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秉元勘看完太倉州,有瞭整治計劃,才受瞭朱同知的接風宴,目的卻不在“接風”。
裴秉元已查過朱同知、劉通判的傢境,中規中矩,領著朝廷的糧餉,傢人在蘇州府城有些小產業。
可見他們並未倒戈鎮海衛,隻是明哲保身。
亦或者鎮海衛不屑於收買他們。
酒過三巡,眾人熏熏欲醉,正是掏心窩說實話的時候,劉通判舉著酒盞,自嘲自笑道:“宋詩雲‘若知射影能相懼,應學含沙得保身’,知州大人莫笑話,我等小官小吏堪比河中蛤蜊,外頭包著殼,裡頭含著一肚子的黃沙,為保身爾……便是如此,仍易受人摧。”
太倉州如此情形,他們已不在乎功過,但求安穩度日罷瞭。
朱同知年歲大,寡言一些,聽瞭劉通判的話,亦低頭苦笑。
裴秉元舉杯與他們同飲,並未強說要他們如何如何的言辭,他斟酒舉向朱同知,問道:“朱大人如何看?”
朱同知在任多年,已經送走過好幾知州——知州們來時一派豪情,很快被鎮海衛治得服服帖帖,最後黯黯離去。
個個如此。
州衙與鎮海衛一相爭,鎮海衛就會放賊寇進城“教訓”州衙,如此反復,百姓更受其害。
“知州大人既已知曉太倉州的局勢,下官鬥膽便明說瞭。”朱同知勸道,“百姓雖過得苦,但仍可勉強度日過活,下官竊以為爭不過不如不爭,興許老百姓還能少受些劫難,過些安穩的苦日子。”
裴秉元搖搖頭,說道:“兩位大人誤會瞭,本官今夜還未提及過要與鎮海衛相爭……本官問的,是這太倉州當如何治理。”
緊接著又道:“偌大的太倉州,不止軍衛跋扈一件事。衙差懈怠散漫,堤壩久久不能壘高,造船傳統荒廢……在兩位眼裡,這些事不值得一治嗎?”
朱同知、劉通判一愣,面面相覷,又露出慚愧之色——原是他們破罐子破摔瞭,大事做不瞭,小事做不好。
“全聽知州大人吩咐。”朱同知、劉通判道。
……
兩個月餘,司徒暘派數個軍士乘海船抵達太倉州,拜見裴知州。
正巧這時,裴秉元夜裡帶著人突擊巡察城樓,發現值夜的衙差不好好看守城門,反倒聚在一起頑葉子牌,喝酒賭錢。
順藤徹查後,州衙內的衙役竟有三分之一參與過。
“你們既不好好端著這飯碗,有的是人肯進三班。”
裴秉元革去犯錯者,張榜另外招募,趁機好好整治瞭衙門裡的衙役。此後,軍士每日早中晚帶隊操練衙役,眾人皆不敢怠慢。
……
谷雨時節,雨生百谷,故有此名。江南之地春雨充沛,綿綿又瀝瀝,此時田壤濕潤如膏,正是黃犢犁地,農戶低頭種秧的時候。
百姓忙著農耕,裴秉元卻已經在擔憂夏澇瞭,春耕後有兩月的空檔期,需在此期間把堤壩壘高。是日,他來到常熟縣縣衙,與詹知縣商議修築堤壩之事。
詹知縣比裴秉元品級低,自然對上官恭恭敬敬的,但一提及修建堤壩的事,詹知縣便面露難色,佯說常熟縣今年要修建水渠,恐怕難以抽出徭役修建堤壩。
畢竟每年汛期,外溢的江水都漫到太倉州去瞭,常熟縣並不受災。既無好處,詹知縣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出人手呢?
裴秉元早有準備,說道:“詹大人明年滿任瞭罷?”
“裴大人此話何意?”
“本官乃聖上親自外派,若太倉州治水有所成效,此事必定呈至京都,奏報朝廷。”裴秉元隱晦道,“詹大人還是再想想罷,這樣的機會可不多。”
詹知縣沉思。
話到這裡,裴秉元隻需等魚上鉤瞭,遂起身道:“本官先回去瞭,詹大人想清楚再來答復本官罷。”
裴秉元回到傢中,沒過半日,詹知縣身邊的小廝來傳話,道是:“稟知州大人,詹大人派小的傳話,說裴夫人初來此地,必定有許多不相熟、不方便,詹大人有個親妹子,不如讓她過來陪夫人小住幾日。”
這哪裡是過來陪林氏的,分明是看上瞭裴秉元的身份,想讓裴秉元納其為妾,與裴傢聯姻。
這算是常熟縣出人壘高堤壩的附加條件。
裴秉元喉結一嚅一嚅,臉漲得通紅,顯然吃怒,正打算出口斥責,卻被林氏攔瞭攔,林氏低聲道:“婦人的事交給婦人來辦,老爺且寬心,水利之事為重。”
林氏笑盈盈對那小廝道:“勞你們傢大人掛心,他們父子住在前院辦公讀書,我一個婦人在後院,著實有些閑悶,正缺個人說話。”
人很快就送過來瞭,名叫詹茵倩,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姿色中上,教養不俗。
林氏與其閑敘瞭一番,才知曉——詹傢原想多留她幾年,結果想說親時,不巧遇上老人先後辭世,一下耽誤瞭六年,遲遲未嫁人,成瞭大姑娘。
“妹妹真是太不容易瞭。”林氏唏噓,又問道,“妹妹想找個甚麼樣的夫婿?”
詹茵倩垂眸應道:“父母去瞭,我自然是聽兄長的安排。”
翌日一大早,林氏還在梳妝,聽到院裡有些爭執聲,趕緊出去看看。
隻見詹茵倩端著一個洗衣盆,正打算到衙門外的古井取水洗衣服,那裡的洗衣婦人最多。
問題在於那洗衣盆裡放的,是裴秉元的衣物。
幸好林氏安排申二傢的盯著她,及時給攔下瞭。
詹茵倩臉上又羞又紅,道:“我幫老爺洗洗這幾件衣物……”
申二傢道:“詹小姐可別亂喊,他是咱傢的老爺,詹小姐要喊也該喊官老爺、裴老爺。”又道,“院裡就有井,詹小姐往外走作甚麼?”
詹茵倩被戳破,頭更低瞭,細聲道:“古井水洗得幹凈些……”
這時,林氏已來到跟前,道:“來者是客,這些粗活哪裡是你幹的?”順勢奪下瞭洗衣盆,遞到瞭申二傢手裡,眼神示意申二傢先退下去。
林氏帶詹茵倩來到廂房裡,雙雙坐下。
“你的心意我已經明白瞭。”林氏佯裝大度,淺笑道。
詹茵倩手裡扯著帕子,默不作聲。
林氏牽住詹茵倩的手,繼續道:“你是好人傢養出來的姑娘,懂規矩,知修養,有你這樣的人兒當妹妹,我是一萬個願意。”
“這屋裡沒旁人,我便同妹妹直說瞭……要我看,此事也該趁早,趁著老爺這幾年身子還硬朗。”
“老爺和我向來都是善待人的,在這蘇州府裡,老爺和你長兄又是同仁,你長兄必定會為你撐腰。等兩三年後,老爺任期滿瞭,被召回京瞭,你也無需擔憂甚麼,在伯爵府裡我還會同往常一樣待你,老爺也是個情義深的。”
“唯獨一點,你再想回娘傢、見兄長,恐怕就沒那麼容易瞭,這份思念你得忍著。”
“伯爵府在京都城裡是有頭有臉的人傢,是出瞭名的善待庶子庶女。你若添瞭男丁,他上頭有兩個兄長,都是勤學長進的,足以撐起伯爵府,往後必不會虧待弟弟,能讀書最好,讀不好也不打緊,即便分傢,兄長們也會替弟弟張羅好府邸親事的。”
“若是添瞭女孩,以伯爵府眼下的地位,多得是勛貴人傢前來求娶,除去嫁不瞭那些長子嫡出的、清流有功名的,也還有不少選擇的餘地……此事有父兄們替她張羅,你亦不必費心。”
“你隻管跟回京都城過富貴日子就是瞭。”
聽完林氏一番話,詹茵倩的臉色漸漸由羞紅轉為沉沉,她若是十餘歲,興許聽不明白其中深意,如今她已二十四五,豈會聽不明白嫁做人妾之難?
她掙脫瞭雙手,收回身前,咬咬牙道:“小女不明白裴夫人是甚麼意思。”
林氏佯裝驚訝,追問道:“妹妹不是想嫁入伯爵府為妾嗎?”
詹茵倩身子往後側,連連搖頭,道:“裴夫人誤會瞭,小女是奉兄長之命,來陪夫人解悶而已,萬不敢動其他心思。”
“是我會錯意瞭。”林氏佯裝不好意思,訕訕道,“幸好這屋裡就咱兩個人,不然可就壞瞭詹姑娘的名聲瞭。”
再晚些時候,詹茵倩便借口說自己身子不適,先回去瞭,往後有機會再過來陪知州夫人。
……
夜裡,裴秉元得以從前院搬回後院住,連連誇贊夫人有能耐,這麼快就擺平瞭,又好奇問:“夫人都同她說瞭甚麼?”
“官人真想知道?”
裴秉元點點頭。
“也沒甚麼。”林氏邊卸下珠釵,邊趣道,“我隻說要嫁就趁官人這幾年身子硬朗,人傢姑娘便打退堂鼓瞭……”讓裴秉元不知是喜是愁。
夫妻二人玩鬧瞭一會,言歸正傳,林氏道:“我已經送帖邀詹知縣的夫人後日過來喝茶敘話瞭,你就放心罷。”
人是退回去瞭,但還有些善後的事要做。
……
……
太倉州東靠滄海,北臨大江,五月時候不見炎熱,尤為清涼舒爽,裴少淮的心境也跟著舒坦。
初來太倉州兩月,傢中、府衙雜事頗多,但裴少淮每日餘留固定時間鉆研文章,以答策問為主。
譬如今日,他從父親那兒聽到一個消息,說得是廣順府的糧倉連續三年空空如也,倉內一顆糧食都沒有,巡撫將此事上稟朝廷,知府、府丞等一大批官員被撤職。
廣順府地勢平坦,良田頗多,無災無害,年年豐收,為何會收不到稅糧以填滿糧倉呢?
裴少淮以此題作策問文章,他寫道:
“富庶之地久無積儲非不產糧,乃因軍衛土地失控也。”
廣順府和太倉州有相似之處,大量的良田被軍屯所控,老百姓手裡的田地十不足一。軍戶所繳的稅糧歸軍屯,豪右武弁、勛貴之後侵占良田又無需納稅糧,光靠老百姓手裡那點田地,哪裡填得滿府衙轄管的糧倉?
裴少淮最後寫道:“欲厚糧倉,需清理屯田,將豪貴侵占之地歸於百姓耕耘。”
他寫這篇文章也非頭腦一熱,仗義執言,而是朝堂上屢屢提及土地兼並之弊,百官上諫削弱豪貴特權,限制王親貴族、豪右武弁手下耕地的限額,將良田歸還百姓,朝廷才能源源不斷收到糧稅。
他寫這篇文章是順勢而為。
落款“北客”,裴少淮讀瞭一遍,頗為滿意,疊好放入信封中,叫來小廝長帆,吩咐道:“長帆,同上次一樣,送去東林書院,投在崇文文社的書箱裡,註意別叫人看到。”
“少爺,小的省得。”
長帆是跟在裴少淮身邊的新小廝,十五歲,同長舟一樣也是個機靈的,還識字。
裴少淮又道:“回來的時候順道去書院正門,看看今年錄用的名單貼出來沒有。”
“是,少爺。”
下晌,夕陽西斜時候,長帆回來瞭,回稟裴少淮道:“少爺,名單貼出來瞭,上頭有您的名字。”臉上卻十分不快,仿佛受瞭甚麼大委屈。
“怎麼瞭?”裴少淮問道。
長帆憤憤道:“少爺有所不知,那東林書院也忒不地道瞭,他們將少爺名字單列在一張榜上,上頭寫著‘北直隸鄉試解元,隨父南下,父太倉州知州,故免試錄入’。”
裴少淮大抵想明白瞭,倒也不惱,說道:“事實而已。”
長帆氣得滿臉通紅,繼續道:“榜下還有學子指指點點,說甚麼若是真真考一場,這知州傢的大公子未必能被選入,還說北直隸的鄉試是小兒科,其解元隻能比南直隸的五十名,小的聽後,回來路上越想越氣。”
裴少淮心想,這長帆年紀還是太小瞭些,跟長舟比起來,不夠穩重,也不夠通曉人心。
慢慢來就好瞭。
長帆對裴少淮帶有些崇拜,又道:“若是少爺去參加瞭考試就好瞭,好叫他們知曉少爺厲害,讓他們不敢口出狂言,哼。”
裴少淮慢條斯理地同長帆說道:“我既能免試選入,自然就不會參加考試的。”
緊接著解釋道:“若是哪位教諭批改時,知曉我的身份,有意貶低我的文章,眾人便會說北直隸鄉試解元不過如此,比不瞭江南學子。若是公平公正瞭,我名列前茅,他們又會說書院教諭是看在父親的面上,給我留瞭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