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火際飛蛾

作者:紫雲紓 字數:5451

那夜相見,卓南風似乎有意隱瞞的神情,令司空毓兒總覺得心中不安。將手頭的事務安頓過後,司空毓兒便決定折返逍遙宮。

通傳過後,司空毓兒走進逍遙宮大殿。

殿中的盤龍壇內燃著熊熊的火焰,月姬安然地斜倚在華座上休息。

“寒星參見宮主。”司空毓兒俯身拜倒。

“南風他可曾將本宮的話帶到。”月姬並未張開眼睛,幽幽地道。

“少宮主他……”果不其然。司空毓兒有意欲言又止。

“看來他是在和本宮慪氣。所以才不肯回來。”月姬睜開眼睛,伸手讓她起身,又揮退殿內的武衛,坐起瞭身。

“少宮主他還是關心宮主的。”司空毓兒站起身,出言安慰道。

“幾日前,他曾來問我,為何要如此利用你。告訴本宮,你怎麼想?”月姬淡淡地道。

“宮主的安排,自是經過細心部署。屬下相信宮主自有用意。”司空毓兒並不太明瞭她話端所指,隻得如此答道。

月姬點點頭:“你隨我來。”

司空毓兒跟在月姬身後,走出大殿,走過幾道建築,經過花漸凋零的園子,來到瞭卓南風的住處,秋心小築。

月姬擯退一眾手下,隻留下司空毓兒一人,便帶著她來到花廳的西間。帷帳後餘煙裊裊,金貎爐內幽香未散。迎面的墻壁上,赫然掛著一幅畫軸。

司空毓兒曾經看到過那幅畫。那畫中人是月姬和南風的父親慕容楓。

“逍遙宮毒物眾多,要控制你的方法也有很多種。你可知當初為何我沒有用毒物來控制與你,卻隻讓你吃下逍遙散來試你?”月姬問道。

“寒星不知。也許……宮主從來都不曾想過要控制我。”這個問題,也曾令司空毓兒十分疑惑。

需知道,那一日她與月姬立下契約,月姬本是可以拒絕的。可是月姬似乎並沒有拿她來牽制慕容後人的意思,反而一直都對她的行事十分包容。

“本宮要的是心悅臣服的手下,而不是一個隻能為我控制的工具。也許逍遙散並不是這世上最厲害的,可是,它毒發的時候,可以讓人直面死亡的威脅。如今的你,連死都不怕,試問,你還會怕些什麼?”月姬說這話時,幽幽地看著那幅畫,神容泠然。

司空毓兒心頭一震。正是瞭。死無所懼,如今的自己,還有什麼可怕。

每一次月圓之夜的噬骨焚身之痛都會把自己折磨到死的邊緣,最初的時候,她真的一度曾起過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可是,一次又一次的經歷,一次又一次的直面死亡,反而使她的頭腦越來越清醒。死亡總是令人意志歷久彌堅,重生總是讓人愈發珍惜眼前所擁有的一切。正是因這沒有解藥的逍遙散,才將她變成瞭一個不再健忘的人。鬥志愈盛,她就愈會牢牢地記清楚,她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完成,她還可以堅持著走下去。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這畫中的男子究竟是誰,十三年前的遮幕山莊,究竟發生瞭什麼?”月姬問道。

“寒星不敢。”司空毓兒謹慎地答道。

“他就是風兒的父親,當年遮幕山莊的二公子,慕容楓。”月姬幽幽一嘆。

“二十年前,本宮潛伏在遮幕山莊,嫁給慕容楓為妾室,隻為瞭幫我的師傅逍遙子報仇雪恨。我確實成功地進入遮幕山莊,還生下瞭南風,這一呆,就是七年之久。七年中,我煉成瞭天魔梵音大法。在我的襄助下,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我的師傅終於大仇得報,屠盡慕容族人,遮幕山莊終於毀在我師父逍遙子的手中。那個時候,南風他才七歲。”

司空毓兒雖然早就曾對十三年前的事情做過多種猜測,可是今日,親耳從月姬嘴裡聽到當年的陰謀,還是感到震驚不已。當日在已被燒成焦土的遮幕山莊廢墟裡,她曾親眼目睹那些死者的慘狀。硝煙中的遮幕山莊,焦屍令人作嘔,殘肢血跡遍地,無異於人間煉獄。

十三年前,應該就是她與南風相約見面的那個時候。

南風他……親身經歷瞭那場嗜血的變故,心中一定十分痛苦。可是陰差陽錯,他卻偏偏同母親一起坐困愁城,留在瞭這冰冷的逍遙宮。這般對立的處境,他已苦苦掙紮瞭十三年之久。

“為瞭救我,南風被我師傅逍遙子的催魂掌打得筋脈盡斷,被困在冰室三年之久……”昔日真切地憂子之痛再入腦海,月姬的聲音也不由地顫瞭顫。

司空毓兒聞言心中又驚又痛。

“我不能看著我唯一的孩子死去,所以我留在瞭逍遙宮,做瞭一宮之主。我練成瞭絕世武功,隻為接起我兒的筋脈;我掌管著偌大的逍遙宮,隻為今後再也不能讓我的風兒受到任何傷害!再也不能。”月姬看著那幅畫,眼中竟有淚光閃動。

月姬一定很愛南風的父親,從她的眼神裡,司空毓兒可以看得出,雖然她並不承認。所以她便知道,眼前這畫,是南風有心送給母親月姬的。

聽過這般慘烈的故事,司空毓兒再看那畫中的一對璧人,不知為何,心中也升起一段莫名的悲涼來。

“為瞭南風,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隻有將一切都控制在掌握之中,我才永遠不會輸。”月姬定定地道。

司空毓兒心中暗凜,卻莫名對月姬感到釋然。

這時,月姬卻從袖中拿出一物。“本宮當日留下你的性命,既是在幫你,也是在幫本宮自己。你,可認得此物?”

司空毓兒看去,卻見月姬掌心之中,竟有一根牛毛小針,幽幽地閃著寒光。當下搖頭應道:“寒星不知。”

“你不是始終擔心本宮會將遮幕山莊的後人置於死地麼?其實你錯瞭,遮幕山莊最大的敵人,根本不是逍遙宮。”月姬道。

司空毓兒聽糊塗瞭。

“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可曾想過,本宮因何要用這偌大的逍遙宮來做手中的後盾?”月姬將那小針放進司空毓兒手裡。“逍遙宮同遮幕山莊的恩怨,早在我的師父逍遙子死去那一年,就已算瞭結大半瞭。狠絕如本宮,當初也不過是想把那慕容筠玉囚困在逍遙宮而已,本宮並不曾想取他性命。可是,若要換瞭另外一個人,他可就不會作此想瞭。”

“不要小看瞭這枚小針,它會告訴你你想要的答案。記住,此次任務途中,不管你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隻須一概置之不理。你隻要將本宮交代給你的事情辦妥即可。”月姬轉過身。

司空毓兒抬起頭看著月姬。這是何意。聽到什麼?看到什麼?

“本宮利用你,也不過是為瞭試探那個人罷瞭。”

月姬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幅畫,一聲嘆息,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試問孰對?孰錯?這世間事,從來不是用一句對錯便可瞭斷的。所以,置身其中者,隻能堅守當局者迷的陣地,旁觀者,從來都隻是看客。所謂感同身受的唏噓慨嘆,不過僅僅是一時慨嘆罷瞭,於局中人無益。能夠打破這其中迷局的,隻能是局中人自己。隻可惜從來徹悟者罕。蕓蕓眾生,渺渺世人,莫不是如此。”

司空毓兒聽得怔住瞭。

“如今的武林,暗流湧動,隻怕不久就會有一場血鬥,到時恐怕就連逍遙宮,也難以幸免。你我亦同。也許,從你認識慕容燕那天起,你就已經註定瞭會被卷入其中。”月姬說畢,轉身走向小築之外。“你且去吧。此行要謹慎行事,不得有誤。”

緩步走出秋風小築,司空毓兒走進園子。

那個人。

是瞭。究竟是什麼人有如此能力,既十分痛恨遮幕山莊,又有能力會傷害到卓南風,才會迫使月姬不得不要以這偌大的逍遙宮來做後盾?

看著手中的那枚小針,司空毓兒隻能聯想到一個人。那就是,自在城城主,柴少康。

難道遮幕山莊真正的敵人,是自在城?可那自在城城主柴少康,為何會如此痛恨遮幕山莊?

卻說慕容筠玉那一日離開市鎮,繼續西行瞭足足四日的路程,終於看到隔著一個山頭,山下的一處市鎮旁,有江水蜿蜒而過。他頓時喜出望外。

到瞭那處小鎮,他就能改陸路行水路。過瞭小鎮再往前走上一段,就能到達渡口。到瞭那裡乘船西上,沿著長江,過江陰,遊三峽,觀巫山神女峰,覽白帝城,便可回到他期盼已久的故鄉。

父親慕容燕和母親方柔一定在蜀中麒麟山等他等的太久太久瞭。還有鬼影子,白姑娘,還有那位他素未謀面的小姑姑。一想到這裡,慕容筠玉便覺得自己腳下如同生瞭雲一般,健步如飛,一點疲累之意也無。

就這樣歸心似箭,慕容筠玉不停息地又走瞭一天,經過山間的村落也隻是補充瞭幹糧並不曾落腳。

左右俱是茂密的樹林,眼見天色將暗,終於,他在密林內一株大樹下坐瞭下來,打算休息片刻。

從包袱中拿出幹糧和水,他正要用時,忽然察覺到有一道黑影從右側林間掠來,身前帶著一股強勁的掌力,循風殺到。

想到對方極有可能是來殺自己的,慕容筠玉心中暗凜,頓時丟下手中的包袱,翻身退向一旁。

那人站住身形,出手落空竟似十分訝異。

慕容筠玉這才看清,來人竟是在影子谷中險些出手殺瞭自己的那個鬼面人。

鬼面人的聲音依舊聽來十分冷酷無情:“想不到,不過數月未見,你的武藝又精進瞭。”

慕容筠玉心知,定是因為那位恩公傳授給自己的內功心法,自己近來修為才會大進。然鬼面人卻並不知道這一節。

可是這一次,筠玉心中剛正,反而無懼瞭。不僅無懼他反而輕松笑道:“有那麼多人要置我於死地,我豈能遂瞭那些人的心,令親者痛,仇者快呢!”

“哈哈哈哈。”那鬼面人長笑一聲:“看來,你還不知道你的父母已經雙雙身故的消息。”

“你說什麼!”慕容筠玉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臉色大變,五內翻滾,心亂如麻。

那鬼面人繼續冷笑道:“嘖嘖嘖。真是個可憐人!不過,很快你就不會孤單瞭,我這就送你和你的父母團聚。”話音未落,他身形已經一躍而起,掌風再次又至。

慕容筠玉應對不及,隻得暗運內力揚手硬接下瞭這掌,頓覺體內脈息激蕩。他嗓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吐出,身體也被擊出丈外,摔倒在地。

那鬼面人輕輕地搖頭,不屑地道:“瞧瞧,本座要殺你,簡直就如同碾死一隻螞蟻一般的容易。”

“你的命,本座已經留的太久。隻可惜,你太令本座失望。現在,本座非要收回不可瞭!”

鬼面人再次出擊,慕容筠玉強撐著起身,按照恩公所教自己的法門,暗暗聚起內力,碧遊訣便經由周身幾處大穴,匯至靈沖。他一躍而起,抬掌迎敵,想要與那鬼面人做殊死搏鬥。

兩人雙掌相接,那鬼面人眉頭挑起,不無驚異地問道:“你這是什麼武功?”

慕容筠玉強撐著笑道:“這乃是本少爺自創的一門武功,要取本少爺的命,可沒那麼容易!”

那鬼面人冷哼一聲,掌間卻暗暗加重瞭力道。方才他不過隻使出瞭三成的內力而已,畢竟眼前的少年與他相比,實在稚嫩。

慕容筠玉隻覺一股強大的氣勁從掌心傳來,撐得十分辛苦,額角豆大的汗滴落下來。不到片刻,便覺自己的內力漸漸不支,可是此時,又斷斷不能撤掌。

終於,慕容筠玉被鬼面人的掌力震開數丈,滾落倒地,口中再次吐出鮮血。

那鬼面人漸漸逼近。

“你的武功倒有幾分意思。隻是,妄想現在就與本座抗衡,實在是不自量力。受死吧。”他右手一動,便凝起一股微微泛著紫光的氣勁,眼看就要向慕容筠玉拍來.

慕容筠玉此時深受重傷,已經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掌向自己的天靈蓋處拍來!

就在這時,一道紅白相間的氣勁忽然襲向那鬼面男子後心。

那鬼面人頓覺身後受到威脅籠罩,轉身之際左掌反手向後,右掌卻已經在筠玉的前胸擊出一掌,隨即翻身逼向身後的偷襲者,數掌推出,痛下殺手。

慕容筠玉受瞭那一掌,隻覺自己胸膈悶溢,氣海翻騰,體內真氣急行,筋脈錯亂。想要掙紮著起身,卻口吐鮮血不止。

來人步法奇快,卻是一個身形嬌柔的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向他身後掠來,自己竟然在其近身之時方才察覺,可想其輕功和內力並不一般。

雷霆之際,鬼面人手中的那一掌已與那女子相接。

那女子面覆重紗,看不見容貌,接下那一掌後,旋身飛踢,身手卻又快又狠。

兩人身形相接,頃刻之間已過數個回合,鬼面人再出兩掌,那女子竟絲毫不曾退懼。

鬼面人惱羞成怒,暗中凝聚瞭自己八成內力,循隙直向那白衣女子前心拍去。

此時慕容筠玉分明地瞧見救自己的竟是那白衣女子,心中又驚又喜,又十分擔憂她的安危。一時勉強虛弱地喊道:“姑娘……他出手狠辣……你定要多加小心!”

再也支持不住,慕容筠玉終究體力不支,昏瞭過去。

那白衣女子見狀,心中亦是十分憂慮,也暗暗催動內力,雙掌中再次聚起一道紅白相間的光芒,全力相接。

兩人強大的內力在林間形成一個強大的氣場,地上的沙土卷著小石子飛騰肆虐,狂風四作,嗡鳴有聲。

經彼此強勁內力激蕩一震,兩人均翻身後退。

鬼面人不由地挑起眉頭。

此人所用的武功,分明是逍遙宮的路數。她的內力修為如此之高,竟能接下自己三掌而面無懼色。仔細打量那女子,鬼面人登時輕笑道:“原來是寒星使駕臨,逍遙宮主的愛徒,果然是好身手。”

“城主謬贊瞭。寒星也沒想到今日竟會在此地和城主交手。這個人是遮幕山莊的後人,與我逍遙宮是大敵。此番寒星正是奉命前來將他緝拿。卻沒想到城主也對他如此感興趣,竟然親自出馬取他的性命。隻不過,逍遙宮要捉拿的人,從不假手他人。這個人,我今天一定要帶走。”司空毓兒強自鎮定,疾言厲色。

“依你之言,今日你是非要帶他走不可瞭。”柴少康聞言,笑著負手而立。“想帶他走也可以,隻可惜,你沒有從本座手中搶人的本事。”他搖頭。

剛才那最後一掌,他並未使足全力,可是寒星已是竭盡所能。她,不是他的對手。

“為全我逍遙宮的顏面,今日寒星定會拼個你死我活。”司空毓兒開口,冷冷地道。“寒星縱然今日喪命你手,也沒什麼。隻是屆時城主犯怒於我的師父逍遙宮主,那就不好瞭。我若死瞭,師父定會揮師自在城,為她的愛徒,報仇雪恨!”

柴少康盯著面前的寒星沉思片刻,輕笑一聲,卻並不答話。

忽然,他長袖一揮,向林間躍去,便消失不見。

柴少康走後,司空毓兒呆立在原地並沒有動。

直到一盞茶過後,她確定那鬼面人已經離去,方移動身形。取下面紗,她兀地吐出一口鮮血。

方才自己那一掌,已經是用盡全力,自己面不改色出言相攝,才贏得這險局。如果再與那柴少康糾纏數個回合,隻怕自己也會敗在他的手上。

司空毓兒壓住自己的傷勢,緩步向昏倒在地上的慕容筠玉走去。

自己不過才離開兩日,自在城的人就已經尋到瞭慕容筠玉的下落。

扶起慕容筠玉,她右掌輕拍向他的後背,徐徐註入一股真氣,護住他的心脈。他受瞭相當嚴重的內傷,急需救治。

為防止那柴少康去而復返,司空毓兒將地上的行李卷起,抓起慕容筠玉,施展身形,便急急往林西掠去。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