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明悟

作者:扇九 字數:4669

祁雲山上十裡桃花,恰成合圍之勢,攏住一片影影綽綽的宮殿。

謝征禦劍站在這座宮殿的上方,將通訊木雕收進袖中。

垂目瞥去,正是陽春三月好風光,粉霞漫漫,亂花漸迷。

而無邊無際的桃林正中、宮殿之後,一株參天古樹遮天蔽日,枝幹虯結,根系深入地底,單單望上一眼,就知它年歲不淺。

想來,便是那桃樹妖的本體瞭。

【宿主,我們現在要怎麼辦呀?】011詢問道,【就這樣直接闖進去嗎?】

但它到底也不是初出茅廬的系統瞭,不等謝征回答,就困擾地否決:

【也不行啊那妖這麼無恥,萬一拿巢裡的凡人當作人質,宿主一個人分身乏術,救不過來的。】

【更何況那妖知道宿主的存在,養傷也是為此做準備吧?桃林是他的主場,定然佈下瞭許多陷阱,就等宿主自投羅網!】

【可要是再拖下去,小偏樓就危險瞭】

性命雖然無憂,貞操很有危機。

它越說越擔心,覺得當真是進退不得,恨不得長出手來抓耳撓腮。

“用不著那般麻煩。”謝征卻道,“逼他出來就是。”

他容色平靜,可011沒有錯過那雙漆黑眸中沉甸甸的寒意。

化業感知到主人情緒,發出一道雀躍嗡鳴,隨著謝征抬手,它跟著猛地竄上去,被五指緊緊扣住。

靈力倒灌,劍吟更甚,洶湧的氣勢令周遭靈流幾乎形成漩渦,劇烈猶如潮漲。

而漩渦的最裡邊,青年吉服銀劍,烏發飛揚,眼睫掀起,眸光一冷。一時間昏天黑地,桃花簇簇飛離枝頭,在半空中匯集成水流似的花線,相互摩挲,發出吵吵聲響,像是在怯怯地訴說著風雨欲來。

一劍。

攜著凜冽之勢,直朝那株老樹襲去,傾頹而出。

這般陣仗自然瞞不過宮殿的主人,桃瓣紛飛中,香風席卷,妄圖阻攔一二。

然而靈劍之威遠超他的想象,不同於成親時能很快復原,這一回,妖力還未來得及重新聚攏,就被徹底斬斷,消散於天地間。

桃樹妖終於踉蹌地現出身形,自若的神情一變,厲喝道:“爾敢!!”

伴隨這句話響起的,是劍刃深深砍入樹身、木質斷裂的轟然之音。

桃樹比預料中更堅硬些,化業埋在斷處,一瞬無法抽出。

不過謝征也並未指望能直接砍斷,身形一閃,後退幾許,躲過桃樹妖盛怒拍來的掌風。

接著掐訣一招,化業掙動兩下,又回到他的手中。

桃樹妖妖身被傷,吐出一口血來,俊逸的臉上表情扭曲,怨毒地盯著那毫發無傷的修士。

“先前見你姿容不錯,還想可收入後宮,與你表弟做個伴。”

他擦去嘴角血跡,氣急敗壞地說,“區區剛結丹的傢夥,竟然敢傷本君真身,饒不得你!還不快快拜倒,興許能饒你一命,當個寵奴!”

011火冒三丈,大大呸瞭一聲:【你才寵奴!玩皇帝過傢傢的齷齪東西!】

@謝征不為所動,冷嗤道:“聒噪。”

遂不再多言,揚劍便攻。

桃樹妖自誕生來,從未受挫,修為在祁雲山裡一騎絕塵,花天胡地、無誰能管。目空一切慣瞭,根本不將這個才突破不久的青年放在眼裡,不曾想正式交起手來,竟落在下風。

加之真身有傷,氣血翻湧,被愈發凌厲貫通的劍招逼得節節敗退,氣得眼眸發紅。

又一次被劃傷手臂,青血灑下,對面則氣息悠長,靈力充沛,半分力竭的模樣也無。

心中知道這回碰到瞭硬茬子,桃樹妖一陣發狠,無論如何,他也要把這個修士覆滅於此,否則難消心頭之恨!

下定決心,他忽然大喝一聲,渾身妖力磅礴蕩開,令謝征不得不避讓。

趁這空隙,桃樹妖飛速朝那株桃樹墜去,皮肉在風中化為無數桃瓣,飄回樹中。

“本君的靈果分身,都回來吧!”

桃樹枝條活過來似的四處亂抽,落下蓬蓬桃瓣,口吐人言,猖狂大笑:

“無知道修,本君要你這身修為靈肉都化作養料,滋養來年的山桃!”

兩道粉色影子自宮殿裡掠出,變為兩團光華,沒入樹枝。

桃樹身上的妖力頓時暴漲,不斷往上攀登,眨眼就達到結丹初期的圓滿之態,瀕臨突破!

見狀,011緊張道:【他果真有結丹中期的修為,宿主小心啊!】

謝征應瞭聲,神色更為慎重,唇角卻微微揚起。

終於逼出來瞭。

這下,沒有後顧之憂,他可以放手施為瞭。

隻是大抵會是一場惡戰。

這樣想著,桃樹妖的修為卻停駐不動瞭,怎麼也無法恢復到原先的中期修為。

他不可思議道:“本君的分身為何還不歸來?速回!速回!”

但那最傷元氣、也是最強的一道分身,始終沒有回來。

謝征稍稍一怔,往宮殿中瞥去一眼,笑容不禁真心幾分。

看來,傅偏樓也有一場惡戰。

他需速戰速決才行。

早在謝征動手的那一剎那,傅偏樓就知道人等來瞭。

他心中有底,便不再壓抑收斂,嘩啦從池中站起,掐訣禦靈,打瞭守在院口的果姑姑一個猝不及防。

女童到底修為高他一層,沒有提防下受瞭些傷,但很快反應過來,曲指成爪,朝傅偏樓抓來。

口中還甜津津地勸道:“貴妃不要胡鬧,外頭那人怎會敵得過仙君?不多時就會來陪您的,還請別讓奴婢為難。惹得仙君不快,屆時要發落去冷宮,奴婢也是攔不住的。”

都什麼時候瞭,還裝模作樣?

傅偏樓半點不懼她的威脅,不屑冷笑:“癡心妄想。”

兩人連番交手,從後池一路打到圍廊,果姑姑久拿不下,逐漸沒瞭最初的從容不迫,不時閃過一絲陰沉和煩躁。

不說她,傅偏樓也感到有幾分吃力。

他修為稍低一些,靈劍也不在身邊,隻能赤手空拳地與她對戰,靈力消耗太大。

這樣下去不行。

傅偏樓餘光瞥向四周,就瞧見回廊盡頭,祁印之前與他說過那道不同於其他廂房、四四方方的鐵門。

行宮的寶庫,他的劍被收繳在那兒!

他頓時心中一動,有意無意地將戰局往那邊引。

這樣又過瞭幾招,忽然,對方像是感知到什麼,神情風雲變幻,出手也沒瞭輕重,愈發狠辣。

“貴妃別再掙紮瞭,”她顯然動瞭怒,冷冰冰地說,“奴婢也不想傷到您,速速束手就擒吧。”

傅偏樓眉梢一挑,對她柔柔笑道:“好啊。”

他向來沒有好臉色給這群妖精,乍然展顏,搖曳生光,令果姑姑不免呆滯一瞬,手下跟著一停。

借這愣神的機會,傅偏樓二話不說,轉身踹開鐵門,鉆進黑洞洞的寶庫中。

“狡猾!”

意識到自己被騙,果姑姑大怒,緊隨其後也進瞭門中。

寶庫裡黯淡無光,處處是閑置的物件,七零八落地扔瞭滿地,亂糟糟的。

傅偏樓迅速掃視一圈,避開身後攻擊的同時就地一滾,撞倒幾座貨架,令其暫且阻隔在他與女童之間。

塵煙四散,他更往裡去,瞧見瞭放置武器的地方,眼睛一亮。

他的劍!

正欲探手去招來,就在這時,房屋一陣搖晃震動,傅偏樓沖勢緩不住,連帶武器臺一起弄塌,各類被繳來的武器乒乒乓乓砸瞭滿地,一時沒能站起。

他暗道不妙,趕忙回頭去看追到跟前的果姑姑。

她卻沒有趁機出手,而是仰頭看向半空。那張俏麗的臉蛋上,浮現出怒極的表情,又很快轉為狂笑。

“本君的靈果分身,”啟唇,是屬於桃樹仙君的男子聲線,低聲渾厚,“都回來吧!”

回去?

還能回去?

倘若修為能夠恢復如常,那謝征豈不是要對上結丹中期、乃至更厲害的桃樹精?

不行,必須纏住她!

心思急轉,傅偏樓顧不得找自己的靈劍,隨手撿起身旁的一柄武器,就撲上前去。

果姑姑聽到召喚,就要過去,誰想他不依不饒,登時也沒瞭憐香惜玉的心,斥道:“滾開!”

妖力迎面抽來,是實打實的十成修為。險之又險中,傅偏樓近乎直覺地一揚手雪亮利器帶出破空之音,勢若遊龍,銳不可當。

“噌”地割破那縷妖氣後,甚至不需思考,早已刻入骨髓的招式於掌心流暢變換,卸掉力道,再度刺出!

果姑姑反應不及,被傷到瞭臂膀,驚異地瞪大眼。

而她對面,傅偏樓也同樣怔忡。

他情急之下隨手一拿的,竟然是一柄槍。

這輩子,他想昭示與從前的不同,便舍棄瞭的、他前十世主修的道。

傅偏樓心中滋味可謂復雜,但眼下沒有空給他發呆想東想西。

槍尖一抖,舞如挽花,握著闊別已久的老夥計,傅偏樓隻覺豁然開朗。

他從來不適合學劍。

刻意的逃避隻不過是懦弱,他忽而醒悟,因他害怕著重蹈覆轍,下意識排斥與曾經的記憶靠攏。

虧他還自詡無拘無懼,連天道也不放在眼裡,這與因噎廢食何異?

短暫的生疏後,長槍愈發如臂指使,槍影刁鉆,就是果姑姑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可她就算想避、想逃,傅偏樓又怎會放過她?

反手一掃,就能攔住去路;抹後復挑,叫人防不勝防。

果姑姑不停尖叫著,面目猙獰,可那無濟於事。

青血飛濺到面頰邊,襯得皮膚更白,傅偏樓眼眸一瞇,無端有幾分風流恣肆、邪氣凜然。

從前獨自一人許多年、許多世,在清雲峰上辛苦磨礪出的槍術,用起來,何止得心應手?

再說,他現在,可不是一個人瞭。

為瞭謝征能輕松些,他不能再逃避下去。

必須攔住果姑姑回去才行。

鏖戰末瞭,桃樹妖不甘心地倒伏下去,斃命劍下。

困頓祁雲山多年的“鬼新娘”,以及這座荒淫無度的妖窟,就此覆滅。

被關在宮殿裡的男子們探頭探腦,見妖孽伏誅,終於能夠回傢,不由紛紛喜極而泣,往山下奔去。

謝征也受瞭些傷,但傷勢不重,吞服丹藥稍稍整理片刻後,他便翻出追蹤符,循著傅偏樓的氣息一路找到瞭寶庫前。

這兒差不多要被拆完瞭,左一個窟窿、右一個豁口的,天光亮堂堂地照進滿地狼藉裡。

謝征一眼瞧見瞭和狼藉混為一談的傅偏樓披頭散發,灰頭土臉,沾瞭滿身青血。@他脫力地躺倒在地面,手中牢牢攥著一柄長槍,睜著眼出神。

看到謝征,先是愣瞭愣,旋即露出一個笑容。

謝征走過去,傅偏樓啞著嗓子對他說:“辛苦師兄除妖。”

謝征有些好笑:“也辛苦你,替我拖住他的分身。”

莫名從那句“辛苦”裡品出些許溫柔,傅偏樓臉頰微微一熱,眼眸不自覺彎起。

他努力瞭兩下,靈力虧空得太厲害,累到完全爬不起來,隻得用無辜的眼神求助對面:“沒力氣瞭。"

無奈地搖搖頭,謝征本欲伸手將他抱起,忽然想起什麼,動作止住,轉身在他前邊半蹲下來。

“上來。”

傅偏樓目光古怪瞭一瞬,才慢吞吞地爬上他的脊背。

謝征感到一具涼冰冰的身體貼瞭過來,下意識伸手扶穩,讓他更貼近點,幾乎嚴絲合縫地挨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出瞭寶庫,沿著山階向下。

邊緣盛放的桃樹正緩緩凋零,沒瞭樹妖後,這樣反季的景色維持不瞭多久,隨著腳步一瞬開敗,零落成泥。

傅偏樓趴在師兄肩頭,瞧著這枯榮桃林,想著自己的心思。過瞭片刻,小聲地說:“謝征,我想轉修槍道。”

謝征沒有問為什麼,隻頷首道:“嗯。”

“還有,”見他沒有反對,傅偏樓膽子更大瞭點,忍不住問出藏瞭很久的疑惑,“你近來好似總愛躲著我?我身上抹毒藥瞭?”

“有麼。”

傅偏樓篤定:“有!”

沒想到會被他瞧出來,謝征抿瞭下唇,才緩緩道:“你長大瞭,還像過去那般隨隨便便的,不端正。"

他頓瞭下,感受著耳畔濕漉漉的氣息,思緒有些不太清晰,沒頭沒尾地說:“況且我記得你不喜別人碰觸。”

這便是睜眼說瞎話瞭,從小到大,揉他頭發牽他的手還少瞭嗎?

諸如此類親昵的動作,盡管傅偏樓埋怨過是不是被當孩子看瞭,可其實是很喜歡的。否則也不會這麼快發覺謝征對待他的異樣。

傅偏樓鬱悶地蹙起眉:“我何時"

話到一半,又堪堪止住。

他猛地記起,他確實厭惡別人觸碰。

哪怕後來過瞭心中的那道坎,也依舊不喜與人勾勾搭搭。就算是蔚鳳之類的友人,也僅僅不那麼排斥罷瞭,若貼得太近,心底還是會泛起嘀咕。

更何況,剛在桃樹精的宮殿裡受過驚嚇,白花花的軀體在眼前揮之不去,喚起瞭久違的厭惡與惡心。

可他眼下依舊安安穩穩的倚在對方肩背上,手環著脖頸,腿勾著腰,心跳連著心跳。

一點也不覺得討厭,甚至很是眷戀?

一想到謝征日後還會保持著這段時間的疏離,不會再隨意地碰他,胸口就浮現出偌大的失落和焦躁。

這是,怎麼一種感情?

他究竟,把謝征看作什麼.

…?

朦朧滋味,猶如霧裡看花,恥於承認,又為之傾倒。

傅偏樓咬瞭咬嘴唇,下意識喚道:“謝征,我"

他不敢說下去,腦袋伏得更低,埋進謝征的脖頸間。

卻情不自禁地想起好久之前,灰蛇的巢穴中,蛇女笑吟吟地對他說,你有心悅之人。

情起不知何時,明悟隻在一瞬。

我原來,心悅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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