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谷內外峰相連之處,登天橋的後邊,有片蔥蘢竹林。
竹林分開兩道,圍出一塊空地。
其上,謝征和傅偏樓相對而立。
葉影婆娑,掃過對面青年淡然的眉目。
墨痣飛瞼,紅魚點額,手執木劍,白衣出塵,端一副寫意模樣。
傅偏樓望著他,卻有些踟躕。
這猶疑並非無的放矢,雖說他進境飛快,但到底才入道月餘,還不能很好地掌握分寸。
萬一下手重瞭,傷到謝征該如何是好?
眼前不由浮現練劍時在手底粉碎的山石,傅偏樓蹙起眉,瞥瞭眼謝征手中的木劍,又看瞭看自己的,深覺不行。
“真要打?”他糾結道,“事先說好,我可已煉氣五階瞭,和以前不能同日而語。輸瞭,可別怪我欺負人。"
謝征搖搖頭,“你且來。”
見傅偏樓不動,他輕嗤道:“怎麼,莫不是怕瞭?”
“怕?”傅偏樓一愣,想不到謝征如此囂張,匪夷所思地瞪大眼,“怕你被我誤傷差不多!”
“別太看得起自己。”謝征橫劍於胸前,眉梢微挑,“我是師兄,讓你一著。來,讓我瞧瞧你在內門都學瞭些什麼。”
那口吻十分居高臨下,仿佛勝券在握,惹得傅偏樓怒火中燒。
他被激起瞭好勝心,揚劍冷哼:“今晚就不是瞭。謝征,今後見面,記得要喊師兄。”
言罷,也不客氣,足尖一踏,劍未出鞘,離弦般朝對面攻去。
“師兄有什麼吩咐,師弟聽著便是!讓你吃藥就乖乖吞下肚,少說三道四!”
來勢洶洶,架勢有幾分唬人。看來傅偏樓的確沒荒廢他那身好根骨,修煉以外,練劍也不曾懈怠。
謝征暗暗想道,可惜,空有架勢。
他雖從未和人交過手,但一眼望去,揮劍襲來的少年身上簡直破綻百出。
側步避讓,輕巧滑開劈來的劍鞘,順手抽出木劍,往傅偏樓下腹拐去。
自然得就好像他故意往劍上撞似的。
傅偏樓一驚,反應不可謂不快,勾住頭頂的青竹,翻身而過,讓開瞭這招。
幾下兔起鶻落,他有些狼狽地從地上爬起,驚疑不定地回味著方才那場短暫交鋒。
謝征依舊站在原地,不染纖塵,朝他抬眼,舉劍道:“你重心偏右,沖得太急躁,左側空門大開,要多註意。”傅偏樓恨恨咬住唇,沉下氣息,再度攻上。
這回謝征沒再閃躲,正面相迎,木頭撞上鑲嵌著珠鈿的劍鞘,一時竟有金戈之音。
連連對劍,每一出手都被擋下不談,回震的力道令手臂不免酸麻,傷疤也隱隱作痛。
逐漸地,局勢反守為攻,傅偏樓招架不住,連連後退。
他難以判斷謝征的下一劍會從哪裡抽來,隻覺如疾風驟雨一般,無孔不入。
閑庭信步,不疾不徐,也不見對方有多少動作,可就是猜透他的路數一般,抬手封劍,叫他無處施為,好似打在深不見底的潭水之中,濺不起半分水花。
“唔!”
越發急躁,氣息越亂,一不留神,後背撞上某樣堅勁物什,阻礙瞭步伐。傅偏樓餘光掃到,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已退到空地邊緣。
心中大為震撼,隻這麼一下晃神,眼前,謝征的木劍便如影隨形地劈來。
不好!
傅偏樓下意識抽劍去擋。
"
靈劍出鞘,寒芒閃爍,幾乎瞬息,“咔嚓”一聲,砍落的木劍便在刃口一分為二,斷面光滑如鏡。
謝征怔住,傅偏樓也同時傻眼。
他盯著被削平的木劍,說不出認輸的話,愣愣地問:“這這還怎麼打?”
謝征環視周圍,伸出手,一掌拍斷瞭他身後的翠竹。
撿起竹子,一掰幾段,掂量掂量找出一根最趁手的,抖出一截劍花,滿意頷首,用它抬瞭抬傅偏樓的下頜。
“來,”謝征唇角微提,好似盯住瞭要捕食的獵物,黑眸幽幽,“繼續。”
傅偏樓一個激靈,推開他就跑!
“你”他一邊跑,一邊躲著身後抽來的竹條,一邊氣喘籲籲、百思不得其解,“你哪裡學的劍?”
就算他不快,也不得不承認蔚鳳的確於劍道別有見解,當得起問劍谷晚輩第一人這麼個名號。
即便他還沒學出個所以然來,可對付呆在外門的謝征,還不是信手拈來?
可這算什麼,無師自通?
@“跑什麼?”謝征緊隨其後,“不想打瞭,認輸便好。”
“我才不!”傅偏樓咬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倘若認輸,不就意味著他之前都在自以為是地說大話?
最要緊的是,這麼一來,謝征就更不可能吃他的藥瞭!那他苦心孤詣這麼久都為瞭什麼?
打定主意,哪怕不那麼光彩,憑耗他也要耗到謝征沒力氣。說到底,道人還得比拼修為。
腰間挨瞭不輕不重的一下,接著是後背和臀股,不痛,但火辣辣的,別扭極瞭。
這麼你追我逃瞭好一會兒,也不見謝征有疲憊之色,反倒是他,氣喘不止。
一連被抽瞭十來下,傅偏樓瞅準空隙,爬上竹子,羞恥地朝下喊:
“謝征!你不要太過分!”
“我怎麼過分瞭?”朦朧夜色裡,謝征好似笑瞭,“教訓一下不聽師兄話的師弟而已。”
“你”傅偏樓耳根都紅瞭,氣的,“我怎麼不聽話瞭?我隻不過"
他遙遙看著底下的謝征,嗓子哆嗦,一時鼻尖泛酸,悶悶道:“我隻不過是不想離你太遠”
他一直清楚自己不是個多聰明的人。
可再蠢再笨,同一個地方栽多瞭跟頭,也是懂得提前避讓開的。
天賦帶來差距,差距帶來生疏,生疏帶來嫉妒。
他記得的,很多心懷壯志的任務者來到仙山後,受不瞭如此落差,不可置信又無可奈何,對他再難有好臉色。
他也記得的,那些人發現他的血能夠洗凈靈根時的欣喜若狂、如獲至寶,無微不至的關心呵護,發自內心的珍惜渴求,悉數重回他們眼中。
“有什麼不好?你到底為什麼不願意?”傅偏樓不明白,“隻用放幾回血,你就能變成雙靈根,就不用呆在外門蹉跎瞭啊!”
他真心實意地在困惑,謝征不禁嘆瞭口氣,扔掉手上的竹條。
“下來,你手還傷著,不要太用力。”
傅偏樓撇瞭撇嘴,跳至地面,伸瞭伸手:“沒事,我塗藥瞭,好得很快。你看,打瞭這麼久,傷口都沒裂開。”
“因為我收力瞭。”謝征無語凝噎,“你還挺得意?”
他握住傅偏樓伸出的手腕,垂下眸,默然片刻,緩緩開口:“天真。”
“?”傅偏樓覺得好笑,“你不會說我?”
他活幾輩子瞭,居然能用天真形容?開什麼玩笑。
“你覺得自己不天真?你以為事情能按你所願那般發展?”謝征冷道,“是,我可以用你的血變成雙靈根,爾後入內門,和你一並修煉但你以為問劍谷的人是傻子不成?”
“從四靈根變雙靈根,洗靈果也做不到,會不引起註意?你這藥是自己煉的?沒有第二個人知曉放瞭什麼材料?”
傅偏樓正想說話,被他徑直打斷。
“你當然瞞著別人,誰也不知道用的是你的血,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謝征問,“傅偏樓,能將血脈用作材料,還有如此功效的,必然是上古大妖。雖不知為何他人看不穿你,但也不可就安心,覺得高枕無憂。”
“一旦暴露,你清楚自己會迎來何種後果麼?”
原著中,在問劍谷從小養到大,幾乎是作為下一任谷主培養的蔚鳳,也在妖身顯出後,被綁上瞭絞刑架。
若非他在火中涅磐重生,一舉掙脫束縛逃走,在引完妖獸後,等待他的,便是拆骨抽筋,剝皮放血,全身上下,連根羽毛都不會被放過。
那都是絕佳的材料,動人心弦。
“可是”傅偏樓也不是完全想不到這一茬,但人人都有僥幸,比起這個,還是謝征的修為問題更加緊迫。
“你也可以藏在外門,不讓別人知道。”他眼巴巴地,“我不是非要你和我一起,謝征,隻要你不被我丟下”
“那便更沒有必要瞭。"
謝征攥緊手裡冰冷的皮膚,“還沒發覺?你仔細看看,我有沒有被你丟下?”
傅偏樓皺眉,感知到他放出的靈力,半晌,不確定道:“我我看不透?”
@看不透謝征的修為?為何?
他心底一驚:除非謝征在他之上。
有可能嗎?天靈根修不過雜靈根?還有這般荒謬之事?
“你究竟是什麼修為?”傅偏樓不可思議地追問,“怎麼做到的?還有你的劍法”
“我自有我的辦法。”謝征把瓶子塞回給他,“所以,這個,我不需要。”
傅偏樓尚且不太甘心:“做都做出來瞭…”
“等你何時能追上我,”謝征屈指敲瞭敲他的腦袋,“再來討論吃不吃藥。”
“不過”眸中淺笑,“這輩子大概都別想瞭。"
賭上他的性命,也絕不會讓傅偏樓爬到他頭頂去。
不過,這份沉重,和背後要付出的代價,就不必讓對方知道瞭。
傅偏樓也不清楚,究竟是松瞭口氣,還是依舊心懷芥蒂。就像每次和謝征下棋,贏不瞭,卻又想要贏。
“那可未必…”他咕噥道,“我可是天靈根,以後的事,誰說得準?”
“那就以後再說。”謝征道,“不過這回,算你輸。”
“輸就輸!我還沒無恥到不肯認賬!”
“那好。”謝征摸瞭摸他的發頂,“今後見面,記得要喊師兄。”
傅偏樓:“”
一字不差,這人好記仇!
“另外,師兄有什麼吩咐,師弟聽著便是。”謝征繼續說道,“讓你吃藥就乖乖吞下肚,少說三道四。”
“有完沒完瞭你!”傅偏樓窘迫地去捂他的嘴,“什麼藥!你哪有藥給我吃!”
沒有掙開,謝征順勢,將一粒丸子喂進他嘴裡。
甜膩的滋味蔓延開來,傅偏樓一下子皺起鼻子。
“解藥。”謝征微微一笑,“這個月還未發你,可別中毒身亡瞭。"
這是哪年的老黃歷瞭都傅偏樓腹誹不已,拿糖塊當毒藥騙他的手段,除瞭最開始幾個月真的有被騙到,後邊他都懶得揭穿。
永安鎮沒瞭以後,跋山涉水來到問劍谷,哪裡還有所謂的“解藥”要吃?
乍一被購住,甚至有點懷念。
“以後每月這天,就在此地,比試一場。”謝征凝視著臉頰鼓鼓的少年,失笑,“如何?”
傅偏樓含著糖點點頭。
“你若輸瞭,就有解藥。”
那贏瞭呢?
中毒身亡?
傅偏樓真想翻個白眼給他。
又想瞭想行吧。
其實挺甜的。
每個月討一顆,也還不錯。
於是他接著,乖乖點瞭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