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作者:MM豆 字數:5201

裴老爺子聽後,喜不自禁,能有老翰林來教導指點兩個孫兒,機會可遇不可求。

他並未多想,當即差人過去回話,應瞭邀請,說一定按時將淮哥兒、津哥兒送過去。

老爺子又自言感慨道:“終究是血肉親情不可分,他還惦記著本傢一二。”

看見祖父如此歡喜的神態,一旁的裴少淮雖不贊同祖父的想法,卻也沒有說甚麼,不想掃瞭老爺子的興頭。

裴少淮以為,尚書府那邊,若真有意與伯爵府親近,視之為一傢人,何須直至今日,才拋出盛意呢?這麼些年頭,同在京都城裡,往來淡淡,如今突然給這麼個“大好處”,即便不是甚麼司馬昭之心,也絕非善心好意。

時至今日,裴少淮都還記得,在他的周歲禮上,尚書府的女眷們口口誇贊林氏風姿卓絕,又誇小娃娃長得像林氏。明面裡是誇小娃娃長得周正,實則,是指桑罵槐,暗暗嘲諷伯爵府嫡孫是商賈傢女兒生的,長瞭一副商奸相。

他倒是覺得沒甚麼,可母親,卻為此傷心瞭許久,覺得是自己拉低瞭兒子的身份。每每說起尚書府,都會讓她想起這番話。

兄弟二人去尚書府讀書,原書裡,是有這一情節的。不同的是,原書裡淮哥兒、津哥兒沒有提前開蒙,去尚書府讀書前,隻粗略識一些字;而如今,淮津兩兄弟都背到《孟子》《大學》瞭。

書中寫道,裴少淮進瞭尚書府書堂以後,發現京都城內好些勛貴人傢的少爺都應邀來瞭,二三十個人,滿滿一堂,大部分孩子都身世不凡。

若是隨意砸個磚頭進去,能砸到好些個世子。

這哪裡是甚麼老翰林講授學識,分明是尚書府借著老翰林這一噱頭,放長線,養大魚呢。

還是好一池子的大魚。

書裡的淮哥兒心性還沒成熟,入學後,埋沒在一堆世子當中,嫌自己穿的衣物不夠貴氣,又嫌自己的掛的玉玨不夠圓潤,心思根本沒有放在學習上。一回到傢,便在祖母院裡又摔又砸,亂發瞭一通脾氣,嚷嚷著不願再去尚書府讀書,說自己丟不起這個人。

伯爵府本就盼著淮哥兒通過讀書科考,入朝為官,重新撐起這個傢。老太太一聽孫兒鬧著不願意讀書瞭,急瞭,以為他隻是耍小孩子脾氣,決定先順著他的意思哄著、慣著。

期盼著等孫兒長大一些,就懂事瞭。

自打那以後,淮哥兒的衣制、配飾,老太太費瞭大銀錢,一應照著侯府公子的標準去定制。心想,橫豎隻有這麼一個寶貝嫡孫,多花銷一些,也是應該的。

淮哥兒這才消停一些。

隨後的時日裡,在學堂上,淮哥兒沒學到多少學問,公子哥的毛病,倒是學瞭一身。他始終都沒有認清一個事實——出身走下坡路的伯爵府,他在這學堂裡,身份並不起眼,隻是一個當陪襯的。

他以為,隻要自己多請客,夠氣派,同學們便會跟他好。

今日,這個世子帶瞭個小玉鬥,明日,那個世子端著個紫金小碗……哪裡是他能比得過來的?淮哥兒的攀比心理越來越重。

……

另一方面,津哥兒進瞭這書堂,亦過得十分不暢快,甚至有些淒涼讓人憐。

景川伯爵府本就不起眼,津哥兒又是個丫鬟姨娘生的,這樣的身份,讓他在學堂裡處處受人排擠,甚至連嫡兄裴少淮都刻意避著他。

他在學堂裡,一直是個“邊緣人”。

尚書府編排坐席時,特意把津哥兒安排在邊角位置上,又偏又遠,津哥兒總是聽不太清楚夫子在教些甚麼。

那老翰林也並不關註他。

津哥兒空有一顆慧心和非同尋常的記憶力,卻無處使力,畢竟,自悟至少也得有人帶入門。

數月之後,書堂考校,津哥兒考得並不好,被尚書府送瞭回來,說是,津哥兒資質不佳,學而無物,恐怕並不適宜走科考之道,建議裴老爺子還是早做其他打算為好。

聽瞭尚書府對孫兒的評價,裴老爺子沒有駁話,信以為真,將津哥兒接瞭回來。

幸虧,津哥兒有個好小娘,她瞭解自己生的孩子——津兒記東西比尋常人要快,豈會是個不學無物的?

沈姨娘抹幹眼淚之後,看著兒子,認真問道:“津兒,你誠實回答小娘,你可喜歡讀書?”

“孩兒喜歡……可他們都說孩兒學不會……”受到打擊,小小津哥兒都有些懷疑是自己太笨瞭。

“那你可願意為此吃苦?”沈姨娘又問。

津哥兒一個勁點頭,“孩兒不怕吃苦。”

“小娘知曉瞭,便是豁出去,也會替你謀個機會。”沈姨娘說道,“至於能走到哪一步,就要靠你自己瞭。”

沈姨娘去徐府找瞭蓮姐兒,憑著自己曾伺候過寧氏的這點情義,求蓮姐兒幫幫弟弟,給他個讀書的機會。蓮姐兒心軟,點頭答應瞭,跟公公、官人說情,把津哥兒接到傢中,和大侄子一同蒙學。

津哥兒才有機會再讀書。此後,他拾級而上,步步順利,六試皆上榜,最後傳臚大典,高中狀元。

但也因為這些糟心的事,津哥兒養成瞭沉默寡言的性子,對誰都收斂著心緒,一直冷冷淡淡的。

……

……

裴少淮緩過神來,心想,這“老翰林授課”哪裡是甚麼天賜良機、幸遇恩師的大好事呀。

那老翰林再有本事,再有學問,也是給其他尊貴的世子們服務的。尚書府給京都城裡許多勛貴人傢都發瞭請柬,為瞭顧及臉面,不讓外人說閑話,才順手給景川伯爵府也傳瞭話而已。

說白瞭,裴少淮和裴少津過來讀書,隻是給人湊數的。

真正有權有勢的世子,才是尚書府看重、拉攏的對象。

這尚書府的書堂,就好似一個狼窩,裴少淮自認為,眼下,兄弟兩人皆隻有七歲,人小勢微——還不是這群小狼崽子的對手。

他和津哥兒如今的第一要務是——養精蓄銳,順利長大。

要知曉,在這世道裡,富貴人傢,長子嫡孫自幼專門教養,為接管傢族大任作準備,他們早早褪去稚氣,並非鄉下玩泥巴的小兒郎……狠極的時候,這些小狼崽子,是真的會咬人的。

……

裴少淮並沒有反駁祖父的決定,他以為,這尚書府的書堂,他和津弟還是要先去上一趟的。

一來,祖父一直覺得可以挽回兄弟之情,兩府之間終有一日可以消除芥蒂。直接駁瞭祖父,祖父執拗,未必奏效。

二來,既然是小狼窩子,淮哥兒住在這京都城裡,往後免不瞭有所接觸,倒不如趁著他們還是小狼崽子的時候,去會一會。

心裡有底。

等“探窩”完畢,再籌謀退回就是瞭。

……

林氏知曉兒子要去尚書府讀書,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並未說甚麼。發瞭一會呆,她讓申嬤嬤找上好的緞子,給兩個哥兒做瞭幾身新行頭。

到瞭去學堂的這一日,淮哥兒沒有穿新衣裳,而是穿瞭平日裡那身靛藍直裰,繡以暗竹紋,系上銀邊衣帶。雖不是新的,勝在貼身舒適,他對林氏說道:“還是娘親親手做的這套穿著舒服又有派頭。”

林氏替兒子整理衣領,道:“你倒是會哄娘親開心,也不怕去瞭,唯你一個穿舊的,叫人笑話你?”

“這哪就舊瞭?多好的綢子,多好的繡工。”裴少淮道,“總歸是去讀書的,又不是去比誰氣派。”

因是第一日上學,英姐兒也出來送弟弟,道:“你去瞭那邊,甭管是甜茶還是酸茶,熬瞭也不能送過去給你……這個香囊我親手做的,你拿著。”

她不善針線女紅,那香囊縫得委實算不上精致,好些線頭都沒藏進去。

英姐兒臉上訕訕,解釋道:“昨日夜裡,時辰有些太趕瞭……不過,這裡頭的草藥香料,是我親自種的,可好聞瞭。”

淮哥兒憨憨一笑,高高興興接過香囊,揣進瞭懷裡,道:“能勞姐姐拿起針線,這份情誼已是極難得的。”

同姐姐打鬧瞭一會兒,津哥兒從院裡出來,兩兄弟上馬車,一同趕赴尚書府。

……

裴少淮進瞭尚書府,有小廝在前頭引路,他不好左顧右看,隻不經意瞟瞭幾眼這尚書府的格局裝潢。

面上,府上一片樸實無華,看不見甚麼十分貴重的物件。可仔細揣摩,那名花異草,松墻假石……營造出的意境韻味,可不是花費錢財就能換來的。

到瞭書堂。

書堂是特意新建的,就在尚書府後院的竹林裡,取名“竹賢書堂”。

書堂裡此時已來瞭不少小學童,七至十歲不等,個個都是玉冠佩玨,錦衣加身。看他們的言談,裴少淮覺得略顯老成,舉止皆有教養的痕跡。

這裡頭,不少人,裴少淮多多少少都曾打過照面,多數是公府侯府伯爵府傢的子孫,也有當朝新寵高官傢的孩子。

隻有少數幾個,跟自己一樣,是來湊數的。

世子公子們左右逢源,相談甚歡,或說些府上趣事,或是約著要去蹴鞠打馬球,中間,有意無意地添上幾句,透露自傢誰誰誰在何處任職,最近在做些甚麼事。

交換信息。

不知是他們的城府,還是傢中大人授意的。

裴少淮心裡暗道,隻這般年紀,就懂得“有效社交”,不得瞭不得瞭……也叫他明白瞭,並非他帶著個“成人芯”而來,就可在這世道裡高枕無憂。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應當趁著此時還有些優勢,策馬揚鞭,嗚呼,果然是到瞭何處都少不瞭要上進呀。

裴少淮與津哥兒一同進來,倒是有幾個人,與他點頭致意,可上前來談話的,卻是沒有。

……

老翰林還未到,尚書府來人瞭。

是裴尚書的嫡次孫裴少煜,年十七,站在書堂最前面道:“給諸位小爺問好,祖父任我來此助教,日後,學問上的事,大傢找夫子,餘下的瑣事,盡可找我,我時時在偏房裡候著。”

裴少煜見瞭淮津兄弟,上來寒暄幾句,道:“都是堂兄弟姊妹,兩位兄弟改日把幾個妹妹也叫過來,一起敘敘。”

“自然。”裴少淮不知他安的甚麼心眼,推脫道,“隻不過近來,幾位女先生盯得緊,她們不是在畫畫就是在彈琴,恐怕一時還來不瞭。”

寒暄後,裴少煜去招待其他少爺公子瞭。

編排坐席時,津哥兒果真被安在瞭角落裡,裴少淮幹脆與人換瞭位置,坐到瞭弟弟旁邊。

“大兄怎來瞭?”

“同你一起坐久瞭,旁邊換瞭別人,不習慣。”裴少淮低聲道,“親兄弟在外,若不齊心,豈不是叫別人更看不起。”

這個別人,指的正是尚書府。

津哥兒也低聲回應道:“我瞧著,這學堂,不是個能安心讀書習字的地方,總覺得怪怪的。”津哥兒還小,描述不出這種各懷心思的壓抑氛圍,隻能說是怪怪的。

開堂瞭,老翰林是個滿腹學問的小老頭,他講解文章時,介紹文章是何背景、抒發何意、涉及哪些典故,皆是信手拈來,根本無需翻書看書。

且條理清晰,環環扣入,引經據典。

不過,平日裡考校學問、解答疑惑時,老翰林基本上隻理會前頭那一圈人,把坐在最後面的幾個學生視若無物——意思很明顯,隻要把世子們教好瞭,其他陪襯的,可以放養。

兩兄弟坐在後面聽不清楚,隻好拿出自己的書,自個溫習。

“從前曹夫子在的時候,我嫌他是個隻會教人背書的。”津哥兒低聲向大兄抱怨道,“如今看來,原是我不懂得珍惜,起碼他是個全心全意教人背書的。”

“津弟莫急莫急。”裴少淮安慰道,“父親就快休沐回來瞭,到時我們再打退堂鼓,抽身而退。”

……

……

十數日後,裴少淮基本摸透瞭書堂,裴秉元也休沐回來瞭。

裴秉元聽說老爺子把淮哥兒、津哥兒送到尚書府讀書,微微皺瞭皺眉頭,但沒說甚麼。大抵是覺得,雖是個是非地,但勝在有老翰林講授,算是默許瞭。

裴少淮可不依,他不想再奔波去尚書府“自習”瞭,佯裝委屈道:“孫兒明白祖父的一片心意,可是……那書堂,哪裡是個能清靜讀書的地方,整日不是這世子,就是那世子的,學問沒學到,還得聽他們侃侃而談,好沒意思。”

裴秉元一聽,亦覺得不妥,追問道:“淮兒,當真如此?”

裴少淮繼續說:“若隻是如此也就罷瞭,我與津弟坐在最後,甚麼都聽不見,下堂瞭去請教夫子,也輪不上我們。”

“何等羞辱矣。”

涉及到一雙兒子讀書,裴秉元向來是極重視的,他惱瞭。

裴秉元先是去同老爺子談瞭話,而後三下五除二,派人前往尚書府傳話,隻說是傢中兩個小子感瞭風寒,怕把寒氣傳染給其他世子,往後都不再去瞭。

若是換老爺子來辦,恐怕又考慮甚麼兄弟情面,甚麼兩傢淵源的,猶豫難斷。裴秉元這樣做,倒是爽快。

問題又來瞭,不去書堂,淮津兩兄弟總不繼續在傢裡自學罷?

這時,裴少淮主動提議道:“大姐夫傢的段夫子,先後教出瞭兩位舉子,想必學問十分深厚,若有幸,淮兒想去大姐夫傢求學。”

津哥兒也道:“我同大兄一樣。”

……

好事成巧,翌日,蓮姐兒回娘傢看看,徐瞻知曉老丈人休沐在傢,也來瞭。

成婚幾年,當瞭父親,徐瞻身上多瞭幾分成熟,不變的是,還是那般謙遜有禮,對妻兒體貼慈愛。

一傢人大堂內敘話時,小言歸坐在父親膝上,由父親抱著。他紮著沖天小辮,手裡拿著個小瓷虎,正自顧自地把玩著。

林氏稱贊道:“瞧這機靈的模樣,往後同姑爺一般,也是個會讀書的。”

徐瞻自是歡喜,應道:“隻盼著他能同兩位小舅一樣聰慧就好瞭。”

大傢正說著話,蓮姐兒拿帕子掩瞭掩嘴,有些惡心發嘔,隻不過動作很小,沒甚麼人註意到。

旁邊的林氏是個眼尖的,又瞧見蓮姐兒一直沒動那杯茶,於是湊近,低聲問道:“這是又……?”隻說瞭半句。

蓮姐兒臉頰微紅,微微點瞭點頭。

林氏招呼申嬤嬤把茶端走,換瞭杯溫水來,又低聲道:“你也不事先同我打聲招呼,好叫我給你備些你能吃的。”

“還沒足三個月,婆母讓我先別聲張。”

林氏瞭然,道:“是親傢母考慮得周全。”

小插曲之後,言歸正傳,裴秉元說起,想送淮哥兒、津哥兒去徐傢求學的事,問徐瞻是否方便。

頓瞭頓,徐瞻才道:“都是一傢人,這樣的事,小婿本應一口應下的,隻是……”

徐瞻臉上略顯為難。

“嶽父應當也聽說過一二,我那老師,身患有疾,行動不便,在輪椅上坐瞭幾十年,一套脾氣是十分古怪的。若說教書,從來都隻收他看上瞭的,旁的,連我父親都勸不得。”

“故此,兩位內弟若想來求學,小婿恐怕隻能舉薦,不敢拍著胸膛保證一定可以,成與不成,還要看兩位內弟和老師的緣分。”徐瞻如實道。

態度十分誠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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