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十二歲的魏璋跟隨阿耶出瞭國都城,坐瞭很久的馬車,到瞭一座無名山下的無名別院。
別院依山傍水,農田環繞果木成林,附近有個頗為富庶的村子,村子裡有私塾,能聽到稚子們朗朗讀書聲。
下瞭馬車,魏璋跟著阿耶走到宅子前,剛好私塾下課,一群孩子笑著鬧著跑出來,其中有一名早過瞭開蒙年齡的清瘦少年,頭頂著一張大荷葉,捧著書。
走在一群奔跑的頑童後面,少年高得鶴立雞群;安靜得像偶人;慢得像蝸牛,似乎周遭的一切都要細細觀賞、慢慢記住。
“璋兒,快見過九皇子。”
魏璋趕緊跟著阿耶一起恭敬行禮。
清瘦少年的臉龐在荷葉陰影的遮掩下並不分明,卻在接受行禮後,比瞭個安靜的手勢,輕聲說:聽,秋蟬的鳴叫。
魏璋是世傢子弟,特別擅長察顏觀色,見慣瞭表裡不一的大人與孩子,大人們聊名利,孩子們先聊學識再談玩樂,讓他安靜聽秋蟬聲的,這還是第一個。
在他看來,蟬叫瞭一整個夏天,吵都吵死瞭,好不容易忍到秋天,這些吵吵鬧鬧的終於要死瞭,心裡不知道多高興。
竟然還有人專門停下來聽秋蟬的叫聲?
如果不知道這人是誰,魏璋多半會當他癡傻愚鈍;但當他看到少年的眼睛時,就覺得這是大智若愚。
前後進瞭宅子,魏璋就看到忙碌起來的仆婢們,以及被眾人簇擁的九皇子,被他刻度一樣的日常驚呆。
喝水的茶盞、盛飯的碗、喝湯的匙……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制,九皇子都是吃完就收,既不多吃—口,也不剩一滴一點。
阿耶留魏璋和九皇子一起閑聊。
魏璋看著滿屋子的書尤其是珍稀古籍,腦袋裡就喻喻的,但九皇子卻讀得津津有味,仿佛手中的書比朱雀大街或平康坊都熱鬧有趣。
這還怎麼聊?
魏璋打小就是“人來瘋”,陌生人越多越高興,對什麼都好奇、看什麼都有意思,惟獨到看書的時候犯困,對上愛看書的人直接變“鋸嘴葫蘆”。
就在魏璋琢磨該裝拉肚子、還是裝著涼或者幹脆扭個腳,隻要能盡快離開就行,可主意還沒拿定,就發現自己被九皇子盯上瞭。
魏七郎,聽說你的馬球打得極好。九皇子的聲音和氣息都比尋常人弱,嘴唇和指尖都顯出一種極淡的紫白色,但眼中有光地註視著魏璋。
魏璋有種被師傅上課點名的緊張:國都城人人都打馬球,你沒打過?
九皇子點頭:“我騎不瞭馬。
“可惜瞭。”魏璋說得很真誠,說完又覺得自己有些冒失。
九皇子卻隻是微笑,毫不掩飾眼中的羨慕。
魏璋這個年紀,既知道人心難測要時刻提防,但少年還有熱血,追問:為什麼騎不瞭馬?
九皇子也不掩飾:“先天不足,後天難補。”
魏璋想瞭想:國都城男女老幼人人騎馬,先天不足的應該也有,也許,有法子讓你也試試。
九皇子有些失神:“附近村子裡的孩童不騎馬,你是存心欺騙?”
魏璋的真心被質疑,立刻不開心,但又很快掩飾:不是每個孩童都騎馬,但世傢子弟常打馬球,騎著馬快速沖刺、迎面躲閃都不是一時之功,都是打小就騎馬,我五歲就上馬背瞭。
不信你看,這是握馬韁的老繭,魏璋攤開雙手,拿球柄的老繭,騎射的老繭。
九皇子將信將疑。
情急之下,魏璋撩起褲腿,給九皇子看自己大腿上磨出的厚繭:“你就算先天不足,已經長得這麼高大,力氣總不會連六歲孩子都不如吧?
九皇子兩眼放光,卻很快黯淡,輕輕嘆瞭一口氣。魏璋這時候驚覺,剛才的言行舉止絕對不合適。幸好,阿耶及時出現帶魏璋回傢。九皇子行事有度,讓管傢送客。
回傢的路上,魏璋纏著阿耶,讓他說關於九皇子的事情。
據魏璋的父親說,皇後懷太子殿下屬實不易,孕吐特別厲害,吃什麼吐什麼,稍有動氣或受到驚嚇,甚至能吐出鮮紅血沫。
潤和帝對皇後的第一胎寄於厚望,幾乎整個尚藥局都圍著她轉,終於在孕三個月時,瘦得風都能吹走的皇後有瞭胃口,之後胎相一直平穩。
永樂宮上下都認為皇後經此一劫,以後就能順風順水,母子平安。
萬萬沒
想到,皇後受到嚇驚早產,生的時候更是艱難,穩婆換瞭一茬又一茬,皇後暈過去好幾次,兩天一夜後好不容易生下來,嬰兒渾身青紫。
穩婆先清理口鼻,按摩後背,最後拍打腳底,嬰兒總算哭出聲來,但聲音很弱像小貓叫,這就是九皇子,也就是以後的太子殿下。
潤和帝堅持要保,不然就讓尚藥局奉禦和穩婆們陪葬。
擅長兒科的尚藥局奉禦周延、一眾穩婆和乳娘,輪流守瞭大半個月,總算保住瞭。
自此,潤和帝按周延的建議,將九皇子和產傷嚴重的皇後養在山青水秀的無名別院裡,那時隻希望這位皇子以後能當個衣食無憂的閑散王爺,安度一生。
但是,九皇子是有名的病秧子,每到冬春都特別難熬,靠尚藥局奉禦周延和太醫署張醫師的全力診治,一天天長大。
每次都在他們束手無策的時候,靠著不知道什麼運氣又活過來,屬於關關難過卻關關過,就這樣長到瞭十二歲,繼承瞭皇後的美貌聰慧,也有潤和帝的豁達與擔當。
潤和帝和皇後怕九皇子在別院孤單,就在世傢子弟中尋找,希望能給九皇子找個伴,或者找些能逗他開心的。
世傢能代代相傳靠的就是權衡利弊,送出自傢孩子當玩伴,也要考慮得舍。潤和帝共有二十三位皇子,九皇子這個病秧子實在不值得世傢看中。
潤和帝每每挑人,世傢立刻把孩子送去,送去前都要再三囑咐,不能惹九皇子生氣,哪怕當個木頭人都行,隻要熬過見面的兩刻鐘就行。
於是,世傢的孩子們一個個被帶去別院,又一個個地被帶回自己傢,沒有任何變數,沒一個能被九皇子看中作伴。
世傢既很好地完成瞭潤和帝交代的任務,又保住瞭自傢孩子,兩全其美。
魏傢也是這樣打算的,把最不成器的魏璋送去,這孩子看到書就犯困,見到時刻看書的九皇子肯定就發懵,懵兩刻鐘就帶回傢,也算交差瞭。
魏璋聽完九皇子的遭遇,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會傾聽秋蟬的聲音,他是在聽自己,因為深秋以後天氣越來越冷,他很有可能因為心疾無法入睡,或者一睡不醒。
不知愁滋味的少年魏璋,第一次看到這樣努力活著的人,隻比自己大兩個月,從出生那天起就活得那麼艱難、長得如此出色,還令人敬佩。
r/於是,魏璋去找自己的騎射師傅,問要怎麼樣才能既省力又快速地學會騎馬。
騎射師傅沒聽明白。
魏璋就比劃著說,人的力氣和耐力都有不同,就是有人力氣很小耐力不足,還是想學騎馬。
騎射師傅聽懂瞭,告訴魏璋也不是沒辦法,就是做些騎馬的道具,用道具先練習然後再試,不斷地試就可以。
所以,當九皇子說想再見魏璋時,他就把騎射師傅也帶去瞭。
可憐的騎射師傅臨到別院門前才知道,魏璋要他教隨時可能斷氣的九皇子騎馬,頓時眼前一黑,當場摔瞭一大跤,磕破瞭膝蓋。
魏璋連拖帶拽把騎射師傅送到九皇子面前。
九皇子望著瑟瑟發抖的騎射師傅,又看瞭一眼興致勃勃的魏璋,忽然淺淺笑:“你怎麼知道我再找你是想學騎馬?
魏璋咧嘴笑:九皇子,奴很有自知之明,唯一能被你瞧上的,隻有騎馬這條瞭。
九皇子一拍手:“來人,請張醫師替他包紮傷口,騎射者可不能傷瞭膝蓋。”騎射師傅萬萬沒想到,自己膝蓋的傷能被大郢赫赫有名的太醫署張醫師包紮,嚇得魂飛魄散。
張醫師須眉皆白,看著九皇子隻能嘆著氣囑咐:就算把每日當成最後一日來過,也要留下明日醒來的力氣。
騎射師傅是個血性漢子,連續受瞭兩次驚嚇以後,又被九皇子的尊敬所鼓舞,再為瞭自己的小命著想,隻能使出看傢本領,當場就商量起教具的問題。
商量時,九皇子很快看出騎射師傅是真的想教,並且為瞭安全考慮良多,所以完全配合。
別院的工匠師傅們,為瞭九皇子能安全無虞地學習騎馬,連夜趕制人造馬”、可移動“馬鞍模型”、特制馬凳等等。
有瞭教具模型,再加上騎射師傅多年的騎馬技巧,以及對馬匹的熟悉,精心挑選瞭一匹性情溫馴、通人性的大宛馬。
半年後,九皇子騎著大宛馬出現在瞭國都城的東門,身後跟著太醫署張醫師、別院仆傭、騎射師傅和魏璋等等一大群人。
陽光下的九皇子英俊風雅,眼神堅毅,吸引瞭所有人的目光,也是眾人第一次見到傳說中“隨時會斷氣的九皇子。
當時,
下朝的潤和帝坐在車攆裡,看見九皇子騎馬迎面而來,還以為自己眼花,等看清以後熱淚盈眶。
魏璋後來才知道,九皇子學騎馬的機會,是他在皇後與張醫師面前絕食斷藥相逼爭取來的,他說:“秋蟬還能鳴叫,我不願意無聲無息死在別院裡,仿佛我從沒出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