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谷的膳房花樣不多,但勝在食材豐富,隨用隨取。
趕不上飯點,還能自己動手,每月同樣五十靈石,從弟子月例中扣,新入谷的暫免。
一邊吃,瓊光一邊挨個掰著手指數哪個師弟燒得一手好菜,哪位師姐特別會做點心。
一提到這個,謝征就不由想起傅偏樓,他不愛甜,卻很會做甜食。
“
王師兄。”
“嗯?怎麼瞭?”瓊光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我這人,一提吃的就剎不住,說太多瞭。"
謝征搖瞭搖頭,問:“師兄,你可知內門弟子都有哪些安排?”
“內門啊”恍然之後,瓊光露出揶揄的眼神,“我畢竟沒踏足過內峰,不算多清楚。不過你且放心,內門弟子才是問劍谷的精英,絕不可能虧待,隻會過得比我們好,不會比我們差。”
“別擔心。”他湊近點,壓低聲音,“以你表弟的天資,定然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沒人敢給他添堵。”
是沒人敢給他添堵。
可傅偏樓很會給自己找堵。
尤其是不久前他們近乎算吵瞭一架,還不知道那孩子會怎麼胡思亂想。
雖說,怎麼胡思亂想也無所謂,時日不同以往。但謝征一時間分不清自己究竟在遲疑什麼。
飯後,瓊光又精神奕奕地領頭,帶著謝征把能去的地方逛瞭個遍,直至天色昏暗,才將人送往弟子舍。
弟子舍分東南西北,前二者為男子舍,後二者為女子舍。
房舍不大,勝在幹凈大方。
據瓊光所言,屋外設有陣法,隻容許持有弟子牌的人進入。更兼能隔絕聲音,阻斷窺視,是靜坐修煉的好地方。
作別瓊光後,耳旁忽然清凈下來。
像是繃緊的弓弦猛地松懈,謝征坐在床邊,伸手放下窗上的竹葉簾。
一片黑暗中,他終於稍稍放縱,臉上顯露出疲態來。
三月未停,舟車勞頓,又隨瓊光走瞭大半日的山路。
他是還未入道的凡人,並非鐵煅的筋骨剛熬的神經,覺得累,再正常不過。
可即便身心俱疲,謝征卻沒有像料想中一般沾枕即眠。
他不認床,作息規律,此刻應早早過瞭休息的點才是。
古怪的茫然,餘下一陣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印象,像穿堂而過的風。
分明清楚接下來該做什麼,早在出發之際便打算好的,他從不打無準備的仗。
此刻,卻什麼也考慮不瞭,也睡不著。無端的焦躁和不安蹂躪著心緒,背後空落落的,很不習慣。
睜開眼,謝征凝視房梁半晌,終於捏著眉心坐起身,手指一劃,憑空打開系統界面。
011沉睡後,他接管瞭這個東西。雖不及011在時使用方便,也無法深入搜查數據庫,但一些基礎的功能尚在。
比如少年笑吟吟地看來,仿佛與他對視。
不知011何時偷拍下的照片,傅偏樓倚在來福客棧那株桂樹上,微微仰起臉,眉梢舒展,眼瞳含光,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乍一看見,饒是謝征,也不免晃神。
那好似是很遙遠的過去瞭。
照片旁,是一黑一紅兩行字。黑色的黑化值寫著22%,紅色的進境則為“未入道”。
像將左邊鮮活靈動的人歸納成冷冰冰的兩行評判,令他略感不適。
還是未入道麼謝征想,也不知眼下在做什麼。
山上的仲秋較別處要冷,傅偏樓畏寒得不行,能休息好嗎?
一念及此,他又忍不住輕嗤地搖搖頭,真是多慮,瓊光都說瞭,內門弟子要什麼有什麼,驅寒而已,仙傢法術,有的是辦法。
躍過這一界面,打開原著,入目是快倒背如流的文字。
三個月來,但凡睡不著覺,謝征便會反復地看,直到困意湧上,不知不覺失去意識。
今晚也如此。
“又一個天靈根?!"
“有個蔚鳳師兄就足夠打擊人瞭,怎的還來?曠世天才是蘿卜嗎,一拔一個紮堆來問劍谷?”
“聽聞昨日各位長老鬧得不太愉快"
“能愉快嗎,誰不想要個天資卓絕的徒弟?恕己長老便罷瞭,其它幾位可是早早在主殿等著,準備一展身手拿下的,誰想被無律長老半道截胡?”
“唉,被合體期長老搶著要,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一大清早,就有弟子三三兩兩聚在問劍臺,交接起各處聽到的傳言。
這兒是外門弟子晨練之處,還未到時候,人群稀疏。
謝征領到服飾後才換好,就被瓊光拉來觀摩,說是先熟悉一番,心裡有個底。
問劍谷的常服雖隻是一身白,白得卻很講究。裡衣、薄衫、長褂、外氅都繡有暗紋,以墨色衣帶束起,白褲玄靴,宛如振翅欲飛的仙鶴。
烏發以玉帶高束,弟子牌佩在腰間,垂下幾條灰藍赤緋的絲縞,舉手投足間十分飄逸。
冬暖夏涼,觸覺細膩,輕如雲影。
謝征一向不太關註穿著打扮,可也不得不承認,穿上這一身,多少有瞭點修道的意思。
不愧是大宗派,連身外之物的細枝末節都準備得極其精致。
學著瓊光的動作把木劍抱在懷裡,問劍臺上,已陸陸續續有人列陣。
“王師兄不必晨練?”
“這個嘛,也沒死規矩硬要你來。”瓊光摸摸下巴,“晨練是為防弟子偷懶設下的,也方便師長習。偶爾哪位內門師兄師姐路過,興致上來還會露一手,不來就錯過瞭。"
“哦對,內門弟子的衣著與我們不大一樣,謝師弟你可記好瞭,別認錯。盡管也是白色,襟口袖裾都有墨黑滾邊"
謝征問:“外氅下擺是否還繡著描金符篆?腰封墜連珠玉?”
“是是是!”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肯定,下一秒,瓊光一愣,“你怎麼知道?”
謝征垂下眼睫,朝前一指。
隻見一道挺拔背影立於問劍臺階梯之處,打扮同他方才所說如出一轍。
問劍臺上,一群弟子哪裡還記得晨練,紛紛激動地鬧開瞭。
“是內門的師兄!今日真叫我趕上瞭!”
“也未必會來教習,或許隻是隨意看看。”
“不過,這位師兄怎有些眼生?這般容貌,不該忘記才是,我卻好似從未見過”
“他好似在尋什麼東西?”
看清對方面容的那一瞬,瓊光低聲驚呼,拽瞭拽謝征的衣袖:“謝師弟,是你表弟!”
“嗯。”光看背影,謝征就清楚瞭。
“他在找你吧,不去麼?”
謝征還未回答,壓平眉宇四處探查的少年已將目光轉向這邊。
隔著問劍臺和數不清的白衣弟子,他們對上視線。
傅偏樓愣怔片刻,隨即下瞭臺階,大步沖這邊走來。
“謝”憋著一口氣走到近前,他反而說不出話。眼眸眨瞭又眨,好似僅一晚未見,就對面前人十分陌生瞭。
謝征低頭望著他,發覺那隻藍眼被用一條佈帶纏瞭起來。
“你纏的?”
“嗯?”傅偏樓反應瞭一下,才明白他在說什麼,點點頭,“嗯。”
接著又補瞭句,“以防萬一,像李草那樣就不妙瞭。"
“會看不見。”平時用碎發遮擋,還能剩下些視野。
謝征知道那隻眼睛是完好的,傅偏樓卻要裝成殘障,如今連用都不用瞭。
雖說,這樣做才足夠謹慎,入瞭仙門,當然不可如在凡間一般隨意。
隻是很委屈。
謝征忽而道:“你隻管修道,無需考慮這些。”
傅偏樓盯瞭他兩秒,笑瞭。
“謝征,你還是老樣子,什麼都想攬過去,獨自煩神。”
像是終於將眼前容姿凜然的仙門弟子與灰撲撲的凡人表哥聯系在一起,傅偏樓習慣性伸手,扯住謝征的衣袖,傲然道,“我要考慮的,因為這是我的事情。”
謝征是真的有些呆住瞭。
原來原來初入仙山,境遇大變,不止他一人在思考要如何是好,言行甚微,唯恐行差半步。
傅偏樓也有傅偏樓的主意,就像他信誓旦旦說的那般他十五歲瞭,已不再是個隻會受照顧的孩子。
五味雜陳,不好說究竟是稍稍松口氣,亦或感到無法掌控的不安。
謝征嘴唇微動,最終道:“隨你。”
總歸他也不需要傅偏樓聽話瞭。@瓊光聽不懂他們打的謎語,見兩人似乎聊完瞭,稀裡糊塗地開口問:“那個傅、傅師兄,你來外門問劍臺做什麼?”
傅偏樓瞥瞭眼謝征,“師父讓我叫你過去。我看這邊人多,想著找不到人好歹能問一問…”
謝征輕輕頷首,對瓊光解釋:“迷路瞭。"
“謝、征!”傅偏樓氣急。
“走吧,別讓她久等。”謝征恍若沒瞧見他漲紅的雙頰,將衣袖上掛著的爪子牽在手裡,雲淡風輕,“王師兄,我們先失陪瞭。”@“無律長老要人,我哪敢留,去吧去吧。”
瓊光苦笑著沐浴在來自四面八方的疑惑目光中,心知肚明等兩人一走,免不瞭要被外門一眾圍起來拷問。
這對表兄弟,真不讓人安生知道太多也有罪的話,他真是個罪無可赦的男人!
下瞭幾級山階,謝征瞟瞭一眼身後,瓊光的身影已然被人群淹沒瞭,不禁搖頭。
傅偏樓這一來,算是把他低調度日的念頭給攪瞭個徹底。
“怎麼?”看他神色有幾分無奈,傅偏樓挑起眉,“怕被知道你跟我有關系?”
“太顯眼瞭。"
謝征清楚自己沾光入門的事根本瞞不住,就算瓊光守口如瓶不亂說,也還有個他通報過的師兄在。他既得瞭好處,也不懼被談論。
隻不過.
“麻煩。”他不喜歡麻煩。
傅偏樓“呵呵”一聲,用力收緊五指,咬牙:“真抱歉,我就是很麻煩。不過時至今日,你後悔也晚瞭。"
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冷,像一塊冰玉。令謝征不由疑惑起來,難不成內門服飾反而不能禦寒?
除此之外,其實他還有許多想問。
被無律帶走後有什麼遭遇?有沒有被為難?內門是什麼樣?遇見其他同門瞭嗎?
林林總總,千言萬語,匯聚在唇邊。
最後卻鬼迷心竅般問瞭一句:“昨晚,休息得如何?”
“不好,睡不著。”
理直氣壯地答完,傅偏樓沒有回頭,自顧自地低聲咕噥。
“山裡的秋天太冷瞭。"
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