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初入冬,草木綠意猶似春。
北風呼嘯南下,成瞭一隻隻商船揚帆出海的助力,正是太倉碼頭最忙碌的月份。然這日午時,還有大半日的時辰可做活掙錢,百姓們卻早早收拾行當往傢走,碼頭邊大半的商鋪亦閉門謝客。
外地的海商不明所以,一番打聽,才省得知州大人今日離任,百姓們急著趕去衙門送別。
申時,州衙外已圍得水泄不通,百姓們有的挎著竹籃,有的拎著食盒,裡面或是爽口的瓜果,或是傢常的點心,不一而足。
裴秉元著一便衣,立於州衙後院中,環顧這院中的一瓦一石,經年累月的過往湧上心頭。他心間並無太多悵然——請辭是深思熟慮過的事,該想通的都已想通。
隻是聽見衙門外百姓們的呼聲,又免不瞭心生不舍。
“大人,老鄉們都在外面等著,您出去同他們道個別罷。”同知說道。
裴秉元點點頭。
州衙大門打開,挽留聲頓時迭起,老鄉們的臉龐映入裴秉元眼簾,喊不上大名卻很熟悉——有一起守住城門嚇退水賊的民壯,有寒冬敢下海扛沙袋壘堤壩的青年,還有船廠裡鑿子刨子造大船的工匠……
百姓們聲聲挽留,許多老翁在抹淚,見知州大人欲開口說話,他們慢慢安靜瞭下來。
裴秉元掩住哽咽,與人拉傢常道:“許老翁,聽說你們傢新添瞭個大胖小子?”
站在人群前面的許老翁連連應“是”,又開心道:“再過幾個月就能領上街瞭。”
裴秉元接過話,這才放聲同百姓們說道:“我同許老翁一樣,傢中新添瞭孫子孫女,我該回去抱抱他們瞭。”
百姓中當即有人呼問道:“是裴大公子成傢生子瞭嗎?”
裴少淮當年“圍師必闕”一計全剿餘寇,此事被寫成說書話本,曾在太倉州茶館裡盛行一時。
裴秉元大聲應道:“正是他。”頗為自豪。
離愁別緒猶還在,卻新添瞭幾分歡快。
許老翁喃喃道:“按照太倉的習俗,長孫長子是大事,理應要給知州大人隨一份禮,祝孩子鴻運逢吉……”邊說邊從腰袋往外掏,最後掏出一小貫銅板子,硬推著要遞給裴秉元。
其他人亦跟著,說要給兩個孩子添一添福分。
裴秉元哪裡能收,連連推卻著,正巧他見到船廠的王匠頭手裡高舉著一艘木雕的小船,於是伸手把小木船接瞭過來,對大傢夥說道:“鄉親們的心意我都領下瞭,我把太倉州的小船帶回京,希望他們往後能像太倉船一樣,乘風破浪。”
裴秉元作最後的叮囑,他說道:“鄉親們,太倉州能有今日一路不易,萬不能因抬高瞭堤壩而松懈治水,一年四時皆要巡檢堤壩是否有缺……太倉碼頭與外通商,船隻熙熙攘攘,要守住本心,防荼毒流入,不能急一時之利、貪一時之快……銅板萬貫不如薄技傍身,老祖宗傳下來的造船技藝不能舍棄,輩輩相傳才能造更大的帆船,走得更遠……”
他一條條說著,沒有刻意的遣文造句,百姓們皆能聽懂,每一條都與太倉州息息相關。
鄉紳、裡正、族長們動容道:“謹聽大人叮囑,必定將此寫入各姓族規中,不能叫後人忘瞭前人之苦。”
相守數年,終有一別,話是道不盡的,越說越是不舍,裴秉元一橫心,向百姓們最後拱手作揖,道:“鄉親們,後會。”
本是“後會有期”,卻因不知何時是期,故隻道瞭“後會”。
裴秉元登上馬車,百姓們並不攔阻,卻緊隨其後相送,送到城門外又送到驛站外。
路途
上,傢傢戶戶門前架著八仙桌,其上擺著兩樣物件——清水一碗,明鏡一臺。
為官者,身清如水,心明如鏡,豈會不受民所愛戴?
……
先走水路,又換馬車,裴秉元趕在臘月前回到瞭京都城,伯爵府中一傢人終得團聚。
隨後,天子下旨,裴秉元勞苦功高,有水利農桑治理之才幹,特授國子監博士一職。非講授詩書經學,而是教授監生們歷事實習的經驗。
裴秉元心中原有的一絲愁緒,皆在見到小南小風後被漸漸沖淡。“隔代親近”,此話不假,或是因為裴秉元心境發生瞭變化。
冬月初九大雪漫,小南小風今日滿三月,祖父亦已歸來,該取大名瞭。
按照族譜,裴傢第八代男孩取名從“正”字,女孩取名從“雲”字。
用過早膳後,裴少淮便到父親書房中,擺好宣紙,研好墨汁,心情舒暢道:“請父親為小南小風取大名。”
裴秉元早有打算,凈手薰香後,笑呵呵接過毛筆,他心中早有打算,執筆先寫下瞭“正觀”二字。
裴正觀,裴少淮當即瞭然,兒子的大名取自《易經》中的“中正以觀天下”,意思是君子以至中至正的態度待人觀物,洞察於微,又通曉全局。
祖父對孫兒寄予厚望也。
且世人皆以“坐北朝南”為正,此“正觀”湊巧和小名對應上瞭。
《詩經》詞句婉轉,女子取名常引自《詩經》,然裴秉元卻道:“風吹雲動,一瞬千裡,小風性子活潑好動,名字起得太是溫婉也不合適,不如就叫‘雲辭’罷。”
裴雲辭——“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
若是將“辭”釋義為“文辭”,還可蘊意如錦雲般的學問言辭,才華橫溢。
長兄正觀細於微,小妹雲辭不拘節,裴少淮很是合意父親起的兩個名字,笑道:“父親用心瞭。”
父子二人又去往祠堂,將裴正觀、裴雲辭兩個名字填入瞭族譜當中。
因眾人平日裡已叫習慣瞭小南小風,兩個小團子雖有瞭大名,可一傢人仍一口一個小南、一口一個小風地喊著。
過瞭幾日,冬日大晴,暖和瞭幾分,裴少淮趁著休沐,和少津一同去徐府看望夫子。
到瞭徐府,裴少淮發現,包括夫子在內,徐傢人個個神采奕奕,似乎近來有什麼喜事。
裴少淮揪住小言歸,打聽問道:“府上這麼歡喜,難不成是你說好親事瞭?”
言歸此時已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與裴少淮隻差瞭半個頭高,性子開朗,談到“說親”並未臉紅,反而打趣應道:“我若是要說親,豈能瞞住兩位小舅?有娘親在,隻怕說瞭親,我比兩位小舅知曉還晚些。”
未等裴少淮繼續問,便看到徐言成滿臉歡喜走過來,腳下歡快得好似生風,喜不攏嘴。
裴少淮不必再問,也當知曉是言成有喜事。
同窗幾個再次同聚敘話,徐言成卻直接“忽略”裴少淮,直接攀著少津的肩膀,一邊偷樂一邊說道:“仲涯啊,這回春闈、殿試的榜首,我便不同你爭瞭,你都拿去……都拿去……”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發笑,最後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繼續哈哈道,“畢竟你身為小舅,高我一輩,但在有些方面註定已經輸瞭一步。”
完全就是“彌補彌補你”的神態語氣。
少津自然也猜到瞭幾分,“嫌棄”推開徐言成,佯裝用不屑的語氣道:“你盡管大膽來爭,爭得過便是你的,總歸我已經輸瞭一樣,再輸一樣也無妨。”
又道:“子恒,你何不同我大哥比一比?”
“這個我認輸。”徐言成直截瞭當道。
同窗三個又玩鬧瞭好一會兒,年紀已長,童心未泯。
原來,是蘇氏有瞭身子,正好滿瞭三月。三人交情深,言成便同少淮、少津隱晦說瞭此事,分享喜悅而已。
……
短暫天晴之後,臨近年關,京都城裡又下瞭數場大雪,天寒地凍。
百泉皆凍無流水,全城盡雪一片白。
這日,英姐兒和陳行辰匆匆趕來伯爵府,神色焦急,英姐兒邊解下鬥篷抖去落雪,邊往朝露院去,甚至顧不得先暖暖身子。
“娘親,二姐送回的老參可還有?”英姐兒問林氏道。
錦昌侯府不缺人參,但司徒二夫婦從山海關城送回來的老參,年份更長一些。
若非事出特殊,英姐兒不會這樣冒冒失失趕回來,林氏已經猜到瞭幾分,一邊讓申大傢的去取老參,一邊把湯婆子塞到女兒手裡,問道:“出什麼事瞭?”
英姐兒紅著眼,滿眼眶的淚水,哽咽道:“侯府老祖宗……”侯老夫人要不行瞭,她沒能說完。
林氏抱抱女兒,待申大傢的把老參取來後,遞給英姐兒,並安慰道:“快回去罷,盡人事聽天命,你要好好的。”
錦昌侯府中,侯夫人自知所剩時辰無幾,忽覺得身子多瞭幾分力氣,叫兒媳攙她坐起來,在背後墊瞭兩個軟枕。
“把簾子……卷起來,讓屋子透亮些。”侯夫人又吩咐道,神情並無哀哀,還似以往那樣鎮定。
最後隻留老侯爺在屋裡說說話。
侯夫人看著同樣蒼蒼的丈夫,笑問道:“這一輩子掌傢,侯爺覺得我做得如何?”
侯爺老淚橫生,應道:“你做得極好,兒孫出息,妯娌和睦,都是你的功勞。”
要守住一個清貴的名聲並不容易,絕不止老侯爺在外打拼而已,還有侯夫人在傢教養兒女,仔細替兒孫們選親結親。
府上兒媳、孫媳都是侯老夫人一個個去相看的。
老侯爺又道:“沒有夫人的相夫教子,哪來侯府今日的清正?”
“可是我有遺憾……”侯夫人說道。
老侯爺一愣,沒有多想,直接應道:“夫人還有何事未瞭,我都答應你。”
侯夫人目光有些模糊瞭,仿若看到瞭青年時的侯爺,她笑著說道:“在嫁與你之前,我並不願相夫教子而已。”
她轉而提到三孫媳,喃喃道:“打第一眼見到英丫頭,我便喜歡她,她喜歡便真敢學,真好呀……”
侯老夫人思緒已經開始有些混亂瞭,說出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又說道:“禦醫都說我挺不過一年瞭,小丫頭卻讓我多活瞭三年,她懂得真多呀,都是她自己學的,這麼難的事她都有心思去鉆研……”
“行辰入朝做瞭官,心思卻不在做官上,不求升官,這件事你不要強求他……”
一會兒又說到瞭大孫子和二孫子,語序不定。
老侯爺攬著侯夫人,一直“嗯嗯”聽著她的每一句含糊的話,侯夫人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合上瞭眼,嘴裡最後喃喃著:“英丫頭還需要些膽氣……”
“我省得瞭,我答應你。”老侯爺應道,淚水啪嗒滴下來,又道,“辛苦你瞭,你累瞭。”
另一頭,馬蹄飛馳踏得雪飛揚,英姐兒牢牢抱著老參,明知有些事難以再阻攔,亦一心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