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過我會成功。”
程筠直視她雙眸,近乎自語般低問,“是嗎?”
“是。”蘇弦錦給瞭他堅定的回答。
但她卻無法在此時告訴他,他要的答案並非太子。
她也隻能說一個“是”瞭,再不能說什麼。
屋內隻點著一盞燈,燈花如豆,昏暗難明。
程筠輕輕地嘆瞭口氣,似松弛,又似疲倦。
“那就好。”他說。
“程筠。”蘇弦錦輕喚瞭聲,他合著眼,沒有應她。
但她知道他沒睡著。
她未再出聲,而是倚在榻旁發怔,腦袋裡不由自主地浮現這幾日發生的事。
事到如今,若她還不能確信,這並非是一場單純的夢境,她就是蠢瞭。
但她也始終搞不清楚,她為何會與程筠建立瞭某種奇怪的連接,以至於讓她格格不入地出現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裡,出現在程筠面前。
思緒紛繁雜亂,不知想到何時,她才聽見程筠疲憊的聲音。
“你知道很多事。”
蘇弦錦轉頭:“對。”
“那你也瞭解太子嗎?”問出這句話時,他眼中似有星光浮現。
“楊望璟?……瞭解不算多。”
作者在書中對這個角色著墨太少,似乎隻是前期為男主秦時的悲慘再添一筆,同時也給瞭秦時名正言順稱帝的理由。
她迅速看瞭眼程筠,又忙挪開視線。
她知道他渴望聽到什麼,但她沒法說,亦不忍見程筠眼中的失望。
如果她不知程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瞭什麼,如果程筠隻是一個單純的反派,這些事對她而言反而變得簡單瞭。
說到底,對虛構的故事來說,程筠的存在很精彩,但對程筠自身來說,到底殘忍瞭些。
當然,這也並不僅僅出自她對程筠這個悲劇人物復雜的憐憫,也有不敢破壞小說故事走向的隱憂。
她忽然起身,笑道:“上次你讓景林過來見我,可惜沒成,這次景林還在外面吧,要不要再試一次?”
程筠扶坐起身,毯子滑落膝上。
“你不怕被人看見?”
“不怕,我覺得……我很特殊。”蘇弦錦笑道,“我不是你們這裡的人,應該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時,差點就殺瞭我,不過沒成功,不是嗎?”
程筠輕點頭,喚瞭景林來。
蘇弦錦走到屏風處探首,見門外影子很快映在瞭門上,竟有些緊張起來。
“大人。”景林在外應。
“進來。”
“是。”
景林推開門,繞過屏風走到裡間,見程筠在榻上懶懶倚著,便問:“大人,有何吩咐?”
程筠側首去瞧立在榻旁的蘇弦錦,蘇弦錦亦朝他眨眨眼,揶揄道:
“看來連你的狐裘也一並隱身瞭。”
程筠略一沉吟,對景林道:“盯好我的動作。”
景林抬起頭來,見程筠抬手做瞭個虛空抓握後扯的動作。
他歉疚道:“……屬下愚笨,沒看明白大人的意思,請大人明示。”
程筠手上動作頓住,看向蘇弦錦。
蘇弦錦無辜地眨瞭眨眼葡萄般的眸子,兩隻手都抬起來。
“我發誓,我可沒用力,你的狐裘就像長在我身上瞭一樣。”
程筠收回手,隨意活動著手指的關節,一副無事發生的泰然。
“一時興起……也沒什麼用意。”
景林露出茫然。
自傢大人何時還有這般興致瞭?上次讓他熄燈,上上次讓他燈盞換新,這次竟然給他表演抓空氣……古怪,太古怪瞭。
“我也試試。”蘇弦錦也來瞭興致,跑到景林旁拍拍他的肩膀。
雖然在她的視角裡,她的手實實在在落在景林的肩上,可景林仿佛什麼感覺也沒有。
她又使勁推瞭他一把,卻仿佛推一尊千噸重的石像,紋絲不動。
她咂舌:“這感覺也太神奇瞭。”
程筠看在眼裡,便知蘇弦錦的確不是凡人。
或許便如她所說,她不屬於這裡,因此這裡的人也看不見她。
那為何獨他能見亦能碰到她呢?他對她來說,難道有什麼不尋常之處嗎?
蘇弦錦正要向程筠說些什麼,忽見景林眸色一冷,變得鷹一般銳利。
“有人潛入。”他瞬間屈指彈出一道勁風,熄瞭燈燭,悄無聲息地閃瞭出去。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蘇弦錦回過神時不由目瞪口呆。
“哇……好酷!”
她學著屈指“biubiu”瞭兩下,驚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內力?”
程筠下瞭榻,走到窗邊。
窗外積雪反射著月光,像水波紋般透過窗欞冷冷地映在他側臉上。
蘇弦錦走到他近旁,小聲問:“是刺客嗎?”
程筠輕輕搖瞭搖頭,表示不知,但顯然他對此已習以為常,並無半分意外與驚慌。
蘇弦錦細想著小說情節,可惜大部分視角都在秦時那邊,關於程筠的是少之又少,她隻客觀地知道,程筠遇刺不在少數,各方皆有勢力參與,細節無從得知。
這很合理,畢竟在程筠的目的揭曉前,他是個徹底的大反派無疑。
她凝視著程筠在月光下泛著寒意的側臉,好奇問:“程筠,有人要殺你,你不怕嗎?”
程筠怔瞭怔,轉頭看她。
“想殺我的人很多,但我現在還不能死。”
不能死,不是不怕死。
怕死是人之常情,怕痛怕傷亦是。
夜色下不知什麼動靜傳來,程筠斂息聽瞭片刻,對她道:“景林那邊已經解決瞭。”
屋內燭光再次亮瞭起來。
景林從屋頂輕盈地翻下來,推門而入,鞋邊抖落小堆細雪。
“大人,是兩個探子,一死一逃,死的那個是咬破口中毒囊自盡的,我來不及阻止,屍體已經收到地牢瞭,沒有其他身份特征。”
程筠披瞭衣服:“去地牢看看。”
蘇弦錦想也不想地跟著。
程筠伸手攔瞭下她,介於景林在場,因此他並不言語,隻是看著她。
蘇弦錦卻懂瞭他的眼神,忙道:“我不怕。”
紙片人而已,又不是真的死人。
她已做好瞭心理建設。
程筠收回眼神,朝景林道:“你先去。”
景林點頭。
等他走瞭程筠才開口:“程府地牢比之詔獄也不遑多讓,你的好奇心不該用在這些地方。”
“來都來瞭。”
不看就虧瞭。
蘇弦錦覺得,誰有這麼神奇的體驗都不會放過任何一絲滿足好奇心的機會的,她自然也是。
她便眨眼笑:“程筠,真害怕我就躲你後邊唄。”
小說中很少寫到程宅其他地方,唯獨對地牢卻著墨不少,這同樣是為瞭強調程筠的反派人設。
因此,雖沒親眼見過,蘇弦錦對於地牢的描寫倒也不算陌生。
但她多少高估瞭自己,在進入地牢的一瞬間,胃裡猛地一陣翻江倒海,她差點吐瞭。
單看文字時,地牢隻是想象中黑暗陰森的小黑屋,誰知剛一進門,一股潮濕溫熱卻又酸臭難聞的氣味卻直沖面門,仿佛什麼東西腐爛發酵瞭很久,氣味盤桓不散,與其他氣味混在一起,給瞭她一份見面禮。
程筠嘴角彎瞭彎,沒有說話,淡定自若地走瞭進去。
蘇弦錦憋著氣,剛進去兩三步又跑瞭出來,任由外面冰涼的空氣清洗著肺腔。如此反復幾次,才終於忍著惡心小跑著沖瞭進去。
地牢不大,入目皆是各色刑具。
蘇弦錦步子放緩著,腳底傳來的黏膩感十分清晰,她低頭瞧瞭眼,就著昏暗的光線,雖看不清什麼,卻也能看見地上積的一層混合著血污淤泥的污垢。
所見,所聞,所感,無不沖擊著她在一個文明社會中建立起來的三觀。
果然,冷冰冰的文字,能表達的實在有限。
程筠等人此時正聚在一間小屋子裡,油燈點瞭好幾盞,還算亮堂。
屋中間是一張窄床,一具死屍仰面躺著,雙目暴睜,面容扭曲,嘴唇烏黑,七竅流血。
蘇弦錦遲疑著走到程筠身邊,他正聽著仵作和藥師匯報:“……此毒配有一味藥,喚作赤陽鬼竹葉,此藥北方少見,多長在南邊濕熱溫暖處,常年吸收著瘴氣,因此劇毒無比,發作迅速,柏州遷州那一帶就有不少。”
程筠問:“尋常入藥作什麼用途?”
“一般用於一些疑難絕癥,作以毒攻毒之法,不過甚少有大夫敢用,因此各大藥堂幾乎沒有。”
景林插話:“城內各大藥堂有過嗎?”
藥師沉吟片刻,給出瞭肯定答復。
“沒有。”
蘇弦錦忽然道:“是承陽侯府。”
程筠眸子微凝,幾乎本能地眼神如刀般掠過她。
蘇弦錦激靈瞭下,看向程筠,他眼裡的敵意已斂去瞭。
她幹咽瞭下,心仍有些怦怦跳。
原本隻是藝術加工的文字一旦寫實也真夠可怕的,這個世界中,連殺氣都具象化瞭。
景林顯然也察覺到瞭,他瞬間就警惕地盯著程筠方才看的方向。
程筠若無其事地挪開眼神,看瞭眼死屍,淡聲吩咐:“把這具屍體在北城門吊三天,派人在四周盯著,那個逃走的或許會去看他一眼。”
“是。”
蘇弦錦跟著程筠離瞭地牢,他們踏過雪地,一直進瞭綴滿彩燈的長廊,五光十色,如夢似幻,蘇弦錦不禁頻頻仰頭望著,目光從一盞盞精致宮燈上細細掠過。
程筠驀地停下步子。
蘇弦錦猝不及防險些滑倒,被他順勢扶瞭下。
她站穩後,忙道:“我知道你想問承陽侯府,但我……”
程筠卻反問:“你沒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嗎?”
“什麼?”蘇弦錦愣住。
“我們過來時,景林走在前頭,你跟在我身後沒有腳印,回時獨你我二人,你的腳印又出現瞭。”
蘇弦錦驚住,低頭一細想,還真是這麼回事。
她趴在走廊的圍欄上看著自己方才與程筠過來時的腳印,反射著燈光顯得十分清晰。
怪不得分明有小路,他卻故意帶她走雪地,原來連如此細節都思慮到瞭,還悄無聲息地驗證。
她抿瞭抿嘴,忽與程筠對上目光。
問:“你知道……量子力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