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用力斂到懷中,手心隔著衣衫,能感到略微的顫抖。
腦袋因睡瞭太久還有些發懵,即便如此,傅偏樓也明白情況不對。
他心底一軟,回抱住對方,五指插入發間,沿著後頸輕輕安撫,猶豫地喚:“謝征?”
“
嗯。”
傅偏樓盡可能柔和下嗓子問:“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事,不過,應該都過去瞭。對不對?”
氣息,嗓音,觸覺。
盡管指尖傳來的溫度很冷,但那隻是體質偏涼,並非死氣沉沉的僵冷。
是活生生的。
說不清的焦躁沉悶緩緩消弭,謝征閉著眼,輕輕嘆瞭口氣:“嗯。”
沒有放任自己失控太久,他很快松開手,扶著人站起身,轉眸望見匆匆跟著走出來的宣明聆與瓊光。
“傅師兄?”瓊光驚訝道,“你沒事瞭?”
“應當不要緊瞭,勞你們煩心。”說完,傅偏樓瞧出他們神情不對,疑惑道,“我之前似乎是咒術發作?煉器大會結束瞭?拿到明凈珠瞭?”
他又張望一番左右,挑瞭下眉,更覺得古怪:“蔚明光呢?”
宣明聆看向謝征,“清規,這究竟是”
謝征默然,一時不知該如何與他們解釋。
他不知道白承修當年奪下半截仙器後,究竟用瞭何種辦法才令傅偏樓死而復生。
但現在看來,會對故地的融天爐有所反應,恐怕還未和仙器脫離幹系。
不論是其身世、還是涉及到的陰謀,都不是能隨隨便便說出口的東西,哪怕他信任這二人。
胡亂編造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可謝征也不希望對他們撒謊,隻有垂下眼,避而不答。
看出他的為難,宣明聆搖搖頭:“罷瞭。"
“儀景無事便好,其他不必多言。”他看瞭眼滿臉茫然的傅偏樓,失笑道,“小鳳凰還沒醒。你睡瞭半個多月,自然不曉得都發生瞭什麼。進來喝口茶吧,讓清規慢慢講與你聽。”
“半個多月?”傅偏樓嘀咕,“這麼久?蔚明光又怎麼瞭?對瞭,我記得是怕我燒壞腦子,老貝殼才用蜃氣令我睡過去的。它在哪呢?”
疑問太多,他有些等不及,扯著謝征衣袖就要往裡走,反被一把拽住手腕。
謝征抿瞭抿唇,抬頭對宣明聆說道:“老貝殼用瞭太久蜃氣,妖力有些虧損,需好生休息,勞煩師叔看照。”
他又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瓊光,“明凈珠一事,非師兄之過,不必自責。就如師兄所言,傳送符傳出的距離有限,他們跑不瞭太遠,我去南邊瞧瞧有無陣法痕跡,北方交給你,可好?”
宣明聆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最終什麼也沒有問,點點頭;瓊光還愧疚著,當然也毫無異議。
傅偏樓沒聽懂他在安排什麼,倒是瞧出氣氛有些微妙,故意插話道:
“宣師叔看傢,你跟瓊光師弟出門,那我呢?不會嫌我躺瞭半個月,什麼忙都幫不上吧?”
這哪裡用問。
謝征瞥他,“同我一道。”
“那就有勞師兄與我解釋近況瞭。"
傅偏樓彎起眼眸,對他笑完,摸向袖中,取出一枚龍形木雕,沖宣明聆和瓊光揚瞭揚:
“宣師叔,瓊光師弟,別忘瞭這個,有何情況隨時聯系。”
這還是來煉器大會前,為防出意外,宣明聆為他們雕鑄的通訊器,人手一隻。
此刻看見,想起之前種種,就連謝征也有所觸動,目光柔和下來。
看著傅偏樓神采飛揚的模樣,瓊光不禁輕松瞭些,笑道:“好!”
“嗯,隨時聯系。”宣明聆嗓音溫和,“清規也是,有些事不必介懷,你們平安便好。”
謝征無言片刻,方才微微頷首:“多謝師叔。”
離開東塔有段距離後,傅偏樓臉上擺出的笑意才逐漸收斂。
他扯瞭下走在前面的謝征的衣袖,問:“好瞭,現在就我們兩個…哦,還有011。就我們三個,總能說瞭吧?”
“究竟怎麼瞭?”他繞到謝征身前,停下步伐,凝視那雙漆黑眼眸,正色道,“謝征,你瞞瞭宣師叔他們什麼?”
半個月來,神識昏昏沉沉,對外一無所知。
傅偏樓隻覺做瞭許多個冗長而又起起落落的夢,並不愉快,他懶得回想。
好不容易醒過來,卻感到同伴之間氣氛不太對,簡直就像夢裡平靜分崩離析的前兆,令他心頭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壞處想。
不過傅偏樓早就習慣瞭這些沒著落的胡思亂想,盡管有些沒底發慌,依舊揚起唇角,玩笑道:
“總不能是吵架瞭?置氣呢?”
已不能用少年人來形容的那副面貌,太惹眼,細細觀來,竟無一處不精雕細琢。
隻這麼一笑,就好似滿目生光,極易將人折騰得三迷五道,錯漏瞭笑面下那不易察覺的慌亂。
謝征定定地望著他,將神情上每一寸細微的掙動都納入眼底,忽而說不出話。
他想起老貝殼吞吞吐吐地說——小主人太悲觀瞭。
是,傅偏樓一向敏銳得過分,他知道;躺瞭這般久起來,也能一眼看穿他與宣明聆之間的暗流。
他也清楚對方愛鉆牛角尖,動不動就想偏;就像現在,心裡不知在轉什麼離譜的猜想。
但悲觀?
三言兩句就打破僵局,和緩隔閡、覺得情況不妙還能張口玩笑、平日裡也最會貪嘴找熱鬧的人,卻一直認為自己在走死路嗎?
傅偏樓平素實在將心思藏得太好,不知是天賦還是擁有的那些沉重記憶使然,以至於謝征如今一想起他,都是鮮活明媚、甚至有些被縱容著的嬌氣的。
倘若他其實已經十分痛苦瞭謝征手指一顫,他該怎麼把那個殘酷的真相訴之於口?
說,其實三百年前,你就被投入爐中燒死。如今活在世上的,還不知是怎樣依附器具而生的幽靈?
不知謝征心中掙紮,傅偏樓回想著醒來後聽到的話,隻覺疑慮重重。
“聽你們的說法,明凈珠好似被誰搶走瞭?那我是怎麼好的?還有,為何不讓我進東塔?”
問著問著,他自己先沉吟起來,喃喃道:“話說回來,我的確是走進東塔後突然覺得很熱跟咒術發作時的感覺不太一樣,也沒有和誰連通感官。”
“莫非,”他恍然大悟,“那並非咒術所致?而是東塔的問題?”
不,不止是東塔。
他仰起臉,遠眺那座赤紅的鼎山,想起出發前,聽到他們要去哪兒時,魔所發出意味不明的冷笑。
融天爐?”傅偏樓蹙緊眉,“我和這裡,有什麼因緣嗎?”
【那可何止因緣啊,傅偏樓。】
聽到他的疑問,魔森森開口:【看來這個任務者的確有些能耐,這麼早就知道瞭。怎麼樣?要不要我告訴你?】
“他既然知道瞭,要你作甚。”傅偏樓撇撇嘴,魔卻笑道,【他可未必會告訴你。】
都什麼時候瞭,還來老一套的挑撥離間?
傅偏樓正欲扔兩個白眼給它,卻見謝征面上,遲疑之色愈發明顯。
這份遲疑仿佛利刃一般紮進眼裡,傅偏樓一瞬不可思議地想,不可能,瞞著宣師叔也就算瞭,難不成連他也要瞞嗎?
透過他的眼睛,魔也看出瞭這份猶豫,立即猖狂地笑瞭起來,尖刻中夾雜著譏誚。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傅偏樓啊傅偏樓,多可憐的信任!】
“閉嘴。”傅偏樓攥緊瞭手指。
【好好好,我閉嘴。沒關系,繼續信你這好師兄吧你猜猜,他到底知道瞭什麼?】
不等傅偏樓應聲,它就嗤嗤地先一步給出答案:
【我猜,他知道你是什麼瞭。】
他是什麼?
瞳孔驟縮,傅偏樓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即便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被這東西不知真假的話所蠱惑,心間難免躁動地狂跳不止。
從很久以前,他好像就在追尋這個問題瞭。
不是人、也不是妖,甚至不是半妖。
魔說他是人欲,白承修說此身為道門所謀,皆語焉不詳,沒個定數。
他總不能真是一張輕飄飄的紙片,背著個反派BOSS的名頭,筆者都沒給過著落?
一面惶惑,一面期許,謝征的每一刻沉默都好似無盡地拉長,長久得令他窒息。
說啊。傅偏樓催促似的看著他。迎著他探究的視線,對方一怔,卻斂眉垂目,抿直瞭唇。
回避的態度讓傅偏樓也跟著一怔,心中空蕩蕩地冷下來,舌根卻火辣辣地發苦。
為什麼?他們之前分明從無隱瞞,謝征慣來是有話直說之人。
獨獨這件事,這般要緊的事,為何要瞞他?
【呵呵.
呵哈哈哈!】像是感到他的不安,魔笑得更快活瞭,【果然,果然,就連他也猶豫瞭畢竟你是那種東西,隻要還有欲望,誰會放過?告訴你,他還怎麼利用你?】
【你忘記瞭,我還沒忘!那些任務者,最後不都這樣背叛你瞭嗎?】
【那個程行,那個奇奇怪怪的方小茜還有莫前。】
【想不想知道,他們是為瞭什麼才背叛你的?】
“閉嘴!”傅偏樓低低叫出聲來。
謝征被這一聲從沉思中拽出,就見傅偏樓伸手捂住耳朵,狠狠咬瞭下嘴唇,傾身過來。
“我答應過,不聽魔的,聽你的。”
他眼帶執拗,湊得很近,近到謝征能聞見他唇上隱隱的血腥味,“我聽你的,謝征,說啊。我和融天爐有什麼關系?我究竟是什麼?”
謝征還算冷靜,掐住他的下頜,拇指一抹,擦去那道礙眼的血漬。
唇瓣被染得鮮紅,他皺皺眉,對上傅偏樓那隱約哀求的神情,不免浮現出些許憐意,低聲問:“很殘忍,你要知道?”
“我要知道。”唇上微暖,這令傅偏樓稍微平靜瞭點,堅定地說,“我想知道。”
“.
好。”點點頭,謝征輕嘆一聲,“我告訴你。”
他便從煉器大會的變故說起,一路講到方且問在寶庫中與他透露的那些東西。@一五一十,毫無遺漏,看著傅偏樓從眉頭緊蹙,到震驚,再到呆滯。
“人鑄仙器?”他翻來覆去地看自己的手,又不可置信地去掐臉,“我嗎?”
謝征不贊同地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對皮肉的凌虐。
頓瞭頓,還是覺得這件事太過離奇,出聲寬慰道:“你還活著。”不是冰冷的器物。
然而傅偏樓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當然活著,否則和你說話的是誰?”
他的情緒比想象中要好太多,甚至沒有剛剛朝他討要答案的偏激。謝征沉默片刻,不由問:“你不難過嗎?”
“難過?”傅偏樓一愣,等反應過來,眨瞭眨眼,“你該不會在擔心這個,才遲遲不肯開口?”
傅偏樓眼睛睜大瞭:“之前也是因為這個,才抱著我不肯放手嗎?”
這是哪門子的形容,謝征蹙眉:“我何時…胡言亂語。”
原來如此傅偏樓悶悶地笑起來,過瞭一會兒,簡直樂不可支,眉梢唇角都像綻開瞭花,笑得謝征渾身不自在。
意識到自己完全是想多瞭,白擔心。他難得有些惱怒,抽開手轉身便走。
@傅偏樓跟在後邊,怕真將人惹惱,多少收斂瞭些。
可隻要去看他,依舊滿眼春花,逐漸讓謝征沒瞭脾氣。
罷瞭,總比自怨自艾好。
他略略放慢瞭步調,傅偏樓瞧出他消氣瞭,立刻三步並兩步地上前,拽住他的衣袖晃瞭晃。
謝征側目,冷淡地問:“很好笑?”
傅偏樓拖長尾音,分不清是討饒還是撒嬌:“嗯,不好笑。”
說不好笑,還是很開懷的模樣,謝征一時都差點懷疑起老貝殼的判斷,無話可說。
兩人這麼安靜地走瞭片刻,傅偏樓終於笑完瞭,發瞭會兒呆,輕輕嘆道:“謝征,你真心軟啊。”
對誰都是,尤其對他。
其實乍然聽聞,不是真的不難過,但難過的事有太多件,實在有些麻木。
比起難過,荒謬更多一點。
但他一想到,在自己之前,有人已先一步生氣過、害怕過、傷心過,隻覺得無比高興,滿心怨憤也在不知不覺間散盡。
好像每一回他站在懸崖邊時,都能被這個人牢牢拉回去。
實在找不到人分享這份愉快,傅偏樓隻好在心裡得意地跟魔哼道:“都聽到瞭?你看,我的信任還可憐嗎?”
魔:【】
【沒骨氣的蠢貨!】它勃然大怒,遂也不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