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時候,還是展戎帶的路。
鐘宴笙衣袍掩得嚴嚴實實的,心有餘悸。
哥哥的脾氣實在不太好。
展戎沉默瞭良久,冷不丁開口:“屬下展戎。”
鐘宴笙愣瞭一下,之前問的問題延遲到現在才被回答,他也沒生氣,瞅到展戎腰間配著的刀,大大方方點頭:“喔,好的,展護院。”
展戎面上沉靜冷酷,實則仍在持續的震驚之中,沒有反駁這個稱呼,重新暗自打量他。
此人反應不快,瘦弱單薄,一看就沒練過武,單手就能擰死。
但卻能在王爺頭疾發作時全身而退,差點把王爺甩出去也沒受罰,王爺還評價他“怪可愛”的,下午甚至還跟王爺在屋裡睡瞭一覺!
要知道王爺因為頭疾,睡眠極差,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醒,尤其是犯頭疾的這幾日,幾乎是夜夜不得眠的。
太可怕瞭。
真是太可怕瞭。
連那幾個喜歡蹦躂的親王,在王爺面前都沒有此人……不,這位小公子從容。
深藏不露。
值得敬佩。
鐘宴笙還不知道身邊冷著臉的展戎對他生出瞭股詭異的敬意。
展戎的步子太大,他跟得吃力,身上又疼,走瞭會兒就不太行瞭,臉上浮出蒼白的痛色。
展戎:“……”
面無表情地放慢瞭點腳步。
鐘宴笙敏感地發現瞭這一點,露出個笑,誠懇地感謝:“謝謝,你是個好人。”
展戎奇怪地又看瞭他一眼。
這輩子第一次有人說他是個好人。
待鐘宴笙走出別院大門時,展戎的態度不似之前冷酷,朝他點瞭下頭,才輕輕將大門關上。
鐘宴笙明顯感覺到,展戎對他的敵意消減瞭些許。
看來和真少爺身邊的人也融洽瞭一點呢!
鐘宴笙心情地很好地上瞭馬車,等雲成一道回瞭京,又偷偷溜回侯府。
一進自己的院子,鐘宴笙就直奔廚房,小廚房裡正準備著晚飯,見他來瞭,紛紛笑起來:“小世子怎麼過來啦?可是有什麼吩咐?”
鐘宴笙禮貌地挨個打瞭招呼,才道:“李嬸,我想吃您做的松子百合酥瞭,明早可以做嗎?”
小世子挑嘴,平時大傢愁掉瞭頭發做這做那,小世子也隻能勉強塞進幾口,難得竟然跑過來提要求,掌勺的李嬸笑得合不攏嘴:“可以,自然可以!”
鐘宴笙又交待瞭到時候要用盒子裝好,這才心滿意足離開,感覺侯府的未來在他的努力之下,變得愈發光明燦爛瞭。
蕭弄給的藥膏藥效極佳,不止活血化瘀,還能鎮痛,下午塗的藥,晚上就沒那麼疼瞭。
這麼有用的藥,想必很貴重。
鐘宴笙喜歡幹凈,出去回來都要沐浴,洗幹凈瞭重新塗藥,嗅嗅指尖沾上的清苦藥香,隔著裡衣摸摸肚皮,決定挑個回禮。
王伯送瞭他花籽,也要回禮。
隻是回禮肯定不能從院裡的小庫房,或者屋裡的博古架上拿的,不然他有種偷瞭真少爺的東西去送給他的別扭感,畢竟這些東西,以後都是要還回去的。
擦瞭擦頭發,鐘宴笙推門而出,靠在柱子上,朝著院中的雲成招招手:“雲成,過來一下。”
雲成正在院裡跟小丫鬟們開玩笑,聽到呼喚,笑嘻嘻地跑過來:“怎麼瞭少爺?”
鐘宴笙壓低聲音,做賊似的:“我的小私庫裡有多少銀子?”
鐘宴笙是有自己的小私庫的,裡頭的銀子是他自己賣畫賺的——姑蘇一帶文風盛行,富商也多,大多喜愛附庸風雅。
畫是兩年前一個富商求著買的,鐘宴笙當時覺得他大概是想攀侯府這條高枝,而不是看上瞭他的畫,起初不樂意賣,還是富商反復保證自己是真的喜歡那兩幅畫很想買,侯夫人又哄瞭他幾句才賣的。
賣瞭多少鐘宴笙也不清楚,淮安侯和侯夫人養他養得精細,不會短瞭他吃喝,月例也多,都花不完。
鐘宴笙對小私庫沒報太大期望,那個富商說會給出自己覺得值的價位,他感覺他的畫技也就那樣,應該沒幾個錢。
結果雲成報出個遠超他預期的數字。
鐘宴笙還以為自己聽錯瞭,震驚地瞪大瞭眼:“多少?”
雲成又重復瞭一遍,撓撓頭:“少爺是覺得少嗎?也是,您那兩幅畫剛賣的時候,還不怎麼出名呢,若是放到現在,那肯定能翻好幾倍!”
“啊?”鐘宴笙更茫然瞭,“什麼出名?”
雲成恍悟:“哦哦,少爺您幾乎一直待在侯府裡,很少出門不知道,那個買畫的富商被侯爺警告過,不敢透露您的身份,所以但凡有人問他畫作者是誰,他就說是‘春松先生’,雖然隻有兩幅畫傳出去,但春松先生這個名號在江南一帶還是小有名氣呢!”
鐘宴笙扶著柱子緩瞭緩:“……”
他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意外得知瞭個重磅消息,鐘宴笙被砸得暈頭轉向的,不過小私庫裡的銀子比想象中多,是個大好事,畢竟這是目前為止,真正正正屬於他的東西。
心裡的石頭落瞭地,鐘宴笙安下心來,打開王伯送的花籽,準備等侯夫人回來送給她。
等之後挑個合適的時機,再告訴侯夫人這是真少爺送的。
結果他等到昏昏欲睡,也沒把侯夫人等回來,雲成跑去問瞭一趟,回來道:“少爺別等瞭,夫人今晚宿在金福寺呢。”
鐘宴笙“啊”瞭聲,有時候真擔憂母親會信佛信到出傢。
他揉揉眼睛,隻好先擱下寶貝似的揣瞭一天的花籽,鉆到床上踏踏實實睡瞭一覺。
隔日起來都巳時瞭。
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在,就沒人能管鐘宴笙,倆人提瞭廚房一早特地做好的松子百合酥,從小私庫拿瞭銀子,又溜出瞭侯府。
京城東市最熱鬧,但雲成租的馬車在西市那邊的客棧裡停著,鐘宴笙跟雲成約瞭下在哪兒見面,便先去東市轉瞭轉,準備在這邊挑個回禮。
皇城比姑蘇繁華得多,長街之上車水馬龍,人流雲集,各種鋪子的招子讓人眼花繚亂。
鐘宴笙昨晚就想好瞭送王伯什麼,轉瞭一圈就找到瞭自己想要的——昨日王伯示范松土時,他幫忙薅瞭兩下,發現王伯的花鋤有點太老舊瞭。
他蹲下來,挨個把面前的花鋤花鏟剪子全部拿起來揮瞭揮,滿意地點點頭:“我全要瞭。”
本來還對他敲敲揮揮的行徑不滿的掌櫃頓時眉開眼笑:“好好,東西有點多,小公子是要送上府還是?”
“勞煩您先包起來吧,我一會兒來取。”
鐘宴笙選完瞭,掏出銀子給瞭錢,自己的銀子花得十分安心。
早知道當初多賣兩幅畫瞭。
王伯的回禮買好瞭,但哥哥的還沒想好送什麼。
鐘宴笙又走瞭幾傢鋪子,才在一傢玉石鋪前停下腳步,進去轉瞭會兒,目光停在一個東西上。
夥計從鐘宴笙進門就在偷看,見狀笑著上前道:“小公子可是看上這章子瞭?這田黃石是昨兒才送來的,最好的一批料,就出瞭兩個章子,才擺出來呢,您就看到瞭,跟您有緣啊!”
送印章恰好,不高調也不俗氣。鐘宴笙沒琢磨多久,點頭:“我要瞭。”
一句話生意就談成瞭,夥計搓搓手,臉上堆滿瞭笑:“您要哪一枚?”
“都要。”鐘宴笙指指最好的那兩枚,“其中一個刻閑章,另一個不必刻字,分別包好。”
一個送淮安侯,一個送哥哥。
鐘宴笙喜滋滋地想。
等之後,他再有意無意地向哥哥透露,這章子是淮安侯和他一起送的,豈不是能收獲很大的好感?
故技重施,但很有效。
太聰明瞭迢迢!
鐘宴笙財大氣粗的,兩塊田黃石,眼也不眨就買瞭,夥計頓時無比殷勤,猛擦本就鋥亮的椅子,請鐘宴笙坐下稍等,又問鐘宴笙要刻什麼內容。
鐘宴笙想想回京城後,淮安侯公務纏身,都見不到幾面,私心想讓他也能有些清閑,便道:“刻‘清風明月’吧。”
夥計哎瞭聲,把章子拿去後頭找師傅刻字,不一會兒就刻好瞭章子,兩枚分別打包好送來,用精致的檀木小盒裝著,外面還用佈包好瞭。
夥計八成不是京城人,口音相當重:“小公子,黃色的是無字的,紅的是刻好字的。”
鐘宴笙正努力分辨著“紅”和“黃”,耳邊冷不丁響起道聲音:“鐘小世子?”
聲音很陌生,鐘宴笙嚇瞭一跳,奇怪地轉過頭。
喊他的是個陌生青年,面容頗為俊俏,一身華麗錦服,搖著把雕山水的紫檀扇,典型一副京城闊少的風范,見鐘宴笙回頭,驚喜不已:“果然是你啊,鐘小世子!”
鐘宴笙歪歪腦袋:“你是?”
“是我啊,”青年上前一步,指指自己的臉,很不可置信似的,“你忘瞭?我是蕭聞瀾啊!前些日子你回京,景王殿下邀我們同遊沁心園時,我就在你後邊呢。”
這麼一說,鐘宴笙盯著他的臉,想起來瞭:“喔,你是不是喝醉後抱著我的腿哇哇大哭那個?”
被提糗事,蕭聞瀾也不惱,反而哈哈一笑:“見笑見笑,那天大夥兒喝得都有點多,你落水時我也沒力氣去幫你。聽說你病瞭好些日子,沒事真是太好瞭!今日有緣相見,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這人自說自話,嘚啵嘚啵的,語速極快,鐘宴笙震驚瞭:“不……”
“那日你落水後,大傢都很擔心你呢,我們還往淮安侯府送瞭不少補藥,你收到瞭嗎?”
原來那堆小山似的補藥是這麼來的,鐘宴笙誠懇道謝:“謝……”
“你剛回京城,沒什麼熟人吧?來來,我帶你去交幾個朋友!”
蕭聞瀾力氣大得很,鐘宴笙揣著兩個小盒子,被他半拉半拽地帶出鋪子,剛想跟他說清楚自己今日還有事,一出門,又幾個人圍上來,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一個個興奮不已:“鐘小世子,當真是你啊!”
“蕭爺,眼夠尖啊,隔那麼大老遠,都能給你一眼看出來!”
蕭聞瀾在旁邊猛搖扇子,眉飛色舞的,得意洋洋:“那是,小爺的眼力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
“上次景王殿下在,都沒機會跟小世子說上話,這次可要交個朋友啊哈哈。”
鐘宴笙被一群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紈絝子弟團團圍住,表情呆滯。
怎麼還有埋伏?
幾個世傢闊少在大道中間挨挨擠擠的,都想湊到鐘宴笙近前。正在此時,邊上有好心人喊瞭聲:“有馬車過來瞭,快讓讓!”
眾人紛紛叫囂,十分不屑:“馬車來瞭又如何,我倒要看看,誰傢的馬車敢不給我們讓道?”
“就是就是,誰敢?”
一旁的小廝伸長脖子一看,面色大變,聲音都劈瞭:“少爺,是定王府的車駕!”
此話一出,方才還囂張抱臂的一群人面色悚然劇變,慌得連爬帶滾,眨眼就把大道給讓瞭出來。
適才還嘻嘻哈哈的蕭聞瀾扇子也不搖瞭,轉身捂著臉就想躲。
定王蕭弄的名字,就算鐘宴笙平日不關註朝政,也是知曉的。
大雍國姓乃是裴,歷朝三代,隻有一個姓蕭的異姓王。
相傳太祖年幼時流落民間,為當時的蕭傢收養,後來起事,蕭弄的祖父隨太祖征伐天下,立下汗馬功勞,數次救太祖於危難之間,雖無血濃於水,卻情同手足。
裴蕭兩傢親如一傢,太祖對蕭弄祖父封無可封,最後賜下可以承襲的親王爵位,蔭庇蕭傢後代子孫,乃是無上的聖寵榮光——可惜不到三代,蕭傢就已經人丁凋敝,隻剩下兩人。
其中一人,便是繼承瞭定王位的蕭弄。
但鐘宴笙並不是因為蕭弄是大雍唯一一個異姓王才知道他的。
當今聖上年事漸高,先太子去後,遲遲未再立太子,這幾年聖上時常病倒,難理朝政。
去年,聖上忽然急詔幾位親王入京,與內閣協同處理政事,朝中百官琢磨著陛下應當是想趁機擇出堪當大任之人。
哪知道幾位親王回來後,常駐漠北的蕭弄也三五不時回京城常住瞭,每次都搞得人心惶惶。
蓋因蕭弄少時隨父駐紮邊關,十六歲領兵出征,收復遼東、平定漠北,軍功赫赫,手握重兵,威望極高,早已不可控——如今在朝政上,隻要他開口,哪怕是內閣首輔,也要掂量著,不敢輕易反駁。
這位定王殿下,隱隱有朝攝政王的方向發展。
而且據傳蕭弄脾性極為涼薄冷戾,六親不認且陰晴不定,還嗜殺成性,睚眥必報,每個得罪他的人,都會被扒皮抽筋,掛墻上風幹。
面對這樣的人物,這群成天鬥雞走狗的紈絝子弟哪能不怕。
鐘宴笙抬眸望過去,果然見一駕親王形制的馬車順著大道而來。
他總覺得前面趕馬的車夫怪面熟的,隻是被一群人擋在身後,個子又沒他們高,看不太清。
對瞭,蕭傢的血脈隻剩兩個,另一個好像是叫……
鐘宴笙的目光轉向蹲在他腳下,以扇掩面,試圖藏身人堆的蕭聞瀾,沉默瞭。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
定王府的馬車緩緩停在瞭他們身邊。
包括鐘宴笙在內,所有人都窒息瞭。
鐘宴笙跟著其他人齊齊低頭下跪:“見過定王殿下。”
與此同時,冰冷低沉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來:“蕭聞瀾。”
蕭聞瀾小腿一抖,哆哆嗦嗦的,站不起來,跟隻鵪鶉似的,哭喪著臉,囁嚅著叫:“堂、堂兄。”
蕭傢僅存的另一個血脈,叫蕭聞瀾。
所有人都拼命低著頭,生怕被註意,鐘宴笙也跟著低著腦袋,因此非常清晰地看到,蕭聞瀾手抖得扇子猛戳前面那位的……臀部中央。
前面的那位被戳得好慘,在定王駕前還不敢亂動。
鐘宴笙看瞭會兒,善良地伸出手,按住那把扇子,解救瞭下前面的仁兄。
這個蕭聞瀾,和他威名兇名兼具的堂兄,還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差別。
不過他怎麼覺得這位定王殿下的聲音……頗為耳熟?
鐘宴笙冥思苦想,回憶自己究竟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與此同時,一陣窸窣輕響過,馬車簾子似乎被掀開瞭一角,定王朝著蕭聞瀾這裡看瞭一眼。
蕭聞瀾抖得更厲害瞭。
因為就跪在蕭聞瀾旁邊,鐘宴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也在自己腦袋上劃過,蜻蜓點水似的,隻一瞬便掠開,並不在意。
鐘宴笙眨眨眼,突然控制不住地好奇,這位傳聞裡的活閻羅長什麼樣。
就算發現他偷看,也不至於當街砍瞭他的腦袋吧?
鐘宴笙也不清楚自己突然之間哪來那麼大的膽子,偷偷抬眸往上瞥去。
可惜猶豫的時間太長,晚瞭一步,他抬起眼時,隻看到一隻骨骼修長清雋的手收瞭回去。
車窗簾子重新落下,將裡面的人遮擋得嚴嚴實實。
大概是有急事要處理,定王沒有多做停留,又冷冷地吐出句“滾回去”,車駕便動瞭起來。
鐘宴笙在這一刻恍然大悟。
定王殿下的這聲“滾”,和他那個待在長柳別院裡脾氣不太好的哥哥,真是極為相似,隻是更不耐些煞氣更重些。
昨天才被喊瞭滾的鐘宴笙悄悄覺得,真該介紹這兩位認識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