢之後,卻沒有個正經出身。咱們又不是一般的人傢,我與你母親怎麼能同意她進門呢。還是喬姨娘跪在你母親門前哭,哭瞭整整兩天你母親才松口準她進門瞭。喬姨娘進門後半年就有孕瞭,生下的就是你那個六姐宜憐,比你大兩歲--你長姐非常不喜歡她。”羅老太太突然一頓。
宜寧不知道她停下來做什麼,依舊看著她。
羅老太太卻摸著她的頭說:“你母親同情喬姨娘,又看到嬌弱可憐,卻沒想到她是個扮豬吃老虎的狠角色,竟將你父親迷得神魂顛倒的,那時候你父親還有兩房妾室,竟然都不如她受寵。”
“不說你那個喬姨娘瞭。”羅老太太刮瞭刮宜寧的小鼻子,看她抬起一張稚氣的小臉,那五官樣貌的確是像母親的。
羅老太太的語氣沉瞭些。
“後來,你母親生下你之後身子就漸漸不好瞭,半年內就去瞭……那時候她抓著我的手,哭著跟我說。我倒是什麼都能舍下,就是這在襁褓中的孩子誰能照顧她。你母親舐犢情深,非常舍不得你。我就跟她允諾說,隻要有我在一天,便不會讓任何人欺負瞭你。”
宜寧靜靜地聽著,突然覺得鼻頭發酸。
她原來的母親死的時候,應該也非常舍不得她吧。母親死瞭,襁褓裡的孩子孤零零留在世上,沒有人照看,磕磕絆絆地自己長大,卻沒有想到後來的一生如此坎坷。
羅老太太又笑道:“祖母跟你說這些,可不是要你難受的。”
宜寧朝羅老太太的懷裡拱去,笑著說:“我現在有祖母寵我,還有長姐。母親九泉之下看到,想必也是欣慰的。”
這是她的真心話,和羅老太太一起住這些日子,她真把羅老太太當親祖母瞭。
那她一定得好好的活著,誰都不能輕易來害瞭她。
宜寧抱著羅老太太的手臂,閉上瞭眼睛。
喬姨娘卻正站在門口望眼欲穿。
不過一會兒她的丫頭小跑著過來跟她說:“姨娘,老爺過來瞭。”
喬姨娘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趕緊讓丫頭扶著她回去。等羅成章到的時候,看到桌上僅擺著三盤小菜,宜憐在給弟弟的小碗裡夾菜,三歲大的軒哥兒被喬姨娘抱在懷裡喂飯。
看到羅成章來瞭,喬姨娘立刻上前接瞭他解下來的鬥篷。羅成章見她的菜色簡單,便問道:“怎的吃得如此儉樸?”
喬姨娘柔柔地嘆瞭口氣:“老爺沒來,妾身如何舍得吃好的。妾身總覺得自己身份低,還是原來那個孤女,也不敢忘瞭老爺的恩情。”
不錯,喬姨娘這般奉承討好是因為,羅成章前兩夜歇在瞭林如海那裡。
羅成章看著她溫柔如水的眼眸,更被她的深情打動。不禁攬住瞭喬姨娘的肩,輕輕道:“月蟬,別人皆愛我權勢,我卻知你待我最真心,你不用說,我自然不會虧待瞭你……”
喬姨娘眉開眼笑,伺候羅成章坐下,羅成章見女兒乖乖地吃飯,軒哥兒坐在她懷裡叫姐姐。就做出慈父的樣子問羅宜憐:“今日你們姐妹一起進學,可學得還好?”
羅宜憐給幼弟喂飯,柔婉地說:“都挺好的,七妹妹今日也來瞭。顧女先生教書仔細,為人也有原則,女兒實在是喜歡得很。就是七妹妹今日與五妹妹說話,惹得女先生有些不高興,當然也沒有什麼大不瞭的。七妹妹是小孩兒心性,坐不住也是應該的……”
提到羅宜寧,羅成章就皺起眉。這個小女兒實在是太散漫瞭。
羅宜憐有些不安地道:“父親可不要怪七妹妹,她畢竟還年幼。”
“便年幼也是七歲瞭,該懂事瞭!”羅成章覺得不能姑息,“你七歲的時候可比她懂事多瞭,她簡直不知所雲。”羅成章擱下瞭筷子,覺得有點吃不進去瞭。
次日起來,宜寧更加覺得頭重腳輕,自己試瞭試額頭,都知道是發燒瞭。
雪枝擔心她,到瞭聽風閣之後立刻叫小丫頭煮瞭熱茶給宜寧喝。宜寧端著杯子喝瞭好些熱水。雪枝看她難受,實在是放心不下,俯下身柔聲道:“姐兒,不如我就留在裡頭照看你吧。”
進學的時候,丫頭婆子都是不能留在裡面的。
宜寧也擔心自己這小身子骨不行,要是有什麼不適的雪枝也好照應著,點瞭點頭應瞭,叫松枝等人退瞭出去。
顧女先生上課的時候便總盯著雪枝。
雪枝是什麼人物,早年在羅宜慧身邊伺候的時候,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又是羅宜慧親自□□出來,特意留在妹妹身邊最得意的丫頭。對顧女先生的目光視若無睹,表情更是雲淡風輕。
顧女先生終於還是忍不下去瞭,放下書冊道:“七小姐,您可否讓您的丫頭退出去?這進學又不是來享樂的,是受聖人教誨,明理通達。您這番做派日後大傢都學瞭去,這屋子裡端茶的端茶,捶腿的捶腿,大傢可還怎麼學?”
宜寧抬起頭看著顧女先生。
平心而論,她還是很佩服她的。畢竟誰都不敢惹這小祖宗,顧女先生卻一派正氣,別人不敢惹,她偏看不慣小宜寧的作風,就要犯這小祖宗的不痛快。
她強打精神,端正地答:“女先生,我今日有些不適,才讓雪枝在旁邊照看著。您放心,雪枝是個守規矩的,決不會擾瞭您上課的。”
顧女先生卻不領情,堅決道:“規矩便是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若是以後五小姐也要帶丫頭上課--”
神遊天外的羅宜秀再次被點名,茫然地回過神。而旁邊的宜憐又向來是個隔岸觀火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說話的,隻看著她們,把手裡的毛筆抓得緊緊的。
顧女先生接著說:“我縱容一次,下一次別人也是這般的找借口。難不成也要縱容?”
雪枝屈身道:“女先生誤會。姐兒的確是不舒服,本來老夫人不要姐兒來的,她偏偏要堅持來進學。奴婢保證就這一次,且隻是與七小姐端些熱茶。若是不好就照看些。”
顧女先生見她說瞭這麼多,兩人還是不聽,語氣有些不好瞭:“七小姐身子不適,不來進學都罷瞭,我權當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教七小姐。何必找這許多的借口來與我說?”
這顧女先生極重規矩,又是個油鹽不進的主。羅成章就是看中這點,才請她來授課。不然尋常的女老師如何制得住小宜寧的脾性。
但是現在說得宜寧都有點怒意瞭。
“雪枝,不用說瞭。”宜寧淡淡道,“女先生說得對,你下去吧。”
雪枝看瞭宜寧一眼,卻見小主子目光平靜地看著自己,突然像是有瞭幾分大小姐的影子。她又放心瞭幾分,才應喏退下去。
“女先生請講課吧,這下無人打擾你瞭。”宜寧虛手一請。
顧女先生見過這小霸王驕縱耍橫,還見過她欺凌庶女,卻沒見過她一臉平靜,卻眼神淡漠。這般堅決的模樣竟然有幾分威懾力--顧女先生隨即覺得荒謬,一個七歲大的孩子,哪裡來的威懾力。她又再仔細看宜寧,粉團一樣的小臉,分明就是個孩子。
“七小姐要是覺得我講的話沒有理,你不服,我也無話說。”顧女先生還生出幾分針鋒相對之感,拿出瞭威嚴來訓話,“帶丫頭上課是不合規矩,一會兒請七小姐留下罰抄五遍《弟子規》,抄完才準吃飯。”
“謹遵女先生教誨。”宜寧淡淡應允。
羅宜秀托著下巴打瞌睡去瞭,羅宜憐柔聲地道:“七妹妹,便是身子稍有不適,也不該壞瞭規矩啊。”
宜寧冷冷地看著羅宜憐,見嬌花一樣的庶姐對自己露出瞭一個柔弱的笑容。
“六姐說的也是。”宜寧平穩地道。
到瞭下學的時候,女先生走到宜寧面前道:“我也不監督七小姐,若是七小姐找丫頭代抄,我也無話可說。但看七小姐是否信守承諾瞭。”
宜寧沉默不語,挽袖子研墨。
顧女先生帶著小婢離開瞭,羅宜秀過來扯她的衣角:“宜寧,你還真抄啊。還是去吃飯吧,我讓我的小丫頭幫你抄。”
宜寧搖瞭搖頭,她倒真生出幾分倔強。
這府裡看不慣她的又何止顧女先生一個,不過都是看著她祖母、長姐的面子上佯裝著和氣,顧女先生隻是表現出來瞭而已。小宜寧脾性極大。日後以這樣的名聲長大瞭,有得她吃苦的。不過就是抄書而已,那就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