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蚌妖

作者:扇九 字數:3455

白承修死去後,蚌妖著實度過瞭一段艱難的時光。

從最初聽聞噩耗後哭喪個不停,到遭遇牽連不得不流亡天涯,東躲西藏地,蚌妖逐漸失去瞭其它妖的消息。

不少大妖曾找過它的麻煩,好在它很惜命,又把當年琢磨出的那套逃命方法搬出來,妖丹扔瞭一枚又一枚,修為節節敗退。

它能茍得很,隻要有水,哪裡都呆得住。

獸谷混戰,蚌妖逃往荒原,在靈氣稀薄、水質下乘的偏僻溝渠裡睡過瞭風聲最緊的日子。

它很會做白日夢,夢中它還熱熱鬧鬧安安穩穩地活在龍谷,白承修喚著“小貝殼”,笑瞇瞇地拎起它搖晃,循循善誘地勸學。

“世事無常,我總不能護你一輩子,你得有傍身之技啊。”他說,“聽聞蚌妖一族能操縱蜃氣,也挺適合你這膽小的個性。”

彼時它全然不覺得自己會離開獸谷,對此十分敷衍。好說歹說,耐不住煩,還是學瞭一手。

它似乎在此道格外有天賦,不算頂尖,卻也夠用。有事沒事給白承修變兩朵花,被敲著殼誇獎兩句,就覺得挺滿足瞭。

醒來後,蚌妖茫然若失。

它下意識匯集蜃氣,在眼前織出龍谷的場景。生有雪白龍角的跌麗公子眉目含笑,對大傢說“我不走瞭”。

盯著看瞭兩秒,蚌妖將幻象散去。倘若白承修不走,或許不會發生後來的一切,可若不走,就不是它認識的那條瀟灑白龍瞭。

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不像、不像、還是不像。幻象裡的白龍背負著它膽怯的希冀,會按它所思所想行動。但這麼一來,就和真正的白承修大相徑庭。

最終,蚌妖想到瞭一個好方法—一不必創造,還原便好。

它清楚早已物是人非,龍谷不復存在,也不像固執的青蟒,會寄望弱小的自己能給白龍報仇正名。

它自私、怯懦,又離奇地清醒。逝者不可追,它隻是想要懷念,不願自欺欺人,拿輕浮的幻象來騙自己。

那麼,復現記憶裡的畫面,是最直接的辦法。

仿佛做夢一般,它在蜃氣裡長眠,回到起初平靜祥和的龍谷,爬上水澤邊,在沙子裡曬月亮。白承修有時在,有時不在,如風如霧,沒有任何人能困縛。

可蜃氣聚攏,異象浮現,容易招惹矚目。於是蚌妖讓進來的人也都困在夢中,趁此在記憶的空隙中留下種子,避免再次闖入。

有時會被修為高深的妖或道修識破,它便留殼逃竄,再尋一處地方修生養息。

就這樣,三百年來修為升升降降,勉強維持在瞭結丹期。十年前,出現在荒原的修士也慢慢變多,不時會被打擾。

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也不求修成大妖,蚌妖幹脆潛入近乎沒有靈氣的凡間,尋瞭一處順眼的湖泊,舒舒服服躺進去。

除瞭偶爾有凡人誤入,它的日子逍遙得很直至陷入這回的幻境。

還以為又是哪個漁民誤入,要裝個三日的村人,好混極瞭。蚌妖駕輕就熟地睜開眼,被對面黑漆漆的“鏡面”嚇瞭一大跳。

鏡面中的青年,容姿甚好,修眉薄唇,天然帶冷。橫眼掃來,鋒芒畢露,生靈瑟瑟不安地匍匐在地,語出都不敢高聲。

蚌妖一輩子都無法遺忘這張臉,噩夢一般的臉。

柳長英的臉。

說不清是哀嚎還是恐慌,亦或深埋在心底無法釋懷的憤怒,一瞬沖破瞭懼怕,熱血上頭。蚌妖拿起手邊一樣硬物,用力朝對面砸瞭過去。

“柳長英”應聲而碎,它一轉頭,又瞧見瞭更為清晰的柳長英。

白龍被貫穿心口,鮮血成股流下。金色的眼眸裡神采渙散,倒映著罪魁禍首無比漠然的表情。

殘虐的畫面不斷在腦海裡翻滾,蚌妖以為它忘瞭,感覺淡瞭,但沒有。

時隔三百年,它依舊記得那一幕令人目眥欲裂的景象。

噩夢!噩夢!絕對的噩夢!

失去理智,不斷地砸毀目光所及內無數個柳長英,不知過去多久,它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竟手軟腳軟、渾身酸痛地倒瞭下去。

接著,餘光瞥到不遠處的銀色反光,圓筒狀的物件表面,青年也躺著看它,臉色慘白,神思恍惚。

蚌妖用它不是很靈光的腦袋想瞭許久,才明白過來:不是柳長英侵入瞭它的幻境,而是在幻境中,它變成瞭柳長英。

這次進幻境的究竟是什麼人?還是說,它在睡夢中走火入魔,恨極瞭這位道門第一人,自顧自編出來的?

還有,這個地方究竟再現瞭哪裡?怎的處處透露出古怪?柳長英還變成瞭鳥妖?

摸不著頭腦,蚌妖精疲力盡,懶得追究,一覺睡瞭過去。

再度醒來,幻境居然重啟瞭。

要知道,就連它,也無法在幻境進行時擅自篡改!

難不成真的修岔路瞭?

坐在桌前,蚌妖盯著對面黑漆漆的影子看瞭又看,一時間,產生瞭分外絕妙的想法。

動不瞭真正的柳長英,拿幻象出出氣,好似也不錯。

“我,我也弄不明白發生瞭什麼,練幻術時常常有這種事,不知不覺就過去瞭,修為還能精進,我便沒上心。”

傅偏樓手中,蚌殼一張一合,委屈巴巴地解釋道:“我對柳長英那廝的身體沒有興趣!也不喜歡裸奔!隻是人族向來以衣不蔽體為恥,柳長英那種地位,肯定更加介意"

“所以你便脫瞭衣物,光天化日袒胸露懷,還在臉上畫王八?”傅偏樓一陣好笑,真是鬼才。

蔚鳳沒能看見那副畫面,努力想象瞭番道門第一人頂著滿臉墨汁、光著身子四處亂跑的模樣,狠狠一哆嗦。

感覺看瞭的人都會被滅口。

蚌妖哇哇大哭:“我本打算試試看掐死柳長英,以消心頭之恨,做到一半覺得呼吸艱難,有點怕,就停手瞭。”

“白老大怪我吧!小貝殼老瞭,變成老貝殼瞭,老貝殼還是這麼不中用!連個幻象都不敢殺!”

“傻不傻,變成柳長英的可是你,你想自盡?”傅偏樓撇撇嘴,“還有,你看清楚,我不是什麼白老大。”

幻境碎裂,蚌妖也並非真的傻子,知道眼前之人是真實存在的。更何況仔細一瞧,就發覺他和白承修氣質截然不同。

後者閑適恣肆,瀟灑明朗;而這位則正相反,面上鮮活,骨子裡卻透出一股壓抑。

但長相著實太像瞭,白承修成為妖修後,被龍谷裡的妖看顧著長大,恰好是差不多年紀時走的,蚌妖對此少年形貌印象深刻。

“是,我知。”它顫巍巍地望著傅偏樓,哽咽不已,“老貝殼我冒昧猜測。您莫非是白老大的後人麼?”

“說來說去,白老大究竟是誰?”蔚鳳摸著天焰劍,沒有第一時間動手,旁觀事態,終於忍不住發問。

這也是謝征與傅偏樓想知道的。

蚌妖盯瞭他好幾眼,直把人看得蹙眉不已:“哦是您”

回過神,它繼而惆悵道:“白老大,喚作白承修,乃世間最後一條白龍。”

“白龍?!"

蔚鳳驚疑不定,“你是說,傅儀景和那掀起妖道大戰、死在獸谷的孽龍長得一模一樣?他是妖?”

“什麼孽龍!”被觸及逆鱗,蚌妖怒道,“鳳皇大人,您曾與白老大交好,竟也認定當年事態是他的錯麼?是妖又如何?您不也是?”

“什麼鳳皇?”蔚鳳慌亂斥道,“你少胡言亂語!”

老貝殼怒也就一瞬間,立馬慫瞭,縮回殼裡不敢作聲。傅偏樓捧著它,瞪瞭蔚鳳一眼:“說正事呢,你少添亂。”

“我怎麼就是妖瞭?”蔚鳳不信邪地敲擊蚌殼,“出來,把話說清楚!”

“有何不清楚?”傅偏樓問,“想想那個幻境,我若真是白龍,你不就是紅毛鳥?蔚明光,你自己心裡有數!”

“我…”一時失言,蔚鳳狼狽地躲開視線。

他是意識到他身上興許有些秘密,可當瞭十年的道修,突然告知他,他其實是妖還並非普通的妖,這令他如何接受?

蔚鳳不再插嘴,換傅偏樓急躁地搖著蚌妖,“那條白龍的事跡,我也聽聞過。我真和他那般相像?

他真的死瞭?但那不是三百年前的事瞭嗎?我才活瞭十五年!”

謝征見兩人都不太冷靜,嘆息一聲,伸手將蚌殼接來,開口,語氣淡淡:“都安靜些。”

傅偏樓意識到自己有些焦慮,當即閉瞭嘴。謝征低頭對蚌殼道:“在你之前,有一個妖修曾找上過我們,喚他小主人。它的真身是條青鱗金眼的巨蛇,你可認得?”

這番話極其靈效,蚌妖立刻從殼中探出頭來,喜道:“是青蟒!”

“獸谷一役,他拼死也要給白老大報仇,留在瞭那邊,後來聽聞被道修抓走瞭原來還活著。那死心眼的,竟也學白老大成瞭妖修嗎,他在哪裡?”

“…”謝征搖搖頭,“他當時正被清雲宗追殺抱歉。”@蚌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垂頭喪氣:“是嗎。”

沉默片刻,它張瞭張蚌殼,低低地說:

“罷瞭,罷瞭,青蟒對白老大最是忠心。白老大死後,他本就不想活瞭。死前能見到白老大的後人,想必也滿足瞭吧”

“小主人……”它又去看傅偏樓,“和我不同,龍谷中,青蟒修為最高,白老大有什麼要事,一般都會交代他。既然他這麼說,看來您真的是…”

不同於它的喜悅,傅偏樓堪稱五味雜陳。

那條蛇妖拉住他時,言語中就透露出,和他長相相似、極有可能是他親生父親的那人,已經死去瞭。

可他沒想到,是那般早、又那般慘烈的死。

“我…”欲言又止,停瞭許久,傅偏樓才輕聲問,“我的.

父親,他是怎樣一個人?我的娘親呢,又是誰?”

蚌妖軟肉擺動,像在搖頭。

“白老大有後一事,在此之前,我也不清楚。”

它跳到傅偏樓肩上,小心地用殼蹭瞭蹭他的鬢發,好像一位長者在愛惜小輩。

“但您若是想知曉白老大的事情…

老貝殼可以,慢慢和您說。”@“他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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