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悔

作者:扇九 字數:3475

李草走得急,先前替他裁的冬衣還沒縫好,錢掌櫃特意托人加急趕制,才勉強在離別那日送到。

這一來二去的,又是筆不菲花銷。

傅偏樓心中過意不去,正巧玩伴沒瞭,他興致不高,一連好些時日都沒出客棧,留在後廚給老徐打下手,儼然已是一個合格的小廚子。

也因此,關乎楊飛鵬的謠言,他晚上好些天才有所聽聞。

“落榜?”

菜端上桌,拿衣擺擦幹凈手,少年眨眨眼,仿佛不能理解般又問瞭一遍:“楊飛鵬落榜瞭?”

“是,放榜時有同鄉人特地去看瞭,沒找著他的名姓。”

錢掌櫃嘆口氣,咋舌道,“先前也不知誰四處亂傳,一個個的說得好似板上釘釘就要高中瞭,這下可好,叫老楊和他婆娘怎麼下的來臺唷!”

傅偏樓憂心地皺起眉:“楊飛鵬回來瞭嗎?”

“這倒還沒。”

“……我去楊傢看看。”傅偏樓脫下襜衣掛到墻邊,又有些猶豫,跑到前臺扯瞭扯謝征的袖子,低聲問,“合適過去嗎?楊嬸他們會不會不想見人啊?”

“若是你,應當沒問題。”謝征沉吟瞭下,“少主動提,陪著隨便聊聊就好。”

傅偏樓點點頭,想瞭想,又伸手從謝征腰間的錦囊裡掏出一紙包飴糖,輕車熟路地揣進懷裡。

011順勢跳進他的手心,被同樣塞進衣領。

“那我去瞭。”

招呼完,他急匆匆就往楊傢奔去。

諳熟的後巷,傅偏樓早不需要像一開始那樣拿磚塊作記號才能摸索回去。

一氣不歇地穿過錯落有致的青瓦房,來到楊傢門口,卻見那棟向來門戶大開的房屋此刻門窗緊閉,一副據客的態度。

猶豫片刻,傅偏樓還是上前敲瞭敲門,略略緊張地喚道:“楊叔?楊嬸?……是我,謝寶寶。”

屋內傳來一陣響動,不久,屋門打開瞭一條縫,露出楊嬸有些憔悴的臉。

她依舊笑著,卻顯而易見的勉強:“謝傢娃娃啊,好久沒來瞭,天氣轉涼,趕快進屋吧。”

傅偏樓跟著她走進去,楊叔也在,正在桌上一字排開銅錢,嘴裡念念有詞地數著。

“這也不夠上京啊……傢裡還有什麼能變賣的?”

“哎呀,你個冤傢,幹什麼呢這是,多埋汰!”楊嬸慌忙上前收拾起來,埋怨道,“上京上京,京城有這麼容易去嗎?光是一路坐牛車的盤纏跟幹糧就不少,還有入城稅……”

“那還能不去看看情況嗎!”老楊唉聲嘆氣,“飛鵬他怎麼回事?不是說那個……他課業出眾,一準要中的麼?”

“哪兒那麼容易!盡聽那些沒著落的話!一準要中,你怎麼不去中個回來?”楊嬸沒好氣地罵,“飛鵬這才第一回考,他還年輕著呢,信裡不都說瞭,打算繼續和先生在京城讀下去,你別瞎給孩子添麻煩!”

“下一回就又等三年,三年又三年的,飛鵬這都及冠瞭,還沒娶妻,再往下,還不成怎辦?”

“人傢孩子愛讀書,爹娘百般樂意,怎的到你這邊就咒他瞭?”

“我怎麼咒他瞭!”

見兩人叉腰瞪眼地要吵起來,傅偏樓忙擠進中間打圓場道:“楊嬸,楊叔,你們別激動,急壞身子就不好瞭。”

“謝傢表弟啊,”楊叔這才註意到他,尷尬地摸摸鼻子。

傅偏樓問:“楊大哥寄信回來瞭麼?”

“是啊,前兩日鄰村人給帶到的。”楊嬸轉身,從抽屜中翻出一個盒子,打開來取出最上邊一封遞給他,“謝傢娃娃也給看看?找瞭那老秀才,不知他有沒有誆我們。”

接過信,傅偏樓情不自禁小小抱怨瞭句:“去客棧找我,或者找我表哥就是,那老秀才還要錢呢。”

“這不是……”楊嬸訕訕一笑,沒說下去。

傅偏樓能明白她的顧慮。

他和李草關系好,才頻頻與楊嬸接觸。眼下人已經走瞭,他又不主動登門,以楊嬸的脾性,哪會來麻煩他?

“楊嬸……”他故作委屈,小心翼翼看人一眼,失落地垂下睫羽,“你和我也客氣麼……”

“哎哎,沒有的事兒!”楊嬸被他濕漉漉的眼神一激,頓時心疼不已,“楊嬸這不是怕給你添麻煩嗎,是楊嬸的錯,不該和你生疏瞭……下次準找你!到時候可別嫌煩啊!”

“不會的。”傅偏樓見好就收,搖頭笑道,“不是楊嬸的錯,我的確也疏忽瞭。楊叔平時忙,李草也不在瞭,我該多來陪你說說話的。”

他摸向懷裡,掏出那塊包好的飴糖,平放在掌心送過去:“對瞭,這個,前幾天我親手熬的,你們可要好好嘗嘗。我表哥說,吃甜的心情好。”

“好好……”楊嬸接過,眼角有點濕潤,“好孩子,沒白疼你。”

看兩人稍微寬慰些,傅偏樓才把心思放到手中的信上。一看之下,卻不由蹙起眉頭。

瘦長鋒銳的字體,卻失瞭那股慣來的不平之氣,反而淪為庸常。雖說模仿得挺像,但其中意味天差地別。

這並非楊飛鵬親手所書——幾乎一瞬間,他便作出這般判斷。

壓下驚疑,他繼續往下看。

信中,那人以楊飛鵬的口吻,先就落榜一事表示瞭黯然和歉意,對不起爹娘嘔心瀝血的養育雲雲。

接著,痛定思痛,說要閉死關,隨先生繼續苦讀,興許還會雲遊四方,增長閱歷,往後可能沒什麼音訊,讓楊叔楊嬸不必憂心,也不用繼續給他寄錢,有人包圓瞭他的生計。

最後言明,待他功成名就之事,方是衣錦還鄉之日。

一封信洋洋灑灑,卻不似上回寥寥幾句,還問過楊叔楊嬸的身體。

傅偏樓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揭穿,踟躕再三,還是暗暗把這事藏在瞭心底。

落榜本就令人喪氣,若再加上假信疑雲,還不知他們要急成什麼樣。

把內容大致轉述一遍,和老秀才的話出入不大。

楊嬸嘆口氣,愁道:“落榜也不是什麼邁不過的坎,隻是飛鵬那娃娃……唉,從小心氣就高。我們兩口子倒沒怎麼,就怕他挺不過去。”

“我看楊大哥挺有打算的。”傅偏樓安慰,“應當不會一蹶不振。這般有志氣,能沉下心,想來定會有番成就。”

楊叔苦笑道:“借你吉言瞭。”

三人又各懷心緒地聊瞭會兒天,傅偏樓坐不太住,沒呆多久就找瞭個借口告辭。

一回客棧,他便趁午休,拉著謝征把疑惑通通倒瞭出來,煩躁不安地念叨:

“楊飛鵬莫不是出瞭什麼事?若他有什麼變故,這封信是何意?不是他差人代寫的話,那人裝成楊飛鵬想做什麼?圖財?可信裡又說不用再寄錢過去……”

傅偏樓思來想去,隻覺一團混亂。

“冷靜些。”謝征按住他揪成一團的手指,也跟著沉思起來。

此事確實大有蹊蹺,不過也並非無跡可尋。

楊飛鵬麼……

隱隱一道靈光閃過,又未準確捉到。

【宿主,那個,雖然我覺得不會這麼巧啦……】011忽然小聲道,【但是楊飛鵬姓楊耶……】

謝征一怔。

“……楊不悔?”

“怎麼?”傅偏樓追問,“楊不悔是誰?”

他好似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還未深想,謝征便答道:“我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瞭。你還記得麼,陳勤,是誰引來的?”

“楊飛鵬?他在信裡說,陳勤找他姐姐,找到瞭他身上。”

“是他。但並非陳勤找上他,正相反才對。”

“也對……”傅偏樓思忖道,“是楊飛鵬告訴他,他還有個沒著落的外甥在世,故而陳勤才會過來?”

他恍然:“難怪,楊飛鵬應當很早就註意到李草有個不同尋常的舅舅瞭,所以才會在手抄本上寫他們的名字!”

一個潛伏許久的疑問解開,又有許多疑問浮出水面。

“我記得你說過,陳勤是虞淵仙境的人。”傅偏樓困惑地問,“三大仙境中,虞淵與我們明淶相距最遠,楊飛鵬一介凡人,怎麼能見到陳勤的?”

“陳勤爹娘也曾托人給他帶過信,隻是所需時日較長,還有大量錢財。”謝征道,“那手抄本是早年之物,楊飛鵬有足夠的時間去等。”

至於錢財,總有辦法。

“他……他幹嘛對陳勤這麼執著?”傅偏樓百思不得其解,“楊飛鵬和李草關系很好?他這麼想給李草尋到親人?”

看他思路拐偏,謝征嘆息一聲。

“你無意於此,可他人或許夢寐以求。”他搖搖頭,“那本書裡……陳勤有兩名弟子。”

“一者,乃陳勤的親外甥,陳不追,也是陳勤唯一的親傳弟子。除卻他外,還有一人——”

根骨不行,屢次給陳傢舅甥招惹麻煩,脾氣尖酸刻薄,傅偏樓原本的追隨者之一。

陳勤的記名弟子,道號不悔。

楊不悔。

太虛門慣用道號作稱,陳勤在原著中也一直叫陳晚風,這麼看來,陳不追指不定隻是改瞭個姓。

傅偏樓緩瞭好一會兒,才驚愕道:“你是說……楊飛鵬他就是陳勤的那個記名弟子?他給陳勤和李草牽橋搭線,是為瞭……”

“是為瞭拜入陳勤門下,哪怕隻是個記名弟子,也算是踏上仙途。”謝征肯定他。

“……哈?”

傅偏樓登時大怒,“那他豈不從最開始,說什麼在京城求學,都是假的?騙人的?所以陳勤剛走他就消失瞭,根本沒去考秋闈吧?他早就打算跑去求什麼道?就沒想過楊嬸他們嗎!”

“人各有志。”

話是這麼說,傅偏樓根本無法接受。

“叫什麼楊不悔,就該叫白眼狼,楊白眼狼!”他忿忿不已,“不懂珍惜就算,他這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會失去什麼寶貴的東西!”

……或許是知道的。謝征想。

知道,但依舊紮向飄搖不定的仙途,舍棄掉作為凡人楊飛鵬的一切。

故而不悔。

不過……

【宿主?你怎麼瞭?】

“沒什麼。”

謝征揉揉眉心,將方才錯覺般一閃而逝的心悸拋開。

說到底,原著的角色,這輩子都不會再與他們有任何交集。

他隻要過好和傅偏樓兩個人的日子,就別無所求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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