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 71 章

作者:MM豆 字數:3335

裴少淮望見此場景,心中想,父親分析得果然沒錯,那幅百農秋收圖的確出自兩人之手——鄒老夫人作畫,鄒閣老題字。

鄒閣老清清嗓子,對裴少淮喊道:“小友,這邊請。”聲音變得厚重沉穩。

鄒老夫人嘁嘁發笑。

裴少淮聽聞招呼聲,過神,略提起下衣擺,加快步子往石亭子走去。方才見到兩位老人如此恩愛相和,裴少淮心間的緊張少瞭幾分。

到石亭子,裴少淮行禮道:“小子拜見鄒閣老、鄒老夫人。”

“誒——”鄒閣老擺擺手,言道,“吾辭官致仕多年,再不是甚麼學士、閣老,不講究那些陳規舊俗瞭。咱們既然因文卷相識,相互探討文章,便應當以文客、文友相待。”

他捋瞭捋山羊胡,又道:“不若這,小友可稱我一聲鄒老先或是南居先,皆可。”

“小子恭從。”

“小友請坐。”

岸畔的丫鬟前上茶,而後又速速退下瞭。

鄒老夫人帶笑意上下打量瞭一番裴少淮,盡是欣賞之『色』,叫人不覺得是冒犯。她說道:“我知曉你是個年輕人,卻不知曉你這般年輕,想有十又七八罷?”

“小子今年滿十六。”

鄒老夫人聽後一喜,同鄒閣老打趣道:“老頭子,你這般年歲時,能寫出北客這的文章嗎?”

“我豈記得此等久遠的事?”那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瞭。

鄒老夫人又算瞭算,喃喃道:“如此算,他後年參加春闈、殿試時,比你當年還要小上一歲……果真是柳梢又綠,花有重開,世上新人趕舊人矣。”

又道:“文章足夠驚人,見到本人是不俗。”

鄒老夫人毫不掩飾對裴少淮的贊賞。聽其談吐,又知老夫人飽讀詩書、甚有底蘊。

裴少淮謙虛應。

兩位老人就像是拉傢常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十分和藹平易近人,讓人既覺得他們是尋常的老人傢,又覺得他們學問深厚,隱隱於市。

經喝完瞭一盞茶,鄒閣老問道:“裴小友一定好奇我倆是如知曉你的身份的罷?”

聽鄒閣老這麼一問,裴少淮當真有幾分好奇,他的文章究竟處暴『露』瞭個人身份,遂言道:“請南居先解『惑』。”

“你曾以本名投過一篇文章,你可記得?”

裴少淮點點頭。心中暗想,僅因文風相似,總不至於就能鎖定北客是他罷?

鄒閣老繼續道:“此篇文章能讓我等關註到你,知曉你是北客還在後頭。裴知州初到此地,被鎮海衛為難,北客便寫豪武卒頭侵占耕地之弊;太倉州夏汛時節,百姓抬高堤壩,挖渠引水,北客便寫江南興修水利之策;等到海外商船陸續停靠松江府岸,北客又開始寫商賈稅例無定數,憑當地官員喜好收取,長此以往必有患……所聞所見,到所知,才到所寫,一個人的文章,可以看出其所經歷之事。”

“諸多巧合一起,北客北客,北直隸所之客,自然是你不假瞭。”鄒閣老得意道。

原鄒閣老不僅僅關註瞭文章本身,還推敲出瞭文章的背景,裴少淮為欽佩,言道:“南居先巧,小子欽仰。”

春寒料峭,池中水蓮尚不見蹤跡,一汪池水映出周遭的亭樓,一陣東風吹又散瞭一條條細痕,裴少淮這時才註意到石桌上的畫紙,鄒老夫人畫的是一幅江口入海圖。

鄒老夫人不似其他畫師那般墨勾勒江海連天的壯闊,反倒用細毫一筆筆勾勒江水波紋,幾葉輕舟遊於江水之上,隨江波緩緩而進。

“此畫意境源於東坡居士的那句‘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鄒老夫人見裴少淮眼光久久落在畫上,遂解釋道,“與激流險灘相比,人懼怕的應當是平緩的江面罷,浩瀚茫茫然而不知所趨。”

鄒閣老也跟說道:“此意境,正是我倆今日邀你過一敘的目的。”

“小子恭聽。”

“不必如此拘謹,其實是小事一樁。”鄒閣老緩和氣氛道,“上點評你的文章以後,再不見你投稿《崇文文卷》,深怕是我的話誤導瞭你。”

裴少淮解釋:“小子是怕文章無所長進,拘囿於原地,辜負瞭南居先的指點……近也曾出去遊歷以增長見識,再作新的文章。”

“其實,以你現在文章水準,參加春闈、殿試,足以上榜。”鄒閣老道。言下之意是,裴少淮的文章很好,是在他這,稍還欠缺一些而。

“小子所求不止如此。”

若是為瞭上榜,他苦長途跋涉到江南之地遊學。他所欠缺的那一點點,興許對於一兩次的科考無影響,然則,對於往後數十年的為官路卻至關重要。

裴少淮這段時日專註於策問文章,為的是科考之後的仕途。

金榜不是終點。

鄒閣老欣慰頷首,贊許道:“確是個好苗子。”而後進入正題,提點裴少淮道,“我點評中所言,叫你暫緩一緩,出去走一走,意不在增長見識……從裴小友文章的廣度看,你不缺見識。”

裴少淮驚訝,原是他錯瞭意。

他一個“外人”又豈缺見識呢?

聞鄒閣老娓娓道——

“策問最能彰顯學子學問之厚度,可否將學問付諸於應用,不外乎三點,其一,新也;其二,細也;其三,也。”

“你文章見解之新奇,藏鋒芒於言語間,非尋常學子所能及,可見你見識之廣。”

“細,研究之精、理解之深則為細。我讀你的文章,時常為你之見解所驚艷,開頭滿是期盼,然則通篇讀完,戛然而止,主幹雖有卻無細枝末節相襯托,叫人意猶未盡。若想文章粗中有細,淺嘗則止、囫圇吞棗皆不可行,還需沉浸進去。正如你父親治水,抬高堤壩為主,挖渠疏通積水為輔,他打一開始心間就有註意。”

“,朝中各職務之間相相克,諸位官員之間相互牽扯,以至於牽一發而動身,譬如上我點評所言,土地兼之弊不光在於皇親勛貴之特權,還在於朝廷賦稅之苛,若論及耕地稅例,想到戶部,而忽略瞭其他五部九卿,再好主意也必定不能事。”

“故此,你出去遊歷,不是為瞭見多事,而是為瞭索事與事之間有聯系,為瞭鉆入其中精研……此乃你文章所缺。”

“科舉之路正如此畫,你最開始見到的是激流險灘,看似兇險,實則最為輕松,需牢牢護住扁舟,與浪濤相爭,占據鰲頭即為勝……正如童試,一切以文章優劣分高低。”

“此時,你過瞭千道灣、千重山,江口入海,看似一馬平川,兩岸搖曳姿,實則一片茫茫,最易誤人。”

“換想,科舉之後是仕途,宛如由江河進入滄海,你若是不知所措,勢必有暗流推你前行。”

裴少淮仔細聽,一句句記入心間。

他聽完,靜靜沉細品,久久沒有說話。石桌上的那盞茶水泛起漣漪,經涼透瞭,裴少淮端起呷瞭一口,未曾發覺茶水冰涼。

這番話,是這個世道一位智者的傾囊相授,善意指引。

裴少淮感激言道:“謝南居先指點『迷』津,小子都記住瞭。”

“裴小友不必言謝,我們老兩口平日閑無事,見到瞭好文章不免貪圖點評一番,若能對裴小友有所助益,自是最好不過。”鄒閣老言道,“裴小友閑暇時,歡迎常閑敘,地方雖小,卻有柳蔭涼亭。”

“小子榮幸至極。”

鄒老夫人拆臺道:“他便是想找你聊天解悶,可不見得有幾個人能聽懂他的那些彎彎道道。”

時間快到瞭午膳時候,裴少淮起身告辭,再次表示感激,方才離去。

老兩口目送裴少淮離開後,繼續閑聊。

“老頭子,可有些年頭沒見過你如此上心指點後瞭。”

“總是要遇見身正聰慧的,我才有機指點罷?”

……

之後的時日,裴少淮時常投帖拜訪鄒閣老夫『婦』,鄒閣老每每見到裴少淮都很高興,言道:“以往我同他們說一句,他們總要半晌才理解過,還是同你相聊暢快……快坐下,昨日我得瞭一壺好酒,你也嘗嘗。”

儼然將裴少淮當作忘年之交。

因裴少淮每都提前一日送帖過,鄒閣老嫌棄道:“門口那小廝都認得你瞭,我傢的路你也認得瞭,你還投帖作用?下你管就是瞭,這些投帖的虛禮就不必瞭。”

兩人聊到慶開海之事,鄒閣老十分贊同朝廷開海,他說道:“與海外互通,將茶葉、絲綢等銷往各藩,可以興慶民。”又問裴少淮是見解。

“世間先有人,而後有學問。”裴少淮似乎答非所問,但鄒閣老卻眼前一亮,讓裴少淮繼續說。

裴少淮道:“有人便容易出學問,是學問便值得去探究,取其長處為我所用。小子以為,開海之利在於此。”利於學習海外的學問。

“善,善,善!”鄒閣老贊嘆不。

……

……

東林書院中,田永玏到書堂尋裴少淮,未果,在裴少淮的課桌下看見兩張遺落的廢棄文稿,於是撿瞭起一讀。

邊讀邊頷首,自言自語道:“裴師弟這文筆相當不錯啊,不愧是‘頗有北客之風’……好好的文章怎麼棄瞭呢?”

他有意讓裴少淮再改改,投稿《崇文文卷》。

“田師兄田師兄,北客!”一位小師弟匆匆跑,激動道,“北客稿瞭,你快去崇文堂看看罷。”

田永玏將廢棄文稿置於裴少淮書案上,興沖沖趕去崇文堂。

幾位師兄正在讀,他好焦急等待。

好不容易輪到他,他拿到手稿,展開一讀,嗯?

田永玏『揉』瞭『揉』眼睛,沒眼花,繼續讀——這文章怎麼好像剛剛才讀過?言語加精煉,但文意未變。

再一看末尾,確實是北客的印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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