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聽,再看兒子別過去的臉,明白事情進展並不順利,追問道:“早先不是說看好瞭永順伯傢的小兒子麼?”
京都內各勛爵人傢之間相互聯姻,是最常有的事。
“永順伯說上個月定瞭鎮江府丞傢的千金。”裴秉元搖搖頭,語氣無奈帶憂,又道,“母親也知道,眼下永順伯爵府是甚麼光景,咱們府上又是甚麼光景……”
裴秉元不忍說下去。
裴傢早不再是一傢有女百傢求娶。
奶娃子裴少淮聽後,心裡瞭然——祖父裴璞雖承襲瞭景川伯的爵位,但在朝中並無一官半職。父親裴秉元十六歲通過院試成瞭秀才,本以為是裴傢的希望,可後頭再考,時至今日也未能再進一步。
加之傢中產業也並不豐厚,僅能勉強維持伯爵府的體面。
如此境地,想要在勛爵人傢裡給裴若蓮找個合適的夫婿,並非一件易事。
其實,倒也有些勛爵人傢主動前來求娶裴若蓮,可他們背地裡的心思並不單純,一傢人豈會忍心讓裴若蓮去跳那火坑?
這時,又聞裴秉元道:“母親,想要在京都勛爵人傢裡給蓮兒說親,恐怕是不能瞭。”
房內沉默瞭半晌。
老太太終是認瞭這個現實,細嘆瞭一聲,道:“蓮丫頭自幼便沒瞭親娘,身為府上嫡長孫女,她是個極懂事的,縱使心裡有苦也從不見她到我跟前來說,在親事上不能委屈瞭她……結親的人傢,若不是勛貴人傢,也應是個清流士傢,嫁過去之後是一步步往前的。”
這算是放低標準瞭。
“兒子省得。”裴秉元應道,“兒子再出去打聽打聽,若是遇見合適的,好提前通通氣。”
裴少淮聽完,這才記起來,原書裡寫的“裴若蓮嫁得極好”,並不是說一開始就嫁到瞭甚麼富貴人傢,而是說選對瞭人傢,起點雖低一些,但傢宅和睦,夫妻敬愛,傢公、夫婿仕途順遂,好比那筍竹節節攀高。
對於這樣原定的好事,裴少淮心想,希望它自然而然地發展下去,長姐如原書裡那般平安順遂,與夫君恩愛到老。
……
裴秉元走後,到瞭裴少淮平日裡午睡的時辰。
“我的乖孫兒,祖母抱你進屋困午覺。”
換作平日,裴少淮已精力不足,便會乖乖睡去、好好休息,可今日他有瞭別的主意。
他看出來瞭,老太太有意將他從林氏身邊抱走,抱到自己身邊親自教養。一方面,老太太確實疼愛裴少淮,將裴少淮視為伯爵府再復往昔榮光的希望,另一方面,老太太瞧不上林氏的出身,認為林氏難以將伯爵府長孫教養好。
在原書中,便是從此處開始,伯爵府不再安寧——隻因老太太從林氏身邊搶走瞭裴少淮。
書中,林氏整日想著如何將兒子搶回來,心思漸漸走偏,加之奴仆在身邊挑唆,原本性子純良的她慢慢變得偏執癲狂,手段也愈發毒辣。
孩子成瞭將她引入死胡同的一根線。
另一邊,老太太為瞭將孫子留在身邊,心思亦不在教養上,疼愛變成瞭溺愛,對裴少淮的要求無不滿足,叫他以為傢中有揮霍不盡的傢產,衣食住行總與其他的侯爵子弟攀比,成瞭活脫脫的紈絝。
所謂的“隔輩親”“祖母疼愛”,隻是為瞭將孫兒“捆在”身邊。
……
裴少淮自然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他畢竟承瞭娘親的一份生養之恩。
孩子被婆母搶走,對一個母親而言何其殘忍。
府上日日你爭我鬥,一地雞毛的伯爵府又當如何復榮?
他捻算瞭一番:
沒瞭兒子便會迅速黑化的母親。
精力仍然旺盛,要將伯爵府牢牢攥在手裡的祖母。
不管不顧,醉心讀書的父親。
他頓時感到壓力頗大。
……
心裡捋清楚思路後,裴少淮有瞭打算。
老太太如往常一樣,將奶娃子放到床榻上,為他蓋上衾被,輕撫哄他入睡。
誰料,“咳咳——哇——”奶娃子忽然大哭,豆串般的淚珠滾落,一直在床榻上折騰,不肯安分午睡。
“呦呦,我的淮哥兒,這是怎麼瞭?”
老太太趕緊抱起來哄,奶娃子哭鬧聲小瞭一些,卻是不止。
周嬤嬤過來幫著查看收拾,發現一切都是妥當的。
任由她們如何哄、如何逗,裴少淮就是大哭,瞧著可憐極瞭。
“太太,淮少爺該不是被什麼東西嚇著瞭罷?”周嬤嬤環顧四周屋角,低聲猜道。
老太太先是一凜,但立馬端住,厲色道:“瞎說甚麼,光天白日的,咱們這樣清清白白的人傢,淮兒怎會被嚇到。”
奶娃子哭得慘,哭到後頭聲音都有些啞瞭,老太太心疼不已,隻好說道:“先送回朝露院那邊瞧瞧罷。”
言罷,抱著奶娃子一同往朝露院走去。
……
林氏聽到奶娃子的哭聲,遠遠地便迎瞭出來:“母親,淮哥兒這是怎的瞭?”
“吃飽後,便一直哭鬧,一直沒能停。”老太太將奶娃子還回到林氏手中。
說來也奇怪,奶娃子回到林氏懷裡,很快安分下來,端著一雙小拳瞌目,似是困極瞭。這樣含著淚珠乖巧的模樣,真叫人心疼。
林氏將奶娃子送回搖床,他伸伸腰,翻瞭個身,而後沉沉睡去。
這其中的玄機,唯有裴少淮自己知曉而已——這是他故意的。若是娘親明面上爭搶孩子,此時的林氏必定搶不過老太太,可若是裴少淮自己選瞭林氏,老太太出於對孫子的疼愛,便隻能讓步。
免得兩人為瞭一個奶娃子爭破頭,傢宅不寧。
“母親不必擔心,淮哥兒或隻是一時耍脾氣,哭鬧不止,叫您辛苦瞭。”林氏寬慰老太太道。
老太太瞧著沉沉睡去的奶娃子,又仔細查看瞭一遍,懸著的心才放下,吩咐道:“你好生守著他,這會兒一刻都離不得人。”
“兒媳省得瞭。”
……
裴少淮很註意拿捏哭鬧的度,他自以為,若是哭鬧得多瞭,會傷瞭祖母的感情,若是不哭不鬧,又不能叫祖母知曉自己的意思。
往後的幾日裡,老太太還是叫人將奶娃子抱來,裴少淮隻好故伎重演——
吃飯用膳的時候,乖乖巧巧的,甚至還在祖母懷裡咯咯咯地笑,表現得十分親昵。可是一旦老太太要哄他入睡,亦或是許多個時辰不送他回去,他便哭鬧不止。
唯有將他送回到朝露院,躺在他的小搖床上,他才肯安分困覺。
老太太覺得有蹊蹺,費瞭好些功夫從宮裡叫來瞭太醫,讓太醫給瞧瞧。
那太醫寬慰道:“無他,隻是府上少爺長大瞭些,有瞭脾性,開始認屋、認床罷瞭,無需太過擔憂。”
“可有解決之道?”
太醫笑笑,道:“本不是甚麼要緊的事,何來解決之道?讓他睡在自個的屋裡便好瞭。”
……
困擾迎刃而解,林氏雖是欣喜,但也心疼兒子這麼些天裡,大哭瞭這麼多場。
自打淮哥兒生下來,還沒這樣聲嘶力竭地哭過。
娃子的哭聲,聲聲都如刀子一般劃在她心尖上。
申嬤嬤高興道:“到底是夫人親生的,咱淮少爺打小就懂得向著夫人您,等淮哥兒長大瞭,夫人就等著享福罷。”
這幾句“好聽話”,申嬤嬤卻叫林氏好生斥責瞭一頓。
林氏道:“申媽媽是個管過事的,往後說話也該註意些瞭,方才那話我聽著,明白你的心意,知道你是向著我……可那不明事理的小廝丫鬟若是聽瞭去,曲解出其他意思來,還以為是我有意教淮哥兒哭鬧,這於我、於淮哥兒都是沒半分好處的。”
她絕不會為瞭搶孩子而傷害孩子。
申嬤嬤老臉一紅,認錯道:“是老奴僭越瞭,竟沒想到這層意思。”
林氏順勢給她一個臺階下,道:“申媽媽也是一時語快,難免有疏忽的地方,咱們往後還有許多要一同擔待的地方,切莫生分瞭。”
……
隻要老太太沒瞭搶走淮哥兒的心思,林氏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祖母疼在孫兒,天經地義的事。
她想瞭許久,最後下瞭決心。
這日早晨,她帶著英姐兒、淮哥兒一同去老太太屋裡請安,婆媳二人聊瞭好些話。
林氏佯裝有難處,故意道:“也不知母親可有閑暇,兒媳有件事兒想請母親幫忙。”
“你直說就是瞭。”老太太應道。
林氏將英姐兒拉到身前,笑著款款說道:“英姐兒這個年歲正是狗都嫌的年紀,像個泥猴一般,白日裡沒有個安分的時候,用膳時總不規矩,兒媳想著,這女孩兒不能打小就沒規沒矩的,要好好端正端正才行……可母親也知道,我如今有瞭淮哥兒,顧得瞭這個,便顧不得那個,一人難有六手,一不小心就疏忽瞭。”
緊接著又道:“不如這樣,每日午膳晚膳時候,我叫人將淮哥兒送到母親這來,叫母親幫忙照料著,也好叫我空閑出來,教教英姐兒飯桌上的規矩……不知母親可否幫兒媳這個忙。”
老太太讓瞭她一步,林氏便敬老太太一丈,主動說瞭這個提議。
老太太一聽,欣喜溢於言表,道:“說什麼幫忙,幫著照看孫輩,不就是我這把老骨頭該幹的事嗎?你每日叫人將淮哥兒送來就是,保準喂得白白胖胖的,吃瞭飯便叫人給你送回去。”
如此,婆媳之間的矛盾化解瞭,感情還增進瞭幾分。
小裴十分喜聞樂見。
再也不用他扯著嗓子假哭假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