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手持一盞雨前龍井,緩步走進秋心小築。
“綠衣參見少宮主。屬下奉閣主之命,前來少宮主處聽候吩咐。”
見到是毓兒跟前的女婢綠衣,卓南風一揮手,道:“你是剛從寒星閣主那裡回來吧?你傢主人這些天如何?”
綠衣端上茶水,看著卓南風關心的神色,輕聲道:“閣主不久前曾被自在城的玄衣死士追殺,恰逢閣主逍遙散發作,閣主一度被困。幸而被遮幕山莊的後人所救,閣主才得脫困境。”綠衣說的時候一陣遲疑。
“哦?!”接過茶水,正要飲茶之際,聽到綠衣的回答,卓南風訝然。
想不到竟然是慕容筠玉為毓兒解圍,卓南風實在是意外不已。
“正是。”綠衣應道。
“你傢主人命你回來之時,有沒有……什麼話,是要帶給我的?”卓南風一窘,將杯盞放在幾上。
綠衣一愣,忙從懷中拿出一方羅帕。“閣主命綠衣回來之時,隻囑咐將此物轉呈給少宮主,並不曾留話。”
卓南風接過,那是一封白色的羅帕,上面並無字跡,隻在一角繡有一支梅花。
“這些日子要你來回奔波,辛苦你瞭。”卓南風看著那羅帕出神,一時道。
綠衣忙道:“綠衣不敢。”猶豫瞭一下,又道:“少宮主如今被宮主限制在外行走,可有什麼要綠衣為閣主帶到的?
卓南風將那羅帕拿至案上,取來筆墨,沉吟片刻,在上面寫下瞭一行小字。晾幹瞭,又將羅帕遞給綠衣,道:
“帶它去見你們閣主,去吧。”
綠衣應諾,收起那羅帕,遲疑片刻,轉身退出房門。看著那一方羅帕,綠衣匆匆收起,眸中那一抹悵然之色一瞬即逝。
夜色漸沉。
一顆合抱粗壯的大樹下,司空毓兒正閉目靜坐,絲毫不覺一道身影已經近前。
驀然睜開雙眼,她大驚失色,忙起身拜倒:“寒星參見宮主!”
月姬淡淡地看著司空毓兒,道:“起來吧。許久未見你,一切可還好?”
“寒星有負宮主厚望,剛刺探入洛陽城,便暴露瞭身份,還引來瞭血手令的追殺,請宮主責罰!”司空毓兒絲毫不敢松懈。
“那些殺手根本奈何你不得!何況本宮知道,柴少康根本無心殺你!”月姬轉過身,輕聲說道。
司空毓兒還未及答話,月姬便已問道:“聽說,風兒要帶你離開?”
司空毓兒心頭一緊。良久終道:“是。”
“這些日子以來,本宮想瞭許多。”月姬忽然神色柔和瞭許多,竟變得令毓兒感到陌生起來。
“本宮起初曾十分恨你,恨你錯手差點殺瞭風兒,恨你占據瞭風兒的心,變得令他連我這個他最親最近的母親都漸漸疏離。如今,他更是為瞭你,棄本宮於不顧。你說,本宮是不是一個很失敗的母親?!”
司空毓兒愕然。想不到月姬竟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一番出自肺腑的話。
無言以對,司空毓兒再次跪倒在地。
“你這是何意?”月姬神色冰冷,微微側目,詰問道。
“寒星絕非忘恩負義之徒!當日若非宮主手下留情,寒星可能已經死瞭數次瞭。寒星更知道,若沒有宮主悉心相授,今日的武林中,根本不會有寒星這個名號!”司空毓兒一字一句。
“不錯!沒有月姬便沒有寒星!你的命是本宮從柴少康手中搶下來的!你的武功是本宮教的!就連你今日在江湖中的地位也都是由我月姬一手成就!可是如今,你是如何回報於本宮的?!”說到這裡,月姬眼中一凜。
司空毓兒咬緊牙關,毫無怯弱:“若是宮主後悔當日放過寒星,寒星絕無怨言!就請宮主動手,今日瞭結寒星便是!”
“不錯!本宮是後悔當日放過你!也許當日本宮該將你一掌擊斃在逍遙宮的大殿之上,風兒那沖動任性的性子,也許會因而有所收斂!我們母子也不會在今日如此相對!”
月姬雖如是說,一雙寒目隻看著司空毓兒,卻並不曾動手。
“告訴本宮,為瞭風兒,你真的肯就此放棄你所有的一切,從此與他一起隱姓埋名,再也不會留戀這裡的一切?”月姬一步步走近。
司空毓兒看著月姬,眼中一痛:“是。”
她緩緩低下頭。“寒星是有負宮主厚望,可是……前面的路,寒星,寒星實在是……走不下去瞭!”仿佛一下子卸去瞭諸多的包袱,她的身體已被掏空殆盡,疲憊不堪。
月姬看著司空毓兒哀絕的神色:“這就累瞭麼?!也許以後,你要走的路,比你眼前的路要困難千倍萬倍!”
“寒星鬥膽相問……當日宮主曾告訴我,您親手殺瞭自己最愛的人……如今那麼多年過去,宮主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寒星想,宮主這一路走來,一定是十分艱辛吧?”司空毓兒抬起頭。
月姬一呆,像是沒有想到司空毓兒會這麼問,輕轉過身,隨即便淡淡地道:“本宮並不覺得這就是艱辛!”
“寒星自問所歷不及宮主萬一!但寒星此時,但求餘生能與少宮主共度,除此之外,再無他想。”她說的皆是出自真心。
“既然你已決定要放棄一切,這其中也勢必包括你一身的武功!本宮今日就要廢去你的武功,以免來日,你會傷及南風!”月姬說畢,忽然掌心襲向司空毓兒左肩。
司空毓兒始料未及,生受瞭這一掌,身體頓時飛脫出去,摔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口鮮血。她的氣穴已經被封。
堅持著掙紮起身,司空毓兒低下頭,依舊跪拜向月姬的方向,艱難地道:“沒有宮主,就沒有今日的寒星!今日宮主要收回寒星的武功,理該如此!”
月姬暗暗發動內力,一步步向司空毓兒逼近。
她閉上雙眼。
四周的空氣似乎凝結,夜色下的林中愈顯蕭殺……
忽然,月姬收回掌力,看著司空毓兒道:“你們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沒有本宮的允許,不準你們再踏入中土半步!”
“宮主……”看著面前的月姬,司空毓兒紅瞭眼眶,心底竟生出一股不舍。
是瞭,月姬是自己除瞭司空曙之外,在這世上的第二個師父。
盡管她身為逍遙宮之首,備受江湖人士詬弊,可是她行事皆出自本心,並非如同江湖中傳聞的那般冷酷無情。自己曾一度錯手傷瞭南風,可是她依舊放過自己,並答應瞭自己的種種要求,悉心傳授自己武藝,對自己可謂是恩寵有加,寬忍異常……
“你的的確確是本宮最喜愛的徒弟,原本我一度以為,他日我心願達成之日,可以身退,也許你便可以接掌逍遙宮。到時,本宮就是離開,也會更加心安。”將手輕輕地放在司空毓兒肩上,月姬幽嘆一聲。
“可是,今日之事,你不必謝我。本宮作出如此決斷,為的隻是我兒風兒。本宮不希望風兒此生會有任何遺憾。至少,本宮不希望,你們會和本宮一般,遺恨終生……”月姬轉過身,藏住眼角的蔚然,故作冷漠。
司空毓兒看著月姬,心中感動不已。“謝宮主!”
“眼下本宮要親自去解決一件事,回去吧,回去見他!武林大會的事,你不必再過問,本宮自會再安排人手。”月姬起步先行。
“宮主,武林大會舉行在即,這時再另派人手,會不會……”司空毓兒急急問道。
“自在城城主柴少康已經知道自己此時危機重重,武林大會上應該耍不出什麼花樣。而且因為一些別的原因,武林大會已被推遲。此時你們離開,是最好的時機。記住!離開之後,沒有本宮的允許,我不準你們再踏入中土半步!”話音剛落,人已飄向林外。
司空毓兒心中觸動,隻得看著月姬離開密林不見。
跪在林中,司空毓兒竟無法再移動雙膝。
一切來的是那麼突然,想不到月姬竟然肯放卓南風和自己離開。
心中對月姬的那種復雜的感情愈來愈不再如初見般的那樣冷冽,她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女人,如今甚至令自己暗暗敬佩不已……她愛自己的兒子,遠勝過愛自己……
一股負疚感潛滋暗長,令司空毓兒心中越來越緊……
氣穴被封之處,已漸漸被沖破。緊緊捂住自己的胸口,司空毓兒竟覺得身體如同是被什麼抽空瞭一般。
看著自己已染過無數鮮血的右掌,司空毓兒眼前一陣溫熱。從此以後,從此以後……也許,她可以得到重生。
緩緩站起身,心中漸漸被這長久以來所聽到的一件最為歡愉的事情所占據。她要回去見他,盡快回去見他!
“閣主。”綠衣的聲音輕輕響起,令司空毓兒一驚。
沒有料到司空毓兒反應會是如此,綠衣又輕聲道:“閣主要屬下帶的東西,屬下已經帶到。這是少宮主要綠衣帶給閣主的信函。”
司空毓兒放下緊捂在胸前的左手,接過那一方羅帕,神色一正。
羅帕上隻有一行小字:
此生惟願與君相濡以沫,死生不棄。
想到南風,肺腑銘動,溫熱的眼眶終落下一滴淚,她的唇邊竟漾出一絲不自覺的淺笑。
“很好。辛苦你瞭。”
“可是閣主!少宮主隻因沖撞瞭宮主,眼下正被宮主關在秋心小築!”綠衣說的急切。
司空毓兒一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宮主離開逍遙宮之前!少宮主想要前往自在城將夫人柴雨霏帶回,被宮主一頓責罵。閣主,您還是……還是盡快回去看看吧!”綠衣說得吞吞吐吐。
司空毓兒心中霎時泛起一陣酸澀之意,她本不想妒忌,可是……他為何一定要救那個女子。
再回想方才月姬口中所說的話,司空毓兒隻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卻又說不出哪裡出瞭問題。
一時隻得對綠衣道:“宮主剛剛來過我這裡,現在已經沒事瞭。”
轉過身,親自扶起綠衣,司空毓兒又道:“路上辛苦瞭!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要你代為照顧少宮主,還要你在數地來回奔波,難為你瞭。”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對綠衣心存戒備,但毓兒怎會不知她的盡心盡力。
“……”綠衣匆忙回應:“屬下為閣主做事,怎可輕言辛苦!”
司空毓兒心中一陣輕松,這種輕松,是她從來都沒有過的。
“隨我回逍遙宮。”移動雙足,往事如同昨日,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目。她終於準備開始迎接所有的一切,也許從此,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閣主,”綠衣像是十分驚訝一般:“那武林大會……”
“……”司空毓兒思緒一斷,這麼久以來的事情,忽然不知該如何說起。
看著司空毓兒的神色,綠衣竟覺得她仿佛在一貫冷酷的寒星使身上,看到瞭一種名為幸福的東西,心中悄無聲息地,竟升起一絲苦澀。
“閣主真的要和少宮主一起離開?”綠衣低聲問出一句。想不到宮主竟然答應瞭少宮主的請求。
司空毓兒點頭:“是。”輕輕前行走入林間,竟絲毫沒有察覺身後的人在黑暗中紅瞭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