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族長蔫然而來,聽瞭知州大人的一番話以後,信心大增,盎然而去。
他們好奇知州大人到底有什麼的樣的依仗,也好奇他手裡有多少銀款。
……
當日傍晚,裴少淮覺得時辰還算早,忙完州衙的公務後,他乘坐馬車趕往渡口,登上渡海小舟,迎著海風去往嘉禾嶼。
他要找燕指揮商量要事。
嘉禾衛營房裡,“燕指揮,順著謝嘉、徐霧的線索,可查到瞭幕後主使?”裴少淮問道。
謝嘉罪本該誅——且不論謀逆,單單是勾結賊人、禍害百姓一罪,就夠他被砍十次八次瞭。
謝嘉如今依舊“安然”坐在泉州知府的位置上,徐霧也未送上斷頭臺,是因為燕承詔想引蛇出洞、順藤摸瓜。
“尚未查明。”燕承詔搖搖頭,說道,“查出瞭些苗頭,但順著線索找到地方時,房子已一炬成灰。”對方很是狡猾,發現風頭不對立馬毀蹤滅跡。
線索斷在瞭火裡。
燕承詔接著說道:“此事有些蹊蹺,佈政司、鹽運提舉司,乃至於前軍都督府,似乎都有牽扯其中,可仔細追究,又無主謀,罪名似乎散在瞭每一個人的身上。”
眾人皆惡,又惡得不徹底。
眾人同利,也眾人同罪。
從前查案,像是順著小小支流,漸漸尋見河流主幹,從而揪出主謀。眼下查案,明明知曉背後有人主謀,卻像是順著主幹查到瞭支流,支流連成一片,越查越分散。
“這段時日,無人前來聯系謝嘉,或是泉州府那些世傢大族?”裴少淮又問。
“並無。”燕承詔回應得很篤定,又言,“除非他們有著燕某沒曾見過遞信手段。”他對南鎮撫司的盯梢本事,還是很有信心的。
裴少淮想瞭想,說道:“還請燕指揮繼續派人盯緊瞭,莫叫他們有機會遞話。”
他解釋道:“既然蛇不出洞,就暫且把它封在洞裡頭,先將外頭肆意亂躥的碩鼠給滅瞭。”
沒有瞭謀士的遞話出計,閩南一方的貪官污吏、大姓大族,會容易對付得多。
裴少淮猜測,能使出如此險惡計謀的隱世傢族,寧可斷尾求存,也不會冒險露臉。
燕承詔明白瞭裴少淮的打算,應道:“此事請裴知州放心,便是掘地三尺,他也休想逃出鎮撫司的眼線。”大事面前,燕緹帥豈能拖後腿。
“今日過來,還有一事要與燕指揮商量。”這才是今日的正事,裴少淮接著說道,“陛下撥款八十萬兩銀錢,供你我開海所用,裴某想將這筆銀錢投放出去,修建碼頭、開辟道路,以資雇工,以工代賑,讓整個雙安州‘活’起來。”
“開海所用”不僅包括修築工事,還有養兵喂馬,所以裴少淮要和燕承詔商量好,才能動這筆銀錢。
裴少淮仔細說瞭自己的打算。
燕承詔自然同意,隻是他有所顧慮,道:“燕某自然明白裴知州的用心,然雙安州百姓足有百千之數,若是周邊各縣的百姓湧進來,則又增數倍,這麼些銀子隻怕不夠用。”
“明月盈缺有循,天地周而復始,銀錢也是一樣的道理。”裴少淮需要的隻是推動而已,他又言,“銀錢是少瞭些,但隻消能熬過這兩個月就好瞭。”
“裴知州有打算就好,燕某並無異議。”
事不宜遲,當日晚上,燕承詔便先將十萬兩銀幣送到瞭州衙,隨著事情的進展,後續再慢慢補充運送。
兩三個月以來,裴少淮今日難得有個好心情,夜色裡不忘和燕承詔打趣,也當作是答謝,說道:“裴某當真羨慕燕緹帥啊,手底下人多勢眾,十萬兩銀說送過來就送過來瞭。”
天黑瞧不清燕承詔的神色,但聽語氣,必定還是面無表情的“冷冰冰”,他“反嗆”道:“裴知州還是多羨慕自己罷,能使喚鎮撫司緹帥,要什麼人多勢眾。”
說罷,先一步登上瞭馬車。
末瞭又挑瞭挑車簾,問道:“裴知州今日還蹭車回府嗎?”
“燕緹帥之邀,盛情難卻。”裴少淮亦登上馬車,動作輕快而嫻熟,就當自傢馬車一樣。
今日去一趟嘉禾嶼,賺大發瞭。
……
翌日正是大暑,一大早下瞭場大雨。
滂雨方知春去盡,酷晴又覺深夏來。
閩南之地,鄰海之濱,伴著咆咆大風,夏雨總是說來就來,又說走就走。雨水如亂珠落盡,很快守得撥雲見日。
在這苦於炎熱的大暑裡,這場雨沖刷瞭浮躁的陳塵,讓覆瞭苔衣的青石、磚瓦,重歸明凈,透著一股沁人的涼意。
便是一直活在憂心忡忡裡的平民百姓,也在這場急雨裡重燃些許希冀。
雨後大晴,在這一如往常的日子裡,包班頭帶著幾個衙役,端端把知州大人親自書寫的告示張貼出來,鬧市裡、城門外、州衙旁,一應張貼。
微微泛黃的榜紙上,大字工整而不失勁道。
隻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一開始並未註意到這張公示——它與以往的告示看起來並無什麼區別。
再者,官府貼出來的告示,向來沒什麼好事。
直到一位識字的老童生搖搖晃晃路過城門,餓得快要昏過去,他扶在城墻上,抬頭看到“官府雇工”四個大字,以為是自己餓眼花瞭,於是揉瞭揉眼,再看一次。
果真是“雇工”而非“征役”。
全文讀完,老童生不自禁興奮連續喊道“有活路瞭”,立馬引得不少百姓前來圍看。
一位瓜農給老童生遞瞭半塊甜瓜,好奇問道:“老書癲,這榜上寫的是個啥?”
老童生接瞭塊瓜,又啃瞭塊餅,這才替大傢夥把告示讀出來,告示寫得通俗,並不難懂。
簡而言之,知州大人出錢雇工幹活,一個漢子幹滿一天,至少能拿三十個錢,工錢不高,但足夠養活一傢子。
這對於那些長年賣力氣掙飯吃的腳夫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此外還招收夥夫、砌工、馬夫、管事……總之,各類工職應有盡有,也無怪告示貼瞭五六張之多。
於是乎,方才還無人觀看的告示,沒到一炷香的時候,已圍得水泄不通,裡裡外外好幾圈的人,比科考放榜還要更熱鬧些。
就這般,雙安州州衙雇工的消息傳瞭出去。
……
事情一旦開始,裴少淮比往時更加忙碌瞭。
招工容易開工難,收人容易管人難,大操大辦面前,更需註重細節,細節不慎,則全盤皆輸。
所幸,裴少淮事先計劃詳實,條條框框列得井然有序,燕指揮手下“人多勢眾”,脾氣說一不二,整個管理的架子算是搭瞭起來。
從前隻是回來得晚,這段時日,裴少淮時常顧不得回傢,隻得是楊時月提著飯盒,她牽著小風,小南牽著飯盒,每日午膳、晚膳到州衙裡“探望”裴少淮。
衙房裡,案上堆滿瞭文書,裴少淮隻好在茶案上用膳,小南小風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齊齊晃著小腿,托著下巴,靜靜看著爹爹吃飯,還不時說悄悄話。
隻不過這悄悄話聲音還不夠小,全被裴少淮給聽見瞭。
“哥哥,你看到沒有,爹爹下巴開始長頭發瞭。”
“噓,那是胡子,才不是頭發。”
裴少淮近來確實有些顧不及形象瞭。
“哥哥,你說,爹爹天天在這裡不回傢,是不是躲著咱們自己玩好玩的?”
“要不,我們一起找找?”
裴少淮差些沒笑噴出來。
兩個娃娃找瞭一圈回來,滿屋子除瞭文書還是文書,什麼也沒發現,連喝茶的茶盞都是從傢裡帶來的,正好此時,裴少淮也吃完瞭。
他一手拎起一個,把他們放在自己的左右膝上,玩鬧片刻之後,開始跟他們認真解釋自己這段時日為什麼不能回傢,除瞭用詞簡單一些以外,就像跟大人說話一般。
裴少淮最後道:“爹爹不能回去,隻能辛苦你們每天過來看爹爹瞭。”
兩個小團子似懂非懂,小南乖乖說:“我在傢好好認字,也有幫娘親做事。”
小風則在裴少淮裡撒瞭個嬌,揪瞭揪他的胡子,說道:“那爹爹在這裡歇息,會不會睡不好?”
“隻要你們乖乖的,爹爹都好。”
楊時月笑道:“還是官人有見地,還需跟他們直接講清楚瞭,免得他們吵著說你不回傢……不怕他們聽不懂,隻怕沒同他們講。”
“時月,這段時日辛苦你和孩子瞭。”
他把小南小風放下來,幫著妻子一同收拾餐盒。
……
一個月後,不管是東岸的海港碼頭,還是西邊的通商官道,皆井然有序開瞭工。
峻山開石,淺河采沙,岸堤壘土……一個個工群分散在各地,平日裡互不相見,似乎並不相幹,但看著碼頭一點點初顯形態,才知形散而神聚,這是一條完整的工鏈。
百千之工,效率緊而不迫。
隨著銀幣換作銅錢,發入工匠手裡,這些銀錢用於購置糧食、日用,同安城、南安城裡的生意也漸漸有瞭起色。
期間,包老九前後來遞瞭幾回信,這一日,裴少淮好不容易,終於稍有閑暇,乘船去瞭一趟嶒島,與王矗相見。
前些日子,他是實在抽不出閑來。
花雕黃酒,青瓷酒盞,這一回是裴少淮帶來瞭好酒。
恰逢十五,圓月升海,襯得這孤島石亭實在渺渺。
“王某等大人的這杯酒很久瞭。”王矗一飲而盡。
又指著停靠在島邊的船隻,道:“上回從泉州府領回的賞銀,大人帶回去罷,杯水車薪,聊勝於無,還望大人莫要嫌棄。”似乎是想借此盡自己的一份力。
“王島主不必如此,一碼歸一碼,既是談好的條件,豈有要回來的道理?”
“大人既然帶瞭酒,便是認下瞭我王某人,就莫條件不條件的瞭。”王矗說道,“再者,這倭敵人頭本就是大人出計留下的,此前是我貪天之功瞭。”
用銀之時,裴少淮沒再推辭。
他不信王矗今日過來,獨獨是為瞭送銀子、表一番心意而已。
眼下這樣的境況,過不瞭多久,海上遊走的賊人便隻能夾縫求生瞭,徐霧註定沒有好下場,而王矗還有些許機會。
王矗是個讀書人,豈會看不明白的這樣的形勢。
果然,幾杯下肚之後,王矗吟瞭一首《泊船瓜洲》,誦是:“……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知州大人說說,這江南的明月可以照人還,而今夜海上明月大如輪、明如珠,不知能否照著海船還?都說苦海無邊,這下錯瞭苦海的人,還有沒有海岸可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