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的柴房裡,謝征不說話,傅偏樓也不說話,安靜得呼吸可聞。
011受不瞭這種沉凝的氣氛,試探喚道:【宿、宿主?】
沒有回話。
相處半個月,除瞭剛穿越過來那會兒,011還是第一次見自己宿主有這麼大情緒波動。
雖然謝征年紀不大,但無論說話做事都很沉穩,甚至可以說有點思慮過重,不愛將真實想法表露在臉上。
可正是這種一貫平靜的人生起氣來才可怕。
謝征望著瘦條條的少年軀體,面沉如水。為瞭方便塗藥,傅偏樓解開上衫,背對他坐在柴垛上。
兩片蝴蝶骨撐起細薄肩背,暴露出的景象頗為觸目驚心,饒是謝征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禁深深皺眉,動作下意識放輕幾分。
感受到他停滯的力道,傅偏樓往後瞟瞭眼,觸及冰冷視線後又飛速低垂下去,一聲不吭。
他瑟縮得和受驚的小兔子一樣,011不免心生憐意:【宿主,BOSS是不是有什麼陰影,剛剛應激瞭呀?反正也沒釀成大禍,稍微教育兩句就好瞭吧?】
它見謝征依舊神色不虞,困惑道:【為什麼這麼生氣?宿主隻和那個錢掌櫃認識半個月不到,就重要性而言,BOSS才是第一位啊!】
【小BOSS吃瞭那麼多苦,正是需要好好關愛培養感情的時候,宿主就別嚇他啦~】
“……”謝征緩緩道,“你似乎弄錯瞭一件事。”
意識到傅偏樓打算讓錢掌櫃看那隻妖異眼睛的一瞬,他真的動瞭怒。
和錢掌櫃無關,和傅偏樓也無關,他是氣自己。
明明早知道這傢夥是反派BOSS,即便還是凡人之身,也有著非比尋常的能力,牙行的傢傭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或許是因為對方脆弱的外表,和相遇以來一直很乖覺的緣故,他居然真的將人視為普通孩子,遺忘掉反派BOSS的殺傷性?
他竟然敢掉以輕心……
謝征眸色愈發深沉。
他本無意追究曾發生在傅偏樓身上的事,畢竟都過去瞭,再提未必是好;二來,他也根本沒打算和BOSS建立什麼正常關系。
不僅僅是傅偏樓,這裡的誰都一樣,011也一樣。
他要回傢,回到本該屬於自己的正常的生活裡去,絕不能有半分動搖。他不能把一本書當成真實,即便這些人和真實地活著沒什麼兩樣。
“我從來沒打算和傅偏樓培養感情,”謝征對011道,“不是說過?這孩子是‘我的東西’。”
“我要的是完完全全地掌控他——人生也好、生死也好,他不能違逆我,不能離開我,不能出任何差錯,必須安安穩穩地作為凡人活到五十年後……”
他忽然嗤笑一聲:“011,你是叫救贖系統來著吧?很可惜,我不會救他,而是會毀瞭他。從被買下的那一刻起,註定他此生都是我手心裡的紙片,除非我死,否則,我就是他的主人。”
011聽得一陣發冷,像重新認識瞭一遍這位宿主。然而扭頭一看,“主人”正小心仔細地給“紙片”傷處抹著藥。
不知為何,它剛懸起的心又放下瞭:【這樣……或許也不錯吧。】
“?”謝征愣瞭愣,他以為憑011的傻白甜程度,肯定會大肆批判他的殘忍行徑,畢竟他可是準備支配剛剛脫離苦海的BOSS。
結果卻莫名其妙得到瞭支持?
不過這麼一來二去的,他心裡火氣倒散得七七八八,逐漸平靜下來。
說到底,就算想把傅偏樓看作紙片,他也不可能對一個才十三歲的孩子宣泄憤怒,盡管這個孩子握有足以威懾成人的武器。
抹完藥,謝征繞到柴垛前,俯身給人系好衣服,邊系邊問:“還有哪裡?”
少年搖搖頭。
謝征目光掃過他的下半身,他猜測傅偏樓應當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忍受著父母的虐待毆打,興許是不想被別人發現,愛往被衣服遮掩嚴實的地方招呼。
比如脖頸、手和小臂就光潔一片,大臂乃至肩頭,以及後背都有不少痕跡。既然如此,大腿這樣私密的位置,會一點傷都沒有嗎?
“你不說,我就當沒有。”他盯著傅偏樓的臉,那長長的睫羽忽閃一下,下意識垂下去遮住瞳孔,略顯心虛。
謝征心裡大概有瞭點數,將藥瓶往少年手裡一塞,蹙眉道:“你身上亂七八糟的傷,我不多問。你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對你做過什麼,為什麼你會被賣去牙行,我也不多問。”
“我這個人沒有多餘的同情心,不用指望我會可憐你。你隻要記住一點——我花錢買下瞭你,你必須聽我的話。明白嗎?”
像是沒料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直白又不客氣的話,傅偏樓握緊瓶子,呆滯片刻,才猶疑地點瞭下頭。
“你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對勁。”謝征用瞭肯定句,一錯不錯地註視著他的神色,“你想用它攻擊錢掌櫃,讓他變得跟牙行的那個人一樣?”
“……”
“理由呢?你和錢掌櫃第一次見面,對方還是好意,為什麼要動手?”
傅偏樓攥緊手裡的小瓶子,手指用力得隱隱泛白。
“錢掌櫃和你認識的某個人很像?他們有什麼共同的特征——比如說都很胖?所以你一見就覺得厭惡,以至於在他湊近過來時下意識想要反抗?”
傅偏樓臉色隨著他一個又一個拋出的問題變得難看起來,渾身僵直,一副強忍惡心的模樣。
謝征本來打算問得更詳細點,但看人的反應,還有小小年紀就無可挑剔的美貌,忽然有瞭一個不太美妙的聯想。
他深深吸瞭口氣,再開口時聲音艱澀:“好瞭,我知道瞭。”
他現在很想把011拽出來質問,誰規定的反派BOSS就非得擁有一個悲慘身世?難道就不能是野心傢、天生壞種、或者反社會殺人狂?
倘若如此,他肯定心安理得多。
沉默好一會兒,謝征閉瞭閉眼,將不忍和憐憫盡數從心中剔除,重又恢復冷靜。
一碼歸一碼,再可憐,也無法抹消傅偏樓差點犯錯的事實。
“錢掌櫃是錢掌櫃,不是其他人。就算他不懷好意,在對你下手之前,也得先過瞭我這關。”
謝征一字一頓,“相對的,無論你有什麼理由,沒經過我準許,絕不能用這隻眼睛看別人。”
“你聽話,我就養著你,誰也別想動你。”
“今天諒你是第一次犯,姑且就算瞭。”他從旁邊的碗裡拈出一粒硬塊,遞到傅偏樓唇邊,聲音驟然放低,“現在,張嘴。”
傅偏樓眨眨眼,順從地張口,把東西含瞭進去,然後被齁得皺起瞭鼻子。
他一邊吃,一邊投來迷惑的眼神,謝征意味不明地問:“好吃嗎?”
“……”太甜瞭。
傅偏樓思考片刻,誠實地搖搖頭。
謝征面無表情:“那是毒藥。”
少年鼓起的臉頰一停:“?”
011不可思議道:【宿主你在幹什麼?你怎麼能給BOSS下毒!BOSS死瞭的話這個世界的氣運會崩潰的!】
謝征匪夷所思地回它:“我有沒有毒藥,你不清楚?是糖塊,廚房拿的。”
他把BOSS一個人丟柴房那麼久,多少有些過意不去,看見就順手捎來一塊,小孩子一般不都喜歡這種甜甜蜜蜜的東西?
011訕訕不語。
這不是,宿主老是自顧自地行動嘛……它還以為謝征什麼都幹得出來呢。
那廂,傅偏樓明顯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睜大眼睛瞪著謝征,裡頭寫滿瞭震驚。
“已經入瞭口,什麼都晚瞭。”謝征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沒有解藥,很快你就會穿腸爛肚,血流而盡。”
“想活命就聽話。”他手伸入懷,將編好的紅繩取出,“把手伸出來。”
傅偏樓“唰”地背過雙手,臉上變幻莫測,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匪夷所思,一會兒後悔莫及。
領人回來後,謝征還是首回見到他這麼豐富的表情,而非壓抑的淡漠乖順。
011率先繃不住,發出鵝鵝鵝的聲音:【宿主你好壞啊,幹嘛這麼逗小BOSS,看把孩子急的~】
它笑得太猖狂瞭,謝征唇角沒壓平,也跟著泄露一絲哼笑。
他掩飾地清清嗓子,嚴肅道:“戴到手腕上,不許摘,洗澡也不行。以後每個月找我檢查,沒問題的話,我才會給你解藥。”
“你也別想著殺瞭我搶藥逃跑,一枚解藥隻能生效一個月,做法隻有我知道。”
傅偏樓和他對視半天,終於屈服,不甘不願地伸出左手,讓謝征替他扣上活結。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戴上紅繩後,一直縈繞在傅偏樓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陰鬱之氣忽然為之一清。
“好,”謝征點點頭,起身準備再去廚房一趟,“我去拿解藥,你……”
話音未落,背後猛地遭人一撲。
傅偏樓實在太輕瞭,即便看得出用瞭很大力氣,也隻讓他腳底踉蹌幾步。
謝征不知道他突然發什麼瘋,扶住墻壁站穩身體,蹙眉轉頭,隻見少年連咬帶扯,把剛戴好的紅繩捋瞭下來,攥在手心茫然若失,眼角都紅瞭。
“還是沒有……不在瞭……為什麼不在瞭!”
久不開嗓,傅偏樓的聲音嘶啞幹澀,帶著變聲期的粗礪,聽上去宛如石子滾過。
他劇烈地發著抖,好似在面對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沖四周大喊:
“你去哪裡瞭?你也要把我丟掉?不……不可能,你想要我的身體對不對?你不可能離開的……”
“不可能離開……”目光移向謝征,他喃喃自語,“所以……你做瞭什麼?”
謝征一凜,想避開他的眼睛,卻晚瞭一步。
那隻湛藍的眼眸朝這邊對焦,散發出魔魅的、引人矚目的光彩。
“一定是你做瞭什麼,它才會消失。”傅偏樓冷冷道,“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把它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