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陳廷鑒依然沒有去瞧兒子的意思。
當然他也沒閑著,既要與幾位閣老處理京城遞過來的折子,又要陪元祐帝召見邊關將士,真正沒幾刻清閑。
黃昏聖駕從外面回到薊州城,元祐帝下車時,正好一陣大風吹來,他隻是瞇瞭瞇眼睛,側身避風時,發現後面的陳廷鑒一把長髯都被吹亂瞭,身上寬松的緋色官服也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一副文官的清瘦身形。
同樣是瘦,人傢何清賢就瘦得有精神,陳廷鑒占老天爺的便宜長瞭一張俊臉,顯得仙風道骨,好看是好看,其實身子骨並沒有多硬朗,叫人擔心風再狂一些,就要把首輔大人吹跑。
尤其是,最近老頭一直在跟著他奔波,今天登長城明天爬山坡的,再加上心裡肯定也惦記受傷的兒子,臉上的憔悴根本無處遁形。
關系分遠近親疏,元祐帝從記事起身邊就有陳廷鑒瞭,甚至陳廷鑒教導他的時間比先帝還長,真比較起來,在元祐帝這裡,什麼何清賢秦大將軍,加起來都越不過陳廷鑒去。
以前陳廷鑒總是訓他,元祐帝當然看老頭不順眼,現在陳廷鑒待他溫和,且老態漸顯,元祐帝又不是真的沒有良心,哪裡不會心疼。
進瞭驛館,元祐帝對陳廷鑒道:“朕累瞭,先生代朕去瞧瞧駙馬。”
這種小事,皇帝開口瞭,換個傷患陳廷鑒肯定就應瞭,隻是叫他去看兒子,陳廷鑒垂眸道:“一點小傷,皇上早上已經親自去探望過,實在不必再過多牽掛。”
元祐帝聲音一揚:“先生是不願意替朕走這一趟?”
陳廷鑒:……
他不贊同地看看故意發脾氣的少年皇帝,嘆道:“您越是偏護他,他越囂張。”
元祐帝搬出姐姐的說辭:“先生有三子,自然不心疼駙馬,可朕隻有駙馬一個嫡親的姐夫。”
大太監曹禮笑著打圓場:“閣老就快快去吧,皇上也是給您鋪臺階呢,天底下哪有做父親的不憂心親骨肉的。”
陳廷鑒再無話可說,行禮告退。
長公主的別院,華陽本來陪在陳敬宗身邊,聽說公爹來瞭,她警告陳敬宗道:“我先回避,你好好陪父親說說話,不許再故意氣他。”
人前父子倆鬧得越不愉快,對整個陳傢越有好處,但這裡隻有自傢人,犯不著再傷公爹的心。
陳敬宗不願意:“你既然想他高興,就該留下來,光我一個,就算我不說話,他看瞭也堵心。”
華陽:“閉嘴吧!”
陳敬宗本來靠著床頭,長公主一走,他便躺下去瞭,閉上眼睛裝睡。
院子裡,富貴引著自傢首輔進來瞭。
內室靜悄悄的,陳廷鑒單獨跨瞭進來,視線一掃,隔著屏風發現床上躺著個人影。
陳廷鑒不做停頓地來到床邊,見兒子袒著右邊肩膀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呼吸均勻。
雖然是傢裡的幺子,可今年也二十六歲瞭,看起來脾氣還跟小時候一樣,隻是真的回想起來,這孩子進京這些年,並沒有給傢裡惹過什麼麻煩,反而立過多次功勞。長公主仙女一般的人物都願意護著他,更加證明老四遠比他以為的優秀、懂事。
陳廷鑒在床頭坐下,一手握住過長的胡子,低頭,想要透過紗佈看輕底下的傷勢。
可惜也看不出什麼。
陳廷鑒坐正,再看向兒子年輕的臉,頓瞭頓,問:“你這傷,故意挨的?”
裝睡的駙馬爺:“睡著瞭,聽不見。”
陳廷鑒哼瞭一聲,換成老大、老三,絕不敢在他面前沒正經。
陳敬宗終於睜開眼睛,目光在老頭子遠看俊郎儒雅近看已經長瞭細紋的臉上逗留片刻,道:“我的傷沒什麼,長公主訓您一句,她自己倒是先難受起來瞭,昨晚在這巴巴等半天,想著您若是來瞭,她好勸慰兩句。”
陳廷鑒眼裡透出幾分慈愛來,當然不是給兒子的,摸著胡子道:“我來瞭,你們這苦肉計豈不是白演瞭。”
陳敬宗懂瞭,什麼也不用多說。
陳廷鑒再看兒子,道:“就是你們不找秦元塘,我也會想辦法跟他說清楚,下次你們若擔心什麼,提前跟我說,由我出面,不必你們冒險。”
他還沒老到需要兒子兒媳這般費心幫他的地步。
陳敬宗:“後日就要返京瞭,您若親自跟大將軍面談,單獨相處白白惹人猜疑,書信往來,且不說落到別人手裡講不清楚,大將軍光看信也未必能想通,不如我們快刀斬亂麻。”
關系到元祐帝,那話也隻有從長公主口中說出來,才最能讓秦大將軍信服。
事情已經發生,再談論別的也沒有意義,陳廷鑒點點頭:“我這邊沒事,你叫長公主不用自責。”
說完這句,是一片沉默。
父子倆對視一眼,再同時移開視線。
公務繁忙的首輔大人:“我還有事,先走瞭。”
有傷在身的駙馬爺:“不送。”
父子相聚時間太短,等華陽反應過來,陳廷鑒已經離開瞭別院。
“你與父親都說什麼瞭?”華陽隻能跟陳敬宗打聽。
陳敬宗便把那屈指可數的幾句話重復給她聽。
華陽:……
陳敬宗:“我早說瞭,老狐貍一個,哪裡需要你心疼。”
華陽順著他的話道:“我是在心疼你,父親來瞭,也沒關心你一句,問問你疼不疼的。”
陳敬宗:“不稀罕他問,你問的更好聽。”
華陽瞪瞭他一眼。
在薊州城的最後一日,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隻元祐帝親自過來一趟,提議他們先走,讓陳敬宗留下來養傷。
陳敬宗:“不麻煩瞭,臣隻是暫且不好騎馬,躺在車裡顛簸不著。”
元祐帝詢問地看向姐姐。
華陽勸說陳敬宗:“你還是留下吧,萬一路上傷勢加重,傳到母後那邊,她定要責怪我沒照顧好你。”
陳敬宗:“臣會照顧好自己,絕不會給長公主添麻煩,皇上在此,可以為臣做證。”
元祐帝:“罷瞭罷瞭,那就一路回去吧!”
他真是受不瞭駙馬這副生怕被姐姐拋下的可憐樣!
聖駕啟程這日,大將軍秦元塘騎著戰馬,一直送出二十裡地。
終於要留步瞭,秦元塘紅著眼眶與元祐帝拜別,再退到長公主的車駕前,最後一次當面關心駙馬的傷勢。
陳敬宗靠坐在主榻上,神色誠懇地朝他拱拱手:“大將軍保重身體,將來若有機會,晚輩願隨大將軍同赴戰場。”
秦元塘笑笑,看向坐在一旁的長公主。
華陽望向秦元塘身後依然清晰可見的長城,道:“京畿安危,便全部托付給大將軍瞭。”
秦元塘正色道:“長公主放心,末將在,朵顏、韃靼便休想從薊鎮越過長城一步!”
華陽頷首,示意朝雲放下簾子。
馬車繼續向前出發。
秦元塘牽著戰馬避讓到路旁,佇立良久。
車內,華陽與陳敬宗幾乎同時發出一聲輕嘆。
陳敬宗:“你嘆什麼?舍不得秦大公子?”
華陽:“……你又嘆什麼?”
陳敬宗:“我在想,如果當初先帝沒有為你我賜婚,我可能會來邊關歷練,說不定能在大將軍麾下做事。”
華陽:“現在你也可以來,我跟皇上說一聲就是。”
陳敬宗:“那不行,先帝把你托付給我,我得好好照顧你,等邊關有戰事,我再來也不遲。”
華陽神色一黯,想到瞭父皇駕崩前的三句遺言,兩件國事,第三件便是她。
陳敬宗忽然吸瞭口氣,虛捂住右肩上的傷:“不行,還是得躺著。”
華陽便顧不得緬懷父皇瞭,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
每當車隊停下,太醫都會過來查看駙馬爺的傷勢,就這麼精心照料著,九月中旬聖駕一行回到京城時,陳敬宗的傷口已經結瞭一層淺痂,雖說還不能亂動右臂,至少不用再纏紗佈。
孫氏得知兒子受傷瞭,忙不迭來長公主府探望,一會兒掉眼淚,一會兒責怪兒子閑得沒事去挑釁人傢秦大將軍,一會兒又柔聲細語地做心疼狀。
華陽在旁邊瞧著,心想陳敬宗在公爹那邊受到的冷落,已經完全在婆母這裡補償回來瞭。
仔細算起來,她與陳敬宗完全相反,陳傢是嚴父慈母,她這邊是嚴母慈父。
隻是做父親的再慈愛,論溫柔呵護還是要輸慈母一籌。
陳敬宗卻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樣子,捂著右肩就是不肯給母親看,還朝華陽這邊瞥瞭兩眼:“長公主當眾發過話,我是她的人,就算您是我親娘,沒有長公主的允許,現在也不能亂扒我的衣裳。”
華陽:……
孫氏:……
最後,孫氏狠狠擰瞭一把兒子的大腿肉:“我怎麼生瞭你這麼厚臉皮的玩意!”
華陽最尷尬,先走瞭,回頭再跟多嘴的駙馬算賬。
孫氏一直將尊貴的兒媳婦送出門,重新回到兒子身邊,她完全變瞭一種態度,催促道:“長公主真那麼說瞭?當時又是什麼情況,你好好跟娘說說。”
陳敬宗想瞭想,道:“我當時昏著,還是醒後富貴跟我說的,可他在外面,也隻聽到長公主發怒的一句氣話,具體情形您回傢問老頭子去。”
孫氏知道瞭,再看看兒子雖然厚臉皮但確實英俊得無可挑剔的五官,美滋滋道:“你得感謝你這張臉,不然就你這脾氣,長公主哪受得瞭你。”
陳敬宗心想,長公主喜歡我的可不光臉這一樣。
當晚,駙馬爺就迫不及待地要為長公主侍寢。
華陽哪能容他胡鬧:“你也不怕扯到傷口。”
陳敬宗:“傷在腰上,我還真沒辦法,傷在肩膀又不礙事。”
華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