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細的手腕,一束編成魚骨狀的紅繩系於其上,襯得皮膚白瓷也似。
謝征撥弄兩下系結,確認沒有松脫的跡象,便從懷中取出一塊早已準備好的紙包,放在少年平攤開的手心裡。
“這個月的解藥。”他淡淡說完,便回頭繼續自己手上的事,好似根本沒將這攸關生死的東西放在心上。
傅偏樓拆開紙包,盯著怎麼看怎麼像糖塊的晶體看瞭一會兒,才扔進嘴裡,很快就被齁得皺起鼻子。
但他沒有多言,乖乖含在腮幫裡,鼓起一邊臉頰百無聊賴地坐在長凳上,眼珠跟隨謝征的身影悠悠轉動。
四月末梢,夏意漸濃,天也慢慢熱瞭起來。
謝征穿瞭一身輕薄灰衫,袖口半挽,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手臂,正搬著一盆泡水的粽葉,青筋隱隱。
不知是不是這一月正式成為賬房,夥食好些的緣故,他看上去比初見時又高瞭一點。
脫下書卷氣濃重的長褂後,屬於青年人的朝氣明顯許多,不再給人文弱沉穩的印象,脊背挺直,如松如竹。
正值午後,客棧前堂沒什麼人,傅偏樓難得過來一回,有些新奇地打量著周圍。
謝征將盆放在他腳邊的空地上,抬頭瞥來:“今日不去找人玩瞭?”
自傅偏樓和李草交好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沒見他午後出門。
“不知道跑哪去瞭,給我留字說三天後見。”傅偏樓晃瞭晃腿,一副習慣瞭的口吻,“可能上回把他的行蹤透露給楊嬸,惹他生氣瞭吧。”
“吵架瞭?”
“不至於。”一口否決,傅偏樓咕噥道,“他沒生氣,就是想躲著楊嬸。”
李草雖然傻,但這方面意外地固執,就是不肯受楊傢恩惠。
以前他隻要躲出去,楊嬸就拿他沒辦法,總不能活不幹凈找人瞭;可有瞭傅偏樓以後,兩個孩子幾乎天天見面,黏在一起街頭巷尾到處亂跑。
楊嬸可算捏到瞭他的把柄:李草不好找,傅偏樓還不好找嗎?去來福客棧堵住人一問,分分鐘就能把李草逮回傢。
次數多瞭,小傻子連好友都不肯告訴,說失蹤就失蹤,傅偏樓隻能蕭瑟地呆在客棧無所事事。
“那傢夥跟兔子似的,哪哪都有窩,不想被找著誰也發現不瞭,隨他去吧。”
雖然偶爾會聽傅偏樓絮叨,但謝征並不太清楚他們相處的內情,聞言瞅瞭眼神色惆悵的少年,忽然道:“既然沒事,就坐過來幫忙吧。”
傅偏樓愣瞭一下,滿臉狐疑:“你願意?”
他實在有些意外,原因無它,打謝征把他買回來後,他就全然賦閑,過得十指不沾陽春水。
倒不是傅偏樓不樂意幹活,是謝征從來不允許他幹。就連打掃之類的小事,碰一下也會被冷嘲熱諷,活像他做錯瞭什麼似的。
久而久之,傅偏樓也發現瞭其中端倪——謝征似乎格外介意他有獨立生活的能力。
該說是某種屬於年長者的堅持,還是形容為掌控欲比較妥當?他寧肯自己包攬所有,供著他成天吃喝玩樂,哪怕被不止一個人提過太溺愛表弟,也始終不松口。
就像他承諾過的那樣,隻要聽話,哪怕躺在床上不動,他都會養著傅偏樓。
故而在這個方面,傅偏樓也懶得踩謝征逆鱗,不幹活他樂得輕松,甩手好好體驗瞭把當紈絝少爺的感覺。
面對他的質疑,謝征眼皮都不提一下:“那算瞭。”
“等下,我可沒拒絕!”傅偏樓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到謝征旁邊瞪大眼睛,“你不能言而無信。”
左右他也無聊,再這樣下去,他骨頭都快生銹瞭。
謝征沒再說話,搬來幾個小板凳臥倒在盆邊,示意傅偏樓坐到他對面。
再過幾日就是五月初五,傢傢戶戶都在備艾草、打粽葉,來福客棧自然不例外。
臨近佳節,來往的旅客不多,錢掌櫃於是大手一揮,趁這時候閑功夫多,趕緊包幾盆粽子,等端午分給鎮上的乞兒,算結個善緣,歷年如此。
永安鎮的歷史完全架空,和謝征所熟知的並不一樣,卻保留著傳統的節日習俗,令他有點意外。
意外之餘,不免湧上一股啼笑皆非的荒謬感。
——說到底,還是一本書裡的世界,沒有來龍去脈很正常。
“把這些洗幹凈就可以嗎?”對面,傅偏樓指著一盆粽葉向他確認。
謝征點頭,就見傅偏樓擼起衣袖,雙手浸入水中,用刷子刷去粽葉上沾染的污垢,動作比他利索得多。
那張不知不覺已經看習慣瞭的線條儂麗的臉,唇角抿直,貌似嚴肅認真,微微挑高的眉梢卻透出一股自得的神氣。
好似滿意於自己的速度超過謝征,洗得又快又幹凈,時不時瞟他一眼,像隻捉到老鼠後故作輕松舔舐爪子的貓咪,顯擺又驕矜。
謝征動作一頓。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傅偏樓的一舉一動、細微神態所表達出的情緒這樣瞭若指掌的?
又是什麼時候,有著刻板身份、被符號化瞭的“反派BOSS”,在他心目中逐漸化為瞭眼前鮮活靈動的少年?
明明這個人才是最荒謬的存在,是時刻提醒他這裡隻是一本書、而非真實的信標……
他的心頭不禁掠過一絲茫然。
還未來得及細想,身後,錢掌櫃的聲音樂呵呵響起:“呦,小謝和他表弟忙得真快啊,辛苦辛苦!”
他和王大剛、陳三抬著滿滿當當一瓷盆糯米過來,彎腰“咚”地放在盆邊。
中途不小心,胳膊挨瞭傅偏樓一下,錢掌櫃沒意識到不對,傅偏樓則猛地白瞭臉。
再毛骨悚然,他也清楚錢掌櫃不是故意的,反應太大誰都尷尬,隻能咬牙忍住惡心,低頭繼續清洗粽葉。
奈何錢掌櫃並不知曉他的感受,順勢就腆著肚子坐到他身旁,轉頭招呼道:
“王大陳三,你們倆也一塊來,不能把事全堆給小謝他們啊。”
“掌櫃的客氣瞭。”謝征端起禮節性的微笑,望向傅偏樓喚道,“寶寶,過來我這邊,給兩位叔叔挪個位置。”
傅偏樓雙肩一顫,頓時如蒙大赦,端著板凳繞過來,緊挨著謝征坐下。
幾不可聞地,謝征聽到又輕又悶的一句“謝謝”,明顯驚魂未定,尾音還發著抖。
真麻煩,他不由想。
……算瞭,麻煩也是自找的。
五個人十隻手,一大盆粽葉很快洗凈。
後廚的老徐也切好瞭餡料端過來,六人一同忙活得熱火朝天,除瞭紅豆、蜜棗、咸肉這三種,還包瞭一些白粽,用來蘸糖吃。
粽葉包完一大半時,老徐就回去後廚支柴火燒水,準備煮上一些當作幾人的晚飯。
這會兒粽子的清香飄瞭滿屋,惹得農忙完回傢路過客棧的人紛紛探頭。
錢掌櫃來者不拒,每個探頭的都讓拿一兩枚走,笑瞇瞇的,像座散財的彌勒佛。
大傢顯然對錢掌櫃的舉動習以為常,有人接過粽子,反手就將剛從地裡摘的新鮮菜分出一半,有人還進來叫壺茶水歇歇腳,天南海北地聊瞭起來。
鎮上誰傢又鬧瞭什麼事,誰傢孩子有出息,這邊愁今年雨水太多容易淹,那邊喜莊稼長勢不錯收成有望。
雞毛蒜皮,和樂融融。
謝征早就習慣這些,傅偏樓卻還是第一回見。
他手上沒停,將一個個粽子包得嚴嚴實實,齊整漂亮,心則已經飛去瞭天外,支起耳朵聽各路八卦,活像一隻偷油吃的小老鼠。
“聽說楊飛鵬要發達瞭!”
“楊飛鵬?楊成傢那個?”
“對,老楊傢送去京城念書的兒子,夫子給取的名兒,飛鵬,真沒取錯,一飛沖天啊!”
“這是高中瞭?”
“秋闈還沒開考,哪兒來的高中?不過我看,八成要中瞭……”
談論的人糊塗道:“這是什麼話?還沒考就曉得要高中?幾個意思?”
“別急別急,”那人神神秘秘道,“聽我慢慢說……我小叔不也在京城麼,楊飛鵬和他同鄉,多有來往,他前兩天寄信告訴我的,假不瞭。”
“說是楊飛鵬那小子啊,搭上大人物的關系瞭……”
“楊飛鵬?”傅偏樓覺得這名字有幾分耳熟,略一思忖,訝異喃喃,“他不是楊嬸的……”
楊嬸給他的那抄本,封面就題著“楊飛鵬”三個字。
“我小叔子說,楊傢小子本就課業出色,又跟那位人物往來,雖然不清楚究竟是誰,但定然地位不低,指不定是皇親國戚呢……今年準有著落。”
“楊傢是要發達瞭呀!真出息!”
幾人長籲短嘆,傅偏樓驚訝過後,忍不住喜上眉梢,拽瞭拽謝征的袖子,附耳小聲道:“你聽到嗎?楊傢的事。”
“楊叔楊嬸他們這些年沒白熬,”他笑道,“回頭明天我就把這大好事告訴他們去!”
他看上去那麼開心,仿佛這大好事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謝征卻伸手擦去粘在少年唇邊的一粒紅豆,跟著輕笑一聲:“偷吃?”
“……”傅偏樓一窘,立刻紅著耳朵不吭聲瞭。
一旁錢掌櫃瞧見,不由哈哈大笑:“小孩子嘴饞,多正常!”
謝征瞥瞭傅偏樓一眼。
“我,我就是,有點想知道是什麼味道……”傅偏樓聲音本來就輕,在謝征的註視下越來越小,不甘心地弱弱解釋,“隻嘗瞭一口……”
“沒事,反正紅豆備多瞭,回頭正巧讓老楊熬一鍋紅豆湯,那個好喝!”錢掌櫃擺擺手,“小謝你也是,別嚇你表弟瞭,人傢幫忙瞭一下午,粽子包得可漂亮,應得的!”
傅偏樓望著錢掌櫃,眨眨眼。
許是客棧裡的氛圍太過祥和,那道胖乎乎的身影一時竟也沒那麼面目可憎瞭。
謝征本就沒有責怪的意思,頂多算調侃,想不到被誤會成這樣。
他摸瞭摸傅偏樓的發頂,有點無奈,又有點好笑:“下不為例。”
傅偏樓乖乖點頭。
夕陽漸沉,拉長門口燈籠投下的影子。昏黃的光裡,粽香清冽,歡聲笑語。
輕風和煦,傳來一陣他從未體會過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