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羅宜寧走後,陸嘉學再次打開瞭信,然後他叫瞭下屬進來。
那張輕飄飄的信紙落在下屬的面前,陸嘉學淡淡地說:“找不到魏凌的屍首,那就不用找瞭一一應該是永遠也找不到瞭。”
下屬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卻聽到陸嘉學繼續說:“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死沒死,卻告訴李少慕,攻打瓦刺部的計劃再緩幾日。”
下屬猶豫瞭一下,才抱拳退出去瞭。
回途的馬車上,宜寧一直閉目不語。
搖搖晃晃的馬車中,夜晚隻聽得到外面蟋蟀青蛙的叫聲。馬車外吊著盞羊角琉璃燈趕夜裡,一斜光照進來,是青渠挑瞭簾子進來瞭。
“小姐,您和都督在裡面說什麼話呢我怎麼聽到您在和他吵?”
宜寧嘆瞭口氣說:“我是在求他。”@青渠又問:“咱們走的時候,都督的態度有點冷淡…
他真的答應救國公爺瞭?”她眉尖一挑,“要是沒答應,大不瞭您給奴婢一匹馬,我去平遠堡給您找國公爺去。”
“他既然同意瞭,肯定是不會反悔的。”宜寧說。
青渠終於沒有再問瞭,她放下瞭簾子。輕手輕腳地把琉璃燈撥亮瞭些,路面照得更清楚。走夜路本來就不安全,不過好在是在內城,中城兵馬司會有人巡夜,他們帶著護衛,倒也不怕。
青山埋忠骨宜寧看著羊角琉璃燈漏進來光線,靜靜地想著。是瞭,她終於想起來瞭。
承平元年,北疆哈密衛所被吐魯番部攻破,將士一度退守嘉峪關。陸嘉學那個時候要隨他大哥陸嘉然出征,那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她擔心他有不測,求他不要去。然後就對他說瞭這些話。陸嘉學聽瞭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看著她很久,緩緩地摸著她的臉安慰說:“好瞭,我不會有事的。”
但是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怎麼知道自己會不會出事!
宜寧的聲音帶著沙啞的哭腔,繼續說:“要是你出事瞭,我找不到你怎麼辦。”她不是沒有聽說過,有些人找不到屍骨瞭,隻能拿帶著血跡的頭盔充數。她拉著他的手,看著他的目光惶惑無依。
陸嘉學就緊緊的抱住瞭她,把燭光都擋在瞭她的身後。“我一定會活著的,好不好?”他說,“就算別人都死瞭,我當逃犯都要回來找你。”
她重重地點頭,埋在他的頸窩裡,眼淚浸透瞭他的衣裳。
後來他終於回來瞭。沒有戰功,陸嘉然卻因為殺瞭敵軍首領立瞭戰功,升瞭副指揮使。她不知道陸嘉學在戰場上怎麼過的,他還是如往常一般,跟那群世傢子弟玩,賭錢。有一次輸瞭很多錢,賭坊收賬的人找到瞭陸嘉然,陸嘉然笑著說弟弟:“他也就這麼點愛好瞭,我這個兄長自然要給他兜著。”
她想起來,似乎那個時候,陸嘉學抬起頭看他的兄長,眼神就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再回來她才得知,那個一箭射死敵軍首領的是陸嘉學,而不是陸嘉然。陸嘉然冒領瞭弟弟的軍功。
他居然一直忍著,什麼都沒有說過。反而在兄長面前總是和氣地微笑。
要是他真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記得自己的霸王卸甲。那麼她對於陸嘉學來說究竟算是什麼?
算瞭,也不該再想下去瞭,都已經不重要瞭。
馬車停瞭下來,宜寧睜開眼。英國公府已經到瞭。
她遲遲未歸,魏老太太派瞭她身邊的大丫頭芳頌在進門的倒座房等著,看到宜寧回來才松瞭口氣。向她屈身道:“小姐安然無恙回來瞭,奴婢便能去給老太太復命瞭。"
宜寧道:“勞煩祖母關心,你代我向她老人傢問一聲安吧。”
芳頌含笑應瞭退下。宜寧剛見瞭芳頌出來,就看到影壁那裡站著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看到瞭她,立刻快步朝她走過來。
宜寧還沒有反應過來,隻看到屋簷下的燈籠光一晃,程瑯那張俊逸雅致的臉出現在她面前,他薄唇緊抿著,說:“我得知瞭消息就立刻過來瞭,你傢管事卻告訴我你出去瞭。你可知道發生瞭什麼事?”
羅宜寧請程瑯去瞭前院的官堂說話。坐下之後她才說:“我知道,金吾衛的郭副使跟我說,忠勤伯參瞭父親一本,惹得皇上龍顏大怒。郭副使來找我商量該如何保住父親的爵位,於是我就想瞭辦法”
程瑯聽到這裡,再看宜寧表情平靜,怎麼會猜不到她去幹什麼瞭!
除瞭陸嘉學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她定是為瞭魏凌去求瞭陸嘉學!
“你去瞭寧遠侯府吧。”程瑯走到她面前突然抓住她的手,“你怎麼能回去求他,是他害死瞭你啊!
你回那個地方做什麼!”
宜寧看著程瑯的動作皺眉,她站起來笑著說:“我除瞭求他之外,還有別的法子嗎?難道誰還能幫我?你這是怎麼瞭?”
程瑯看著自己抓著她的手,突然地放開瞭。他是一時心急瞭,當他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就怕羅宜寧會去求陸嘉學。
他這般逼問她的態度肯定會讓她覺得不舒服,甚至是產生懷疑。
程瑯啞聲問:“你可答應瞭他什麼條件?”
宜寧搖瞭搖頭,她不想再說下去瞭。她做什麼是她的事,程瑯若是想關心她她無話可說,但誰也不能來質問她。她跟他說:“阿瑯,已經這麼晚瞭。你還是回去吧。”
她想離開,卻看到自己的手又被他抓住瞭。
“你不要生氣。”程瑯怕她惱瞭自己,閉瞭閉眼說,“
我隻是怕你被他所用瞭。”
程瑯漏夜前來也是為瞭告訴她英國公的事,她怎麼會生氣。宜寧反握住他的手說:“這也沒有的。
現在趕路不方便瞭不然你還是留宿客房吧,我讓丫頭給你收拾間屋子出來。”
程瑯聽到才釋然瞭些,嗯瞭一聲:“我明日正好要去上朝,卯時就要起床。”他又接瞭一句,“你可不要被我吵到瞭。”
宜寧叫瞭珍珠進來安排,跟程瑯告瞭別,她已經很累瞭,回瞭東園幾乎就是倒頭就睡。
但皇城外面,有傢茶寮的燈還亮著。
徐渭很喜歡這傢茶寮的毛豆。要他說,別傢都做不出這個味道來。羅慎遠嘗過幾次,覺得也沒什麼不同的。不過隻要徐閣老高興就好。
所以商議事情也總是在這傢茶寮裡。破舊的茶寮被官兵圍著,外面放的一口大鍋騰起水氣,往來的人一看就知道,徐閣老又在這兒吃毛豆呢。
後來見徐渭常來,有人幹脆給茶寮的店主捐瞭點銀子,讓他把破破爛爛的屋子裡好好修修,免得徐閣老吃毛豆吃得不舒服。店主拿瞭銀子果然辦事,這屋內鋪瞭樟木地板,刷瞭桐油漆,擺瞭幾個官窯的青白釉梅瓶,有點那麼個意思。
徐渭正對著羅慎遠坐,旁邊坐的是楊凌今年殿試的時候他考瞭二甲第三,也被徐渭收入門下瞭。羅慎遠看過此人的文章,覺得比榜眼王秋元寫的還好,才華橫溢,見解獨到。卻不知道為什麼隻得瞭個二甲第三,不過徐渭把他從翰林院提瞭出來,讓他跟著自己做戶部給事中。
楊凌為人很謙和,卻又不卑不亢的。即使羅慎遠跟他是同科進士出生,羅慎遠已經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卻還是個七品給事中,他在羅慎遠面前也不露怯。笑著給他敬酒說:“羅兄,你我同是徐大人的門生你看給徐大人剝毛豆這個事,咱們誰來?”
話是這麼說,一盤毛豆已經朝羅慎遠遞瞭過來。
幾位在場的大人皆都笑瞭,徐渭也笑著說:“好你個楊凌,竟然敢打趣我!”
羅慎遠面色不改,接瞭楊凌遞過來的一盤毛豆:“給老師剝豆,學生自當要做。”說完卷瞭一卷袖子,就開始給徐渭剝毛豆瞭。
那雙寫字的、帶著薄繭手下,青瑩瑩的、香噴噴的毛豆一粒粒掉入瞭盤中。
徐渭不知道對這兩人說什麼是好,旁邊的大人們都是哄堂笑。戶部侍郎拍著羅慎遠的肩道:“楊凌你可看好瞭,得跟著羅大人學學!不然怎的你才是七品,羅大人就是四品瞭——他這剝毛豆的速度都比旁人快!”
徐渭笑得有點肚子疼,頭一次覺得自己這個學生有點人情味瞭。他擺瞭擺手:“別扯遠瞭,才說瞭慎遠的擢升之事,再來說平遠堡那事。”他正色瞭起來,“我看這當中事事都透著蹊蹺。慎遠,你不是派人去瞭平遠堡查探,你的探子可有什麼消息?”
身為大理寺少卿,有些事不好明面上派人去做。羅慎遠就在暗中養瞭一批人專門幹這個。他放下瞭手裡的毛豆,拍幹凈瞭手說,“我的探子來信說,平遠堡的確有場大戰。但是傷亡的三萬大軍卻是有蹊蹺的,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屍首,雖然穿的是我方的甲胄。但是翻看之後發現,其拇指有繭、腿側有傷,皮膚黝黑。應該不是漢人,我看瞭他們的信,推測應當就是瓦刺部的人。”
“你是說,我軍的實際傷亡應該沒有三萬?”有人好奇地問,“那剩下的這麼多人呢?總不可能憑空消失瞭吧。”
羅慎遠說得太過離奇,徐渭也覺得蹊蹺:“一這如何說得通。可見到魏凌的屍首瞭?”
羅慎遠搖瞭搖頭:“要是見瞭魏凌的屍首,那就說不通瞭。"
楊凌聽懂瞭羅慎遠的意思,有些驚訝:“你是說魏凌沒有死?”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羅慎遠從來都不會把話說得太絕對瞭,“見瞭屍身才能說他死瞭,現在誰都不知道。兵部已經派瞭左侍郎肖左雲前去宣府,宣府現在又增瞭兵力,還有陸嘉學的副將在,邊關應該是穩固的。”
@說到這裡,有人倒是感概瞭一句:“要是英國公真的死瞭戎馬一生的落到這個下場,倒也是可憐。我聽說他傢裡老的老,小的小,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要是魏凌真的沒瞭,魏傢因此敗瞭也說不定。”
羅慎遠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朝上陸嘉學也沒有為他求情。”又有人說,“他倒是夠無情的。”
“他的確該屹立多年不倒。”羅慎遠隻說瞭這麼一句就不再說瞭。手裡剝好的毛豆碟遞給瞭徐渭。
等從茶寮出來,回新橋胡同的途中,羅慎遠問轎外的人:“英國公府近日可有信來?”
“剛來瞭。”外頭的人說,“小的放在您書房裡瞭。"
羅慎遠嗯瞭一聲,等轎子到瞭新橋胡同的胡同口,他才看到有輛馬車停在他傢門外。
是孫傢的馬車。
馬車上被丫頭扶著下來一個人,她抬起頭的時候看著羅慎遠:“慎遠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夜裡太涼,羅慎遠請她進瞭前廳。他吩咐丫頭給她上瞭薑茶驅寒。孫從婉捧著手裡的薑茶,突然有點想哭。
羅慎遠其實是個非常細心的人,隻要他願意,他能夠對別人非常的好。
原來他剛到京城來求學的時候就是這樣,能註意到別人的一言一行,別人的所求。她讀書讀得心不在焉,他就猜到她發小的小表妹要來看她,提前讓她下學。她叫丫頭端熱水進來續茶,他就知道是自己講得枯燥瞭,然後轉瞭話題。她覺得他非常的體貼,後來才發現那是因為這個人非常的敏感,或者天性的擅長註意別人。
也許這就是智多近於妖,擅於推斷,因為她聯想到後來羅慎遠做的事之後,真的不寒而栗!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孫從婉說,“我就覺得你非常的特別。你立在我父親書房外那株墨竹旁邊,抬頭看竹子的長勢。別的門生都進來給父親請安,你卻是父親親自出去迎接,我才知道你就是北直隸的少年解元郎羅慎遠"
“你出來的事你父母知道嗎。”羅慎遠突然打斷瞭她的話,孫從婉是當大傢閨秀嬌養大的,這麼晚瞭,傢裡不可能隻讓她帶幾個婆子就出門。她應該是自己跑出來的。他站起瞭身,叫瞭人進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吧。”
“我一定要說!”孫從婉的眼裡全是淚水,她站起身說,“羅慎遠,你聽我說完!”
她的母親知道瞭羅慎遠做過的事,氣得發抖。拉著她去找父親,要請瞭人去羅傢退親,她哭著說她不答應,被怒火攻心的母親痛罵瞭一頓,把她關在房裡不要她出來,孫從婉卻偷偷地跑瞭出來,她就是想親自問問他,讓他把事情講清楚。
她就是想弄明白而已啊。明明兩個人都要定親瞭,明明就算是青梅竹馬的關系為什麼,羅慎遠要這麼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