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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國京都城外,雲華行宮。
在景國有這樣一座占地頗廣的行宮,它亭臺樓閣無一不精,遊廊碧湖無一不雅,金碧輝煌雕欄玉砌,但卻長住孤苦之人,久居在這裡的都是失寵失夫,無傢族倚靠和子女骨肉的落魄妃嬪。
有些是先帝後宮裡的年輕美人,有些是被親王皇子所不喜,找瞭由頭打發過來的棄妃。
夜色深重,一行身著青色衣裙的宮女從夢華殿外面的抄手遊廊裡經過,她們手中提著散發暖黃色燭光的玲瓏八角宮燈,緩步往夢華殿外面走去。
“這也真是奇瞭,夢華殿裡這位已經來瞭四年瞭,說是來養病,但就這麼風平浪靜地在這裡住下瞭,宮裡連個接人回去的信都沒有?”站在前排的年輕宮女好奇張口,看向身邊年紀較大的宮女,“這位可不是生不出子嗣的,怎得也落得到這麼個境地,宮裡的貴人們還真就讓她在這裡一直待著不成?”
走在最前面的年長宮女眼神一轉,看向夢華殿的窗邊。
窗內有一抹玲瓏纖細的影子經過,素手輕抬,發絲微拂,光是看這抹側影就隱約能感受到殿內佳人必是一副沉魚落雁的姿容。
她輕輕嘆氣,似是可惜,回道:“許是,命不好吧。”
“我朝皇傢本不那麼忌諱雙生子,但她誕下的,可是皇長孫啊,揣瞭這麼個金蛋蛋,本該一步登天,扶搖直上,可惜瞭,她本就不被太子殿下所喜,誕下的還是一對雙生子...”
若是尋常皇子皇孫也就罷瞭,偏偏是最為尊貴的皇長孫,她一胎生瞭兩個男孩,正巧犯瞭皇傢忌諱,為瞭避風頭,這才被遣送到這裡來,宮裡沒人惦記著她,那兩位小皇孫又太小,不曾親近生母,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去瞭。
宮女們說著閑話,迎面看見一位穿著淺藍的宮裝的年輕女子緩緩走來,一對上眼,宮女們紛紛噤瞭聲,不敢多言。
這個宮女就是夢華殿那位的貼身宮女玉寧,玉寧姑娘有八品女官品階在身,曾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心腹侍女,對待下面的人素來嚴厲,是她們萬萬不敢惹的人。
玉寧眉眼輕掃,不需多言就已震住這些嚼舌根的宮人們,她不欲在這裡計較口舌,腳步未停,徑直往夢華殿走去。
夢華殿建在半山腰上,殿宇外面是層層疊疊的粉紫山花,從遊廊往上望去,光是月宮般的景色就能晃住心神眼眸,沉浸在無邊美色中。
微風卷著花瓣吹進夢華殿中,窗扉搖晃,發出“吱呀”一聲。
一道黑影從窗外飛身進入,穩穩站窗邊,他一身黑衣,明擺著不是來幹什麼正經事的,卻還大搖大擺地坐在瞭梨木雕花書架旁邊的太師椅上,一點不怕殿中主人會驚恐呼救。
殿中人靜坐在羅漢榻上,不受雜音影響,低頭看著矮桌上的棋盤。蔥白手指捏住黑子,指尖輕輕落於白色棋子的命門上,一子破局。
這棋局是秋歌棋譜上的困獸之局,出自前朝大傢之手,最是難解。
薑挽看著被化解的棋局輕笑,一點點將黑白棋子撿起。
“奉儀娘娘好興致,現在這種時候還能笑得出來?”凌酒言姿勢囂張地靠在太師椅上,眼底帶著寒光,“阿挽姐姐,你可還記得咱們來到這是為瞭什麼?弟弟聽說東宮最近又新進瞭幾位侍妾,各個都是絕色,那蕭淮身為景國太子,整日都有無數美人圍繞在身邊,恐怕早已將你忘瞭吧。”
他句句是嘲諷,但薑挽聽完卻笑瞭。
“幾個美人而已,這也值得擔憂?”薑挽倚在羅漢塌上,面色淡然,看起來絲毫沒將凌酒言的諷刺放在心上。
“呵。”凌酒言冷笑,“你莫不是以為生瞭一對雙生子就可以母憑子貴高枕無憂瞭吧?你可別忘瞭你是因為什麼被趕到這裡的,要不是因為懷瞭一對雙生子,你怎會落到這種境地,明明是一朝飛上枝頭的好夢,眼看著我們的計劃就要成功一半,結果現在呢,全是給蕭傢人做嫁衣,耗費瞭這麼大力氣送你進東宮,最後落魄被攆到行宮,你可真是辦得一手好差事啊!”
“我生母是薑傢女,薑傢多出雙生子,我本就是雙生姊妹,誕下雙生子有什麼奇怪的。”薑挽給自己倒瞭一杯涼茶,輕輕啜飲瞭一口,“怪隻怪你做得太差,壓不住京中的流言,任由人傢抓住機會瞭。”
薑挽雖在生父身邊長大,但她與雙生妹妹卻都是隨母族姓氏的,不隻是她們姐妹,她所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都是隨母姓。
“還不是你沒用,為蕭淮生瞭兩個兒子也抓不住蕭淮的心,流言雖廣,但決定權還是景國皇帝皇後手裡,那江皇後看見兩個孫子都笑地合不攏嘴,還想著晉你的位分,結果懿旨被蕭淮攔住,他不僅對你沒有絲毫憐憫之心,還極度厭惡你,恨不得將你送得遠遠的,這輩子都看不見才好。”
凌酒言嗤笑看她,話音一轉,玩味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懷上那對金疙瘩的,還不是靠著從西域花大價錢買來的綺夢散,不然就以你那……”他說到這頓瞭頓,眼珠往其他地方一偏,“蒲柳之姿,怎麼會有男人看得上你。”
這話屬實是為瞭嘲諷而嘲諷,絲毫不顧及事實,但凡換個人對著薑挽那張臉都說不出“蒲柳之姿”這個詞。
薑挽神色漸冷,茶盞放在桌上發出“咚”的一聲。
“他眼瞎罷瞭,所以你何必擔憂東宮那些美人,長成天仙又能怎麼樣,反正他又看不見,以蕭淮禁欲嚴厲的寡淡性情,他壓根不會親近女子,更不會有其他孩子降生,所以……”薑挽篤定一笑,繼續道,“他肯定是要迎我回去的,就算他不肯,皇帝和薑皇後為瞭親孫子的臉面,也必定要接我回去。”
凌酒言嗤笑一聲,“接你回去又有什麼用,你那兩個兒子被江皇後養著,你回去瞭也爭不瞭孩子,他們自出生起就沒見過你,可曾知道生母長什麼樣?他們可是真真正正的蕭傢人,以後怎會為我們所用。”
凌酒言從袖子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手腕微微用力,精準扔到薑挽面前的桌子上,“這是義父讓我交給你的,裡面是我們這些年安插在宮裡的一部分暗樁,這些人以後都交由你差遣,義父說,讓你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再懷上一個皇孫,親手教養長大,以後才好為我們所用。”
薑挽不置可否,勾瞭勾唇:“看來我是要回去瞭,不然你怎麼會把這個交給我。”
凌酒言口中的義父就是薑挽的生父,他們向來無利不起早,若是她沒有瞭用處,怎麼會大老遠跑到這裡來給她送東西。
“算你有些腦子,不至於太蠢笨。”凌酒言輕哼一聲。
薑挽收好冊子,下瞭羅漢榻,緩緩走到凌酒言面前,面上掛著溫柔和善的淺笑。
“凌酒言,你可知我們之間誰才是主子,誰給你的膽子這麼與我說話?”
凌酒言不屑,神情倨傲:“我們在京中的勢力大部分都在我手中,你做什麼事之前,也得聽我的,再說你一個女子,如何能拿得起正事,老實聽話便是瞭。”
他話未說完,一雙纖纖玉指就捏住瞭他的下顎,手指緩緩用力,看著柔若無骨,卻力若千鈞,疼得凌酒言說不出話來。
凌酒言坐在太師椅上,薑挽站在他面前,隻用幾根手指就鉗制住他的口舌,讓他火冒三丈又無可奈何。
“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也要在姐姐面前放肆麼?”薑挽笑得嫵媚動人,手下卻一點不留情,疼得凌酒言變瞭臉色,“管住你的嘴,不然我哪日心情不好,說不定要拔瞭你舌頭出出氣。”
凌酒言不服氣,出手想要打開薑挽的手,但薑挽身手實在厲害,不到三招就將他制服,那隻白皙柔美的素手在他臉上掠過,輕飄飄就能劃出一道血痕來。
“你實在孱弱得很,不配我動手。”薑挽松開瞭他,望向窗外,冷冷道:“從哪裡來,就從哪裡走,莫要驚動瞭殿外的侍女,連累瞭我給你善後。”
凌酒言看著薑挽的眼睛裡帶著濃濃殺意,奈何打不過她,還手不得,隻能冷哼一聲,翻窗離去。
攆走瞭礙眼的人,薑挽悠然回到羅漢塌上,繼續收棋子。
沒一會,殿門被敲響,侍女玉寧的聲音傳進來,“娘娘可睡下瞭?”
“尚未,是玉寧麼?你進來吧。”
玉寧快速走進,面上帶著笑意,站定在薑挽面前,微微行禮,“玉寧恭喜娘娘,終是得見雲開瞭。”
薑挽故作驚訝地看著她,不解道:“這是怎麼瞭?大晚上你行什麼禮,是外面發生什麼事瞭嗎?”
“玉寧是來恭喜娘娘的,宮中來瞭消息,五日後,東宮會來人迎娘娘回去。”玉寧從薑挽有孕起就跟在她身邊,至今已經有五年瞭。
總見薑娘娘因為被送到行宮來而鬱鬱寡歡,傷心落淚,玉寧被薑挽的情緒所感染,如今見到她得償所願,也是真心為她高興。
薑挽手中棋子掉落在棋盤上,又從棋盤滾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滿臉不可置信,愣瞭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驚喜到快要落淚,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真、真的麼?我是不是在做夢?”薑挽聲音顫抖,一把抓住瞭玉寧的胳膊,“玉寧你告訴我,這是真的嗎!我真的沒有做夢嗎?”
“真的,是真的。”
玉寧安慰薑挽好一會,見人終於冷靜些瞭,俯身拿茶壺給她倒茶。
茶水傾倒,竟然是涼透瞭的,沒有一點熱氣。
玉寧蹙眉,“這夢華殿的婢子太不像話瞭些,她們剛剛離去,這茶該是溫熱的才對,怎能如此怠慢,讓娘娘喝涼的茶水。”
薑挽無所謂地搖頭,仿佛還沉浸在即將被接回東宮的喜悅之中沒有回神。
“不礙事不礙事,我在這裡住瞭四年,沒人管沒人問的,被怠慢也屬正常,實在怪不得她們,人情冷暖,本是如此的。”
玉寧見薑挽的表情就知道她是歡喜極瞭,居然連這事都不計較瞭。
要知道薑娘娘是有小性子的人,對待下人其實是有點跋扈的,放在平常必定會讓她去算賬。
玉寧輕嘆,屈身半蹲在薑挽面前,“天色已晚,玉寧扶娘娘歇下吧,娘娘一覺醒來,離回去的日子就又近瞭些。”
薑挽滿口答應,順從地去瞭內殿,解開頭發躺下。
“娘娘睡吧,玉寧今夜守夜,就在外殿守著您。”
“好。”
薑挽保持著喜極而泣的神情,直到玉寧走遠,才冷下眸子,臉上再也看不見一點兒歡喜的神采。
玉寧放下簾縵,輕手輕腳走瞭出去,她見棋盤上還有棋子未收,就過去收棋子。
垂眸的一瞬間,玉寧愣瞭下。
這收到一半的棋局,怎麼有些像是秋歌棋譜上最難的那個困局呢?但仔細看看又不太像,秋歌棋譜上的棋局都極為難懂,尋常人根本解不開。
玉寧沒多想,立馬否定瞭自己,這怎麼可能秋歌棋譜,一定是她看錯瞭。
娘娘下棋都是她教的,為瞭打發無聊日子。
不過巧合而已。
等薑娘娘回瞭東宮,她的全部心思就該放在太子殿下身上瞭。
娘娘實在愛極瞭太子殿下,比起喜歡這個詞,玉寧覺得癡迷更適合形容娘娘對太子殿下的愛意。
凡是太子殿下在的地方,娘娘眼裡就看不見其他人,就算親生孩子站在面前,她的註意力也全都在太子殿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