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頭痛欲裂。
都說一醉解千愁,可傅偏樓反而覺得,酒意將他的脊梁都醺軟瞭。
與魔針鋒相對時的硬氣蕩然無存,又疲憊又落寞,不知何處可依。
拎著酒壇晃晃悠悠,居然無意識地走到瞭謝征房前。
想著反正人還未歸,終究沒忍住心底躁動,傅偏樓推門而入,躺到氣息熟悉的床上,任憑思緒亂作一團。
魔為何能侵占他的身體?
這樣下去,他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會被取而代之嗎?
他不禁想到謝征告訴他的,所謂原著中的結局。那應當是沒有任務者幹預的第一世,他原本的人生。
最終,滅世的那個“傅偏樓”,被冠以反派BOSS稱呼的人,究竟是誰?還有多少他的影子?
答案不言而喻。
也許謝征心存猶疑,可傅偏樓太清楚。
對一切滿含惡意,恨不得世界消失的,從來都是魔。
他呢?或許被折騰得心灰意冷,隻願一死瞭之,不想制止。又或許在這場爭奪身體的戰役裡,輸瞭。
徹底失去主權,如同現在的魔,幽魂一般借著一隻眼睛註視世間。
沒法觸及任何事物,哪怕最親近的人死在眼前,連手都伸不出去,碰一碰都做不到。
隻是想象,就令傅偏樓的神經緊繃到極致,脊背發涼。他瞇起眼,定定地凝視那隻失控過的左手,感到無比的荒謬。
多可怕。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魔又是什麼?
無論在記憶中怎樣搜尋,都窺不得一鱗半爪。
以他的經驗之談,要想起更多,就得提升修為;可魔自他入道起掙脫紅繩的桎梏,又在築基後忽然反噬。
它說,下一次就沒這麼容易瞭。
再往後呢,等他結丹、元嬰會否此消彼長,徹底失去對身體的掌控?
這是個死結。
傅偏樓忽而感到一陣冷意,他想瞭半天,也看不見前路。
迷霧籠罩,陷阱重重,往後該如何走下去?是繼續修煉,還是就此荒廢?
恍恍惚惚地,酒勁沖頭。傅偏樓幹脆放空思緒,閉上眼,隻想盡可能地縮成一團,把自己藏起來才好。
就一晚,暫且把這些都忘掉。他意識朦朧地想,待明日起來,再想怎麼辦吧。
奇怪的感覺。
像在通過誰的眼睛旁觀著某件事的發展,五官蒙上一層陰翳似的,所有動靜不甚清晰。
眼前是一道長長的走廊,有些類似宣明聆那間煉器室,曲曲折折,地下沉悶的氣息鋪面而來。
他諳熟地向前走著,不知要去到哪裡。
這種感覺像是在做夢,傅偏樓不明所以,自如地穿過狹窄的走廊,停步在一處廂房前,他聽到自己深深吸瞭口氣。
隨即,也不見動作,房門應聲而開,檀香撲面,兩壁的夜明珠散發出柔柔光暈,能很清楚地看清其中景象。
垂簾紗帳籠罩的床鋪,梨木桌凳上,棋盤、字畫、茶盞一應俱全,書櫃卷帙浩繁。
桌旁,立著一道修長身影。
素衣烏發,長至曳地,轉過來,眉目清淡,神情漠然,不是謝征又是誰?
隻不過不同於尋常的平靜,他漆黑的眼眸裡映出來人,浮現出有些復雜的怒意。
似怨似憐,如同在看他剪不斷理不清的孽緣。
傅偏樓被這道目光一刺,心口陡然捅穿瞭似的,尖銳的刺痛過後,留下足以令風聲呼嘯的空洞。
不明白這股情緒從何而來,他下意識想捂住胸口,身體卻不聽從使喚,從容地走近兩步,停在謝征身前。
“傅偏樓,”那人開口,嗓音極冷,“這樣關著我,有意思?”
關著他?@視線觸及這間看似華貴舒適,實則連一個窗子都沒有、深埋在地下的廂房,以及衣衫素凈的謝征。
仔細打量,便可發覺他是赤足踩在地毯上,腳腕處枷鎖嚴絲合縫,雖不限制行動,但用意可想而知。
傅偏樓心底狠狠一個哆嗦,簡直匪夷所思。
他怎麼會關著謝征?!
心中震驚,可夢中的他像是預料到瞭對面的反應,隻輕輕一笑,說道:“嗯,沒意思。”
謝征一愣,神色微微困惑瞭一瞬,又聽他道:“所以,我送你走。”
其中不懷好意,連不清楚事態的傅偏樓也聽出瞭不對。
“噌”地一聲,長槍出手,沒有片刻猶豫,直直刺穿瞭青年的心口。
血花飛濺,眼瞳驟縮。
@“你不要”謝征蹙起眉,眼神迷離,臉上沒有多少痛苦,似乎在抵抗著什麼。他像是想要說話,可無論如何提不起力氣,唇邊逐漸溢出血跡,被一隻蒼白的手緩緩拭去。
“噓,不疼的。我讓老貝殼給瞭你一個好夢。”
傅偏樓聽到自己這樣呢喃,他抽回長槍,隨手扔到一邊,扶住謝征倒下的身軀,輕輕放在床上。
“謝征,就當是做瞭一場夢。”
那張臉慢慢失去血色,蒼白若紙,緊緊盯著前方的眼眸逐漸渙散。
他想說什麼?
不要不要殺他?不要什麼?
頭腦一片空白,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傅偏樓呆呆地看著。
心口痛到麻木,不舍、哀慟、後悔種種情緒混雜為一團,除此之外,竟還浮現出某種解脫和釋然。
他一直靜靜地看著,不言不語,恍如一尊雕塑。直到人聲息全無,伸手觸碰到平靜得恍如沉睡的臉,比他一貫寒涼的手還要冰冷,也依舊在看。
肩頭,有什麼跳瞭跳,老貝殼的聲音遙遙傳來:“小主人,這真的好嗎”
剩下的話,傅偏樓已聽不真切瞭,從摸到滿手冷意開始,他的思緒就被一個念頭盡數占據。
他親手殺瞭謝征?
這不可能…!
心神巨震,他一下子從淺眠中驚醒,呼吸急促,血色盡褪,盯著弟子舍的屋頂望瞭許久,才意識到,那是個夢。
還好還好隻是夢!
死裡逃生一般地慶幸著,傅偏樓顫抖著手,撈過床上錦被緊緊抱在懷裡。
夢中被一槍穿心的分明是謝征,他卻覺得那一槍傷的是自己,胸中湧現的酸澀與痛楚,簡直無法忘懷。
他為何會做這樣的夢?
想到魔先前引誘他的話,傅偏樓一凜,若他聽從它,強留下謝征,囚禁對方他這是在警告自己,別做這種傻事?
正迷茫間,門邊傳來一道響動。有人走來身旁,掰過他的肩,輕輕嘆息。
傅偏樓瑟縮瞭下,睜開眼,看到瞭謝征。
活生生的,沒有蒼白的死灰色,也沒有染上血跡。這令他長舒口氣。
酒還未醒,他暈乎乎的,不太能反應自己在做什麼,隻本能地尋求著令他安心的氣息。
直到頭頂傳來一個奶呼呼的聲音,稍稍驚醒瞭他,抬起頭,一隻沒嘴的小黃雞蹦蹦跳跳,竟是沉眠中的011?
不算活泛的腦袋轉瞭兩道,傅偏樓悟瞭:原來還在做夢?
既然是夢,他便放肆瞭些,捉過謝征的手貼在面上,親昵地蹭瞭蹭,確認那份溫度。想到剛剛糟糕的夢,情緒又低落下來。
被魔引誘時,雖是受到瞭黑霧的影響,可有一瞬間,他的確有所動搖。
實在太不應當。
遲來的懊悔,失而復得的痛苦與喜悅,令傅偏樓難過得講不出話來。
他看向謝征,小心翼翼,如同承諾地說:“我會乖乖聽話的。”
謝征待他很好,他也該待謝征很好,才行。
夢境裡的那些,他絕不會復現。
他不會罔顧對方的意願,為一己之私,恩將仇報。
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不要留下他一個人。
在那之後,不知是否累瞭,傅偏樓徹底睡死過去。
他第一回喝酒,醉得倒還算省心,謝征將他搬回床上掖好被子,望著那張臉上猶帶不安的神情,心緒復雜,坐在一旁思忖緣由。
011不解地問:“宿主,你和小偏樓鬧別扭瞭嗎?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呀?”
闊別三年,怎麼一覺睡醒,它都看不懂瞭呢?
而謝征同樣一無所知,正擰眉深思,地上散落的衣袍忽然動瞭動。
“小主人的師兄,你終於回來瞭!”老貝殼慢吞吞地從底下鉆出,“小主人這是怎麼瞭?”
“這話該我問你。”
謝征俯身拾起它,問道:“傅偏樓為何喝酒?”
蚌殼一張一合,像是在茫然搖頭:“我如尋常一般,呆在小主人寢居後的池塘之中睡覺,迷蒙中聽聞倉促腳步,被吵醒,怕有賊人,就去看瞭一眼”
誰知來者竟是前去閉關的傅偏樓本人。
它見小主人順利築基,還未來得及上前賀喜,就瞥見對方陰沉的臉色,眼尾通紅,似乎剛哭過一場。
“小主人很是焦躁,顯然有心事,坐立不安。站在門口發瞭會兒呆,又甩袖而去。”
老貝殼道,“我不敢貿然打擾,但著實擔憂,便偷偷跟在瞭小主人身後,一直到瞭這邊。”
傅偏樓從膳房拎出一壇酒,大口地仰頭就灌,一半就醉瞭,拖著酒壇踉踉蹌蹌跑來謝征房中,衣服一扒,倒在床鋪上不省人事。
剩下半壇酒灑瞭滿屋,老貝殼是水妖,沾不得這個,一碰也醺醺然地,被扔來的外氅砸瞭個正著,掙紮半天,有瞭這麼一出。
“難不成,小主人在外被誰欺負瞭?”老貝殼猜測。
011否定道:“小偏樓被人欺負才不會哭,定然是發生瞭很嚴重的事情!”
老貝殼若有所悟地張張殼,看向它,疑惑:“你是黃雞妖?為何沒有喙?”
“我”才不是什麼黃雞!
剛要辯駁,011又想到另一個問題那它該說自己是什麼?
這隻蚌妖宿主與他說過,是小偏樓父親的心腹。但即便如此,它也不能輕易暴露系統的存在,給宿主添麻煩。
今非昔比,在修真界,它一定要當個幫得上忙的好系統!
思慮及此,011硬著頭皮扯謊道:“嗯,用的太少,退化瞭。”
“原來如此,你也不容易啊”
它傻,好在老貝殼也是個傻的,還真信瞭。
謝征沒在意它們的風雲暗湧,又問:“他還說瞭別的話麼?”
“這個…”老貝殼心想,貌似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小主人好像格外依賴這位師兄?
它咳嗽兩聲,驀地又記起什麼,不確定地說:“才回來時,小主人身旁分明無人,卻時不時會自言自語,像在斥責誰。諸如‘閉嘴’之類的我一度以為是聽岔瞭。"
聞言,謝征臉色一寒,011驚呼出聲:“魔?!”
“不是拿涅尾鼠筋封住瞭嗎?"011慌亂地跳到傅偏樓手邊,絨羽蹭瞭蹭紅繩,急壞瞭,“紅繩還好好的怎麼回事?”
“011,”謝征沉聲,言簡意賅,“黑化值。”
小毛團二話不說,閉上眼開始查詢。不過須臾,它磕磕巴巴地喊:“宿主,大事不好!”
“50%瞭!"
自謝征穿越以來,這麼高的黑化值還是首回。
就連最初被買回來時也不及此,更何況,築基之前分明還停留在35%,已三年沒變過。
上一回漲動謝征一愣。
面色不禁有些難看。
是傅偏樓入道後不久,從22%到35%。
這回則是築基後。
巧合嗎?他斷然不敢這麼輕率。
或者說,對於傅偏樓身上發生的一切,他從來不憚於往最糟糕的方向想。
“宿主,"011的小奶音顫巍巍發抖,“魔果真是出來瞭吧?為什麼呀?它是不是對小偏樓做瞭什麼?”
“二位,小主人的事,煩請與我說清楚。”見事態不妙,老貝殼肅穆地問,“魔是什麼?”
額角脹痛,謝征把011丟過去,給它到一邊解釋,自己則平心靜氣,闔上雙目,將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通通掰碎瞭逐個回憶。
修士耳清目明,神識通透。築基後,更是能半點不落地想起來。
從落月潭出來時,他因兩儀劍的刻印神思不屬,迎接他的少年落後兩步,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消失一個月後煉出血丹予他,二人在竹林大打出手,這之後膳房談心,他問有無其它異況,傅偏樓一瞬的猶豫。
相處之時,偶爾的恍惚和走神,非常短暫,又不容忽視,好似有誰分走瞭對方的註意。
謝征氣息不穩,他情不自禁地質問自己:都在做些什麼?
如今想來,異樣細微卻又明顯,為何不曾發覺?倘若隻是想起過去,絕不會如此。
魔應當從傅偏樓入道起,就突破瞭紅繩的桎梏,再度現身瞭。
換而言之目光落在熟睡的少年臉上,睡夢中也不得平靜似的,輕蹙著眉。
謝征定定看著,忽而伸出手,將他的眉心撫平。
你一直在忍受嗎?
為何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