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平時的謝征,一早就會意識到傅偏樓的古怪之處。可眼下,他實在無瑕顧及,全部心神都耗在維持表面的無礙上。
那也僅是堪堪穩住,較平時更為惜字如金不說,若是扒開袖口細看,手指還在禁不住地顫抖。
兩儀劍不知對他做瞭什麼,被送出山谷後,他躺在落月潭的平石上,昏迷瞭近十日。
醒來後,頭疼不止,尤其眉心,仿佛有刀在割,簡直要將天靈蓋捅個對穿。
不系舟也好,黑霧也好,背後牽扯到的東西太大,他自己都尚未弄清,還不到告訴別人的時候,謝征不希望被看出異樣。
隻是心下也略感奇怪,傅偏樓一向敏銳,怎麼好似比想象中隱瞞得更加輕易?
他不由看向走在手邊的少年,對方註意到視線,抬眸回以一個微笑。
看上去稀松平常,卻又莫名遙遠。
頭疼仿佛減輕瞭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頭疼。
謝征蜷瞭蜷手指,終究沒有伸去握住近在咫尺的傅偏樓。
還要等一等。他按捺下心底的不安,還不是時候。
他得再花時間準備一番才行。
大入道後,無律來找過謝征一回。
來無影去無蹤的長老上下打量幾眼,模棱兩可地丟下句,“不錯,沒洗多幹凈”。
謝征疑心她知道些什麼,佯裝不解地問:“師父,所謂洗業,洗的究竟是什麼?”
“人有凡根,愛怒怨憎,求仙問道,必生迷障。迷障不破,業穢纏身,難有進境。”
無律像是看穿瞭他的心思,許是洗業結果令她滿意,難得多說瞭點,“求道先問心可惜,現在的道人,依靠洗業卸去凡根,都不知自己在求什麼道瞭,進境再快,又有何用?”
她說得雲裡霧裡,但多少也讓謝征對那黑霧有瞭些認知。
“除掉枷鎖,的確清爽。”無律搖頭一嘆,“可清規,你要謹記。缺乏限制,便會失衡”
她瞇瞭瞇眼,又道,“為師知你心思較重,不透露些,怕是要胡亂探測。但點到為止,你剛入道,清楚太多,也未必是好。”
“好生修煉吧,想追上儀景,可沒那般容易。他早你入道十幾日,近來跟著恕己的弟子練劍,也不曾荒廢修為,如今已有煉氣三階瞭。”
“
是。清規明白。”
接著一連幾天,謝征都沒有見到傅偏樓。
登天橋短短的距離,隔開兩座山峰。內門弟子隨意出入,外門弟子則禁止擅自翻越,否則谷規伺候。
沒辦法找人,謝征幹脆先過自己的,等人來找。
幾日過去,額心的印記倒是逐漸平靜下來,不再刺痛,與此同時,謝征開始頻繁地做夢。
夢中,他在練劍。
前方是道看不清模樣的身影,每晚都不盡相同,不會說話,不會休息,唯一的動作就是揮劍。
不由自主地,謝征跟在它身後,拙劣地模仿起它的招式。
手中木劍刺出,收回,再刺出,再收回。
無止境地重復,枯燥、麻木,仿佛沒有盡頭。
醒來後,身體無知無覺,精神卻異常萎靡。
從最初的迷惑,到若有所悟,到主動掌握動作,學著影子練劍。@沒有泄氣,也沒有放松,緊盯示范的身影,凝神一點一點調整自己揮劍的姿勢。
不僅是睡夢中,跟著外門弟子晨練時,他也在琢磨這一劍,直到駕輕就熟。
當晚,影子的動作終於發生瞭改變。
它換瞭一招,依舊是一劍,可無論角度抑或力道,都與先前大相徑庭,舉重若輕,收放自如。
謝征大抵猜到,這便是兩儀劍所言“幫上一幫”。天下五器的教習,可遇不可求,他既有奇遇,又怎能懈怠?
於是除卻打坐修行,日常起居,便是練劍。
夢中找到感覺,醒來立即踐行,沉浸其中,一晃足月而過。
月初,瓊光找上門來,打破瞭寧靜。
他告訴謝征往後須得找個事做,否則交不起衣食住行的靈石,順便還帶來瞭另一個消息。
傅偏樓煉氣五階瞭。
入道不到兩個月,堪稱神速,一日千裡。就連當初的蔚鳳,也遠遠不如。
@照這個進境下去,大抵不出一年,他就能築基瞭。
“一年築基,簡直聞所未聞”瓊光咋舌不已,“也太恐怖,要知道,雖說當年蔚師兄不願過早築基,有刻意拖延過,但也足足用瞭五年啊!”
“有人蹉跎一輩子都無法夠到,有人卻隻需一年”早就升不起難受,剩下的隻有連連驚嘆,瓊光苦笑著拍拍謝征肩背,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有落差,那畢竟是數百年無一的天縱之才。”
他偷偷觀察這名師弟的神色,沒瞧出個所以然來,心中嘀咕不停。
盡管覺得這對表兄弟遲早要分道揚鑣,可也未免太快。好像前不久傅師兄還天天守在落月潭口等人出來,後腳就不見蹤影,再沒來過外峰一回。
而謝師弟呢,跟沒這個表弟似的,東舍、問劍臺、膳房三點一線,足不出戶也不曉得在幹嘛。
入門時感情那麼好的兩個人,甚至不願分開,好不容易拜入同位長老門下,怎麼一眨眼,竟生疏成這樣?
瓊光弄不懂,也不敢多提。
同時入門,同位師父,如今一個已煉氣五階,一個仍在一階徘徊,真說不好有沒有芥蒂。
他交代完事宜,盡到作為領門師兄的責任,看謝征沒有挽留談閑的意思,就徑直告辭瞭。
瓊光離開後,謝征瞥瞭眼天色,時候尚早。
回到屋內,合上門,深吸口氣。
煉氣五階麼自然,他比誰都早一步得知。
喚出系統,偌大紅字躍入眼簾。比起這個,上邊一行漆黑的數字更讓謝征眸色發沉。
黑化值35‰。
短短一月不見,就上漲瞭13%,傅偏樓究竟在做什麼?
遇到麻煩瞭?還是又想起瞭前世?為何不來找他?
閉上眼,平復好混亂的心緒,謝征面上露出一絲冷厲,也是時候瞭。
山不來就我,我還不能就山瞭麼。
他盤膝坐在床邊,打開系統空間,闔目入定。
濃鬱如水的靈氣包裹周身,隨每一次的呼吸吐納流竄過靈根經絡,化作靈力,沉淀在丹田之中。
不厭其煩的重復,如同練劍,或者說,比練劍更加乏味。耳旁沒有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景象,隻有空,隻有寂靜,仿佛天地間僅剩他一人。
時間幾乎失去瞭概念,越來越遠,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一天、兩天謝征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十天。
而在系統空間的一比十時間大法下…事實上,他度過瞭快一百天,三個多月。
睜開眼時,恍如隔世。
在有如實質的靈氣中,差勁的靈根不再是難以跨過的障礙。
不眠不休地修煉,修為節節攀升,從煉氣初階攀到瞭六階的邊緣。
身體不很疲憊,精神也算振奮,可謝征清楚,心底的某個地方,已繃緊至下一秒就可能斷裂。
他扶住額頭,眼神渙散地環視一圈,隻覺哪裡都陌生得仿佛蒙瞭層紗,影影綽綽,看不清晰。
好像.
過去瞭很久。
好像又沒有多久。
斷層的感官,生澀地聽著、看著,宛如被銹蝕。逐漸地,耳邊灌入窗外風聲,眼中倒映出月光下空無一人的小屋。
謝征關掉系統,輕嗤一聲。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系統空間的能力近乎作弊,可也並非全無代價。它一向寫的清楚【隻要耐得住寂寞,你,就是仙門的明日之星!】
隻要耐得住寂寞仿佛被遺棄在時間裡,無人知曉、無人理解、也無人可分擔的寂寞,能將人逼瘋的空曠。
枯坐許久,謝征忽而覺得有點累。
就好像曾經的某個夜晚,他望著熱鬧的年關,望著飄落的新雪,望著無數團聚歡笑,卻觸不及自己的傢人。
那般並非出乎皮肉,而是從靈魂深處泛起的疲憊,好似抽走四肢百骸的一絲,無可依靠,軟下骨頭,怎麼也不能派遣消解的寥落。
謝征沒有緣由的,突然很想見傅偏樓一面。
意識落後行動一步,回過神來時,他已披上外氅,推開瞭房門。
清澈月光迎面灑下。
他本欲往山下走,又記起那座煩不勝煩的登天橋,火氣騰的一下燃起,真恨不得一劍劈倒算瞭。
還沒走兩步,餘光瞥見在地面拖長、就快重疊上的兩道影子,謝征頓時一怔。
回過頭,墻角坐著的少年也恰好睡眼惺忪地抬起臉。
蒙著頭的外衣滑落到肩上,他揉瞭揉硌出紅印的面頰,又揉瞭揉眼角,大夢初醒一般喃喃道:
“
謝征?”
謝征也覺得好似在做夢。
可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現在哪裡還有除瞭練劍以外的夢?
不是夢,那便是真的.
他慢慢走瞭過去,垂目望著傅偏樓。
容顏、嗓音、氣息還有溫度。
摸瞭摸對方搭在膝蓋上,被夜風吹紅瞭關節的手,冷得他一個戰栗,神智為之一醒。
混沌的紗被揭開,現出少年鮮活的神情。
他稀松平常地握住謝征的手,十指鉆進去,汲取裡頭的溫熱,好似根本沒分開過,天天見面無比熟稔一樣。
傅偏樓仰起臉,先發制人地問:“你怎麼閉關瞭,十天都不見人影,不餓嗎?”
“
灬”又不是真的凡人,哪裡需要頓頓不離五谷?
更何況,自己消失瞭一個月沒有消息的傢夥,有什麼資格問他?
謝征沉默地註視著他,把人從地上拉起來,才啞著嗓子輕聲道:“你怎麼來瞭?”
這句話其實沒多少質問的意思,甚至可以說是難得語氣柔和的。
傅偏樓卻好似被踩到尾巴一樣,雙眉倒豎,眸中風雲湧動,晦澀不明。
“我想來就來瞭。”他說著,凝視兩人交握的手,咬緊牙,語調藏有一絲顫抖,“還是說,你不想看見我?”
不等謝征開口,他便又匆匆搖頭。
“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雜靈根算什麼.
內外門算什麼.
天賦有差距又如何?”
傅偏樓唇邊揚起一個笑容,像個做瞭好事、眼睛發亮來討賞的孩子,得意地知會道:
“我找到讓你和我一樣的辦法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