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滿

作者:寧寗 字數:4446

一切的起因是軍營庫房起火,燒毀瞭大批棉衣,棉衣在掖州這般溫暖之地本非必要之物,可未曾想今歲酷寒。

這場寒潮亦使得大晟無數百姓饑寒交迫,甚至餓死凍死者無數,朝廷撥款賑災,國庫空虛,一時間難以調撥新的棉衣以支援掖州。

幸得掖州士卒常年練武,風雨不息,體魄強健,也算勉強挨得住,可不料年後天稍暖,積雪消融,一場疫疾悄悄蔓延開來,甚至傳播到瞭掖州。

戍邊的士卒好容易捱過瞭冬寒,卻到底沒能抵擋得住瘟疫,一時間有不少人染疾病倒。

正當這混亂之際,也不知是如何走漏瞭消息,使得蕭國突襲攻城,打瞭安南侯一個措手不及,才導致後頭的兵敗,與掖州的險些失守。

具體的,穆兮窈記得不大清楚,隻那個夢裡依稀聽莊上人提起。

聽聞事後,安南侯派弟弟林錚攜書信至禦前告狀,朝堂震蕩,戶部不少人被清查革職,抄傢斬首,罪名便是侵吞賑災款,挪用軍餉。

可如今想來,穆兮窈卻覺疑惑,關於挪用軍餉,為何此事遲遲未被發現,以及戶部那些人究竟是如何挪用的軍餉,但依她所見,分明如今軍中糧草充足,兵械齊備……

畢竟安南侯作為陛下的親外甥,聖眷濃厚,他們定不敢明目張膽克扣掖州的軍餉用度。

穆兮窈垂眸若有所思。

侵吞賑災款,糧草軍備庫失火,棉衣,挪用軍餉……

她試圖將那些細枝末節串聯起來,須臾,驀然雙眸微張,腦中靈光一現。

難道!

“瑤娘,你怎麼瞭?”

見穆兮窈面色似有些不對,趙嬸不由得關切道。

穆兮窈咬瞭咬唇,抬首看向趙嬸,“嬸子,近來軍營裡可曾發生過什麼事兒?譬如……起火什麼的?”

“起火?”趙嬸回憶片刻,“倒還真有!”

穆兮窈心陡然一提。

難不成已經晚瞭。

“我也是聽人說起,前一陣,城西的糧草庫突然失火,不過幸得發現得及時,倒是無甚大礙,怎的瞭,突然問起這個來?”

“哦……”穆兮窈松瞭口氣,“我也是聽人說起,隻是當時沒聽真切,一時好奇便再問問您。”

說罷,繼續旁若無事地刷洗起碗筷來,然垂首之際面上卻是凝重瞭幾分。

已然失火過一回,是不是代表著夢中的糧草庫失火並非意外。

若如她猜想的一般,那縱火之人此回不成,為防事情敗露,情急之下當會很快再次動手……

她是否應該,又應如何將這個消息傳遞給安南侯呢?

翌日天方吐白,不待穆兮窈喊醒歲歲,歲歲已然抓過衣裳自覺穿瞭起來,想到今日要同娘一道去吃點心,她激動不已,其實早早便醒瞭。

梳洗罷,穆兮窈去灶房拿瞭一個窩頭,和一碗粥同歲歲分吃瞭,便帶著歲歲出瞭府。

日頭逐漸升高去,煙火與喧囂驅散瞭清晨的寒意,昨兒雖下瞭場雪,可到底算不上大,不過勉強積瞭薄薄一層。

歲歲牽著穆兮窈的手,一路蹦蹦跳跳,滿心都是她的點心,為瞭留著肚子多吃些,就連早食她都故意沒吃飽。

正當她期盼不已之際,卻見娘親的步子驀然在一間鋪子前停瞭下來。

歲歲還小,尚且不識字,往那鋪內望去,便見裡頭安安靜靜的,擺著好些架子,架子上滿滿當當都是書。

這裡好像沒有點心……

正當她疑惑地抬首看向穆兮窈時,穆兮窈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彎下腰,柔聲道:“歲歲乖,娘尚且有些事兒要辦,待辦完瞭,就帶歲歲去吃點心,可好?”

雖然很想快些吃到點心,可歲歲還是懂事地重重點瞭點腦袋。

書肆櫃臺前,夥計聽聞動靜,抬頭瞥見一個婦人領著孩子入內,態度散漫地詢問道:“寫傢書的?”

“是。”

“十五文一張,多一張需得再加五文。”說罷,夥計熟稔地提筆。

然等瞭片刻,卻不曾聽見這小婦人開口。

夥計還以為是她嫌貴不樂意,蹙眉正欲說什麼,卻見幾個銅板被擺在瞭面前。

“可否由我自己來寫,這是紙墨錢。”

聞得此言,夥計不由得深深看瞭那婦人一眼。

模樣不算佳,有些黑瘦,衣著幹凈卻也舊,這樣的婦人竟也識字,倒是難得。

他拿起那銅板數瞭數,十個,也不算少,何況由她自己來寫,也省得麻煩他瞭,便收瞭銅板,將紙墨一推道:“行,不過隻許用一張紙。”

穆兮窈頷首,又同夥計討瞭信封,提筆沾墨,正欲落下,卻是動作一滯,微一抬眸,就見那夥計正直勾勾地盯著紙面。

她也不惱,隻淡淡一笑,夥計頓時面露訕訕,倒算識趣,提瞭雞毛撣子去一旁架上掃塵去瞭。

然才走到第一排,雞毛撣子揮舞瞭沒幾下,一轉頭便看見那婦人將紙裝進瞭信封裡,正用放在一旁的漿糊封口。

“好瞭,多謝小哥。”

夥計尚且還在愣神,婦人已然牽著孩子出瞭門,徒留他疑惑地立在原地。

寫瞭什麼,這般快!

出瞭書肆,穆兮窈將信鄭重地收入懷中,一垂眸,便見歲歲眨巴著大眼睛抬頭看著自己,方才她寫字時,歲歲就爬上椅子,趴在櫃臺上好奇地瞧。

想來,這應是她頭一回看到她提筆寫字。

從前在荊縣穆府時,主母劉氏聽聞大戶人傢娶妻,不能是胸無點墨的,是故請過女先生來教她們識文斷字。

那時她和穆兮筠一道上課,為瞭不越過她這位姐姐去,惹她不喜,穆兮窈不敢展露半分才學,還因此常是被那女先生嫌棄愚笨。

可她們卻不知,私下裡穆兮窈愛極瞭讀書練字,但隻敢躲在自己屋裡,悄悄的,提防著教人察覺。

後來有孕被關到京郊莊上後,她便也沒瞭讀書練字的心思和機會,想必歲歲記事以來,看到更多的當是她幹粗活的模樣。

“歲歲想識字嗎?”穆兮窈問道。

字……

便是娘方才寫的那個嗎?

好像很有意思。

歲歲點點頭。

“待有空瞭,娘便教你。”穆兮窈摸瞭摸歲歲的腦袋。

她也許教不瞭太多,但好歹讓歲歲學會寫她的名字,歲歲這個年紀還不大記得住事,若她們真的分開,她怕歲歲再大一些,便會很快將她這個娘給忘瞭,但至少能記得她這個娘叫什麼,也是好的。

出來前,穆兮窈提前同徐嬸打聽過,城中哪裡的點心好吃又便宜。

手頭拮據,穆兮窈隻能給歲歲買瞭塊熱乎乎的糖餅和一小塊乳糕。

攤邊小食,雖得沒有孟管事那日給歲歲的桂花糕來得精巧細膩,但歲歲依然很高興,她用小手捧著,一口一口吃得小心翼翼,生怕很快就吃完瞭。

穆兮窈看得心疼,但也隻能努力咽下胸口溢上的苦澀,繼續帶著歲歲在城中逛。

天寒,她也不敢讓歲歲在外頭呆太久,逛瞭大抵一個半時辰,見歲歲似乎走累瞭,便欲帶她回去。

再者,她也還有些事兒要辦。

然往回走時,半途,歲歲的步子卻驟然緩瞭下來,目光直直盯著一處。

那廂傳來甜絲□□人的香氣,是一間賣蜜餞的鋪子。

蜜餞好吃,但是金貴玩意兒,穆兮窈摸瞭摸腰間荷包,裡頭還剩些銅錢,但她另有打算,今日大抵是滿足不瞭歲歲瞭。

她低下腰,想同歲歲商量,待下回發瞭月錢再買給她時,耳畔驀然響起一道清潤爽朗的嗓音。

“是你啊。”

聽得這熟悉的聲兒,穆兮窈精神陡然一怔,轉頭看去,便見林錚牽馬站在她身後。

“二公子。”她忙低身施禮。

打林錚受傷回府休養以來,她便未再見過他,此時見他行動自然,似乎已然無恙,但仍是關切道:“二公子的傷可好些瞭?”

“嗐,不過小傷,不足掛齒。”

被關瞭這麼多日,林錚覺得自己都快生黴瞭,且不說養不養傷,他兄長用這法子來罰他,的確是令他難熬得緊。

這不還未足十日,他實在熬不住,偷偷去瞭趟軍營,這會兒便是想趁著天色未晚,在未被兄長發現前,趕緊回府去。

然巧遇林錚,穆兮窈自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眼眸微轉道:“說來,奴婢還不曾好生謝過二公子給的金瘡藥,想必那應當是從京城帶來的好東西吧?”

那金瘡藥哪裡是林錚的,他根本是借花獻佛,但他也不好意思說實話,隻呵呵一笑,“是,確是從京城來的,倒也不算太金貴,你安心收著便是。”

“倒是便宜奴婢瞭。”穆兮窈頓瞭頓,順勢道,“說起京城,奴婢從前也有幸同夫君一道去過,大抵是三年前的事瞭,那時還路過瞭鎮國公府,聽得裡頭熱鬧,在辦什麼春日宴,請瞭不少達官顯貴,二公子可也去瞭?”

這話乍一聽自然,但其實突兀得緊,可林錚向來沒什麼心眼,也未深思,更是沒發覺什麼不妥,想瞭想便答:“三年前……哦,還真去瞭,我記得那過後沒幾日,我就隨兄長和表兄一道來瞭掖州。”

他果真去瞭!

穆兮窈掩在袖中的手攥緊,愈發緊張起來,繼續試探道:“那宴會當是十分有趣吧?”

有趣?

林錚實在沒太大印象,隻記得那晚他隨他兄長一道赴宴,兄長醉得格外得快,早早便被扶去瞭客院,害他替他喝瞭不少酒。

他還一度懷疑兄長是在裝醉。

“京城宴會也就這般,無非飲酒賞曲,倒也沒甚意思。”

林錚也不明白這小娘子突然問這些做什麼,但見他答罷,那小娘子朱唇微張,顯然還想再問,他不禁有些急瞭。

沒完沒瞭地耽誤在這兒可不行,一會兒回去莫不是要教兄長逮個正著。

他欲岔開話,目光隨意一掃,便瞥見正倚靠在穆兮窈腿邊的一個小小的身影,此時正怯生生看著自己。

小姑娘看起來也就兩歲上下,實在是瘦弱,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若星子一般煞是好看。

林錚並不怎麼喜歡孩子,從前年節,便有族中的孩子貪玩,私自動瞭他珍藏的紅纓長槍,傷瞭手還哭得昏天暗地,甚是煩人。故之後若再碰著孩子,他常是躲得遠遠的。

可今日不知怎的,興許是這孩子一看便乖巧,他一眼就覺喜歡,想起方才她似乎一直盯著那蜜餞鋪子,便微微低腰,忍不住問道:“你可想吃蜜餞?”

歲歲往娘親身後縮瞭縮。

蜜餞?是那個聞起來甜甜的,好像很好吃的東西嗎?

歲歲想吃,但並未馬上答應,而是抬起腦袋看瞭娘親一眼。

見娘笑著對她眨瞭眨眼,算是應瞭,方才展顏沖著那個高高大大的叔叔重重一點頭,“嗯”瞭一聲。

“想吃些什麼?自個兒挑便是。”

那擺放著各類蜜餞的臺子高,林錚一把將歲歲抱起來,讓她挑著自己喜歡的買。

抱起來的一瞬,林錚心下忍不住嘀咕,這孩子未免也太瘦弱瞭些,輕飄飄如紙一般,怕是還沒他那柄長槍的銀槍頭重。

穆兮窈默默站在兩人身後,看著歲歲歡喜地挑選著自己想吃的蜜餞果子,心下頗有些五味雜陳。

也許這才是歲歲該過的日子……

她是林傢的姑娘,自是應玉食錦衣,膏粱文繡,受盡寵愛,而不是跟著她吃苦受罪,連喜歡的糕食點心都不得吃個盡興。

就算再不舍得,也許為瞭歲歲好,她也應當放手才對。

這廂,林錚掏錢買下瞭一大包蜜餞時,卻未察覺不遠處,一匹通身烏黑,四蹄和額間一抹白的駿馬驟然放慢瞭疾馳的步子,幽幽停瞭下來。

馬上人抬首望向林錚,面色無甚變化,然在看清那個林錚身側,背對著他的纖細身影時,劍眉蹙緊。

這個背影他認得!

林錚清晨偷偷出府之事,孟管事一早便報給瞭他,林鐸知自己這個弟弟是個閑不住的,左右是去軍營習武,也非做那些眠花宿柳,倚紅偎翠的荒唐事,倒是不必苛責什麼。

方才軍營有報,他快馬回去處置,沒想到會在半途遇到這個弟弟。

更沒想到他還跟那個小婦人在一起,且懷中似乎抱著個孩子,想來是那小婦人的瞭。

離得遠,林鐸也看不清那孩子的模樣,隻看得自傢弟弟與那小婦人有說有笑,這兩人也不知何時變得這般熟稔。

他眼見那叫“瑤娘”的婦人從林錚手中接過油紙包,緩緩低身福瞭福,像是在道謝。

林鐸依稀能看到她半張側臉,唇角輕揚,笑意溫婉。

林鐸的眸光不自覺涼瞭幾分,想起幾次與這小婦人相見,她似乎都是一副慌亂的模樣,宛若頭受驚的小鹿,別說沖他笑瞭,甚至不敢抬眸看他。

對他避如蛇蠍,可對阿錚卻……

思至此,林鐸沉著臉收回目光,重重一甩韁繩,疾馳而去。

可心底莫名升起的不痛快卻無法隨耳畔呼嘯的寒風而散。

他不明白。

那婦人這般懼他,難道他是什麼地域羅剎,還能吃瞭她不成!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