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火種(二)

作者:扇九 字數:4364

朦朧中,傅偏樓感到一陣撕裂的疼痛。

宛如將他整個人從裡到外地剖開,剝離掉某一部分,手腳、臂膀、或是其他什麼,因不習慣而空落落地難受。

可難受過後,卻覺得前所未有地輕松。

就像久病初愈,沉疴盡去,枯木逢春。

不遠處飄來渺渺荷香,恍惚間,仿佛置身初來養心宮時所乘的那隻小船上。被重重蓮葉和水波圍攏,看不見天,看不見地,唯有眼前之景。

心底壓抑的、煩憂的種種悉數遺忘腦後,悠閑自在、隨心所欲。

我這是怎麼瞭?

念頭轉過,傅偏樓很快回憶起來自己身處何方。

若所料不錯,他眼下應當在那卷名為《並蒂》的畫中接受考驗。

據養心宮宮主所言,僅有首位通過的修士才能真正進到《摘花禮道》裡,找尋空凈珠的線索。

故而,方才那個,也是考驗的一環?

帶著困惑睜開眼,面前清波盎然,荷塘亭亭,一望無際。

傅偏樓發覺自己正站在一片寬闊的蓮葉上,也不知這柔軟脆弱的植物被施展瞭什麼術法,竟在穩穩托住他的情況下,還能隨風輕輕搖擺。

側目望去,同他一般進來的約莫數十人,大多還未回神,身形跟著蓮葉晃來晃去,下一刻就要跌落水底似的。

不太清醒的人群裡,傅偏樓眼尖地瞥見兩個熟面孔。@楊不悔和應常六。

一個前世的下屬,一個不提也罷,離他都還挺近,就在手邊相隔一兩片蓮葉的地方。

眼眸微微瞇起,看來,這回他們要做對手瞭。

就是不知這所謂的“考驗”,究竟是什麼個考法。

就在傅偏樓四處張望時,周遭修士也陸陸續續地清醒過來,明白瞭當前處境。

有人嘗試著離開腳下蓮葉,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擋下,頓時不敢輕舉妄動。

應常六看到傅偏樓,稍稍一怔後,朝他出聲招呼,“傅道友。”

傅偏樓笑瞭笑:“好巧。”

話音落下,卻無人接,他有些詫異地挑起眉,多看瞭對方兩眼,總覺得哪裡不對。

應常六還是那個應常六,正正經經、規規矩矩,神色拘謹冷淡。

隻是似乎更沒有瞭人氣,甚至帶著些詭異的不諳世事,而非歷經紅塵的滄桑。

他打量著應常六,殊不知應常六也在隱晦地打量他。

形貌依舊跌麗難言,可有別於往日的壓抑沉鬱,神情自若,要活潑許多。

身上那種隱隱的焦躁和不安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驕縱被傢人呵護寵愛著長大才會有的,那種無法無天也有人兜底的驕縱。

奇怪。兩人同時想道,分明在外邊相見時還很尋常。

的確是本人,交流起來並無異樣,為何會突然有這種變化?

“兩位道友。”

就在他們盯著對方出神時,後邊忽然有人喚道,“想不到我們選瞭同一卷畫,真是遺憾。”

這道嗓音略啞,語調卻極為昂揚。

聽著耳熟,傅偏樓僵硬地回過頭,瞧見一身玄衣的楊不悔雙目炯炯,躊躇滿志。

被兩人凝視著,他先是禮節性地作瞭一揖,爾後道:

“傅道友似乎與我師兄相熟,頗有舊緣。隻是一卷畫的名額畢竟隻有一個,各憑本事。二位修為勝於在下,一會兒還望莫要手下留情。”

嘴上雖客氣地這樣說著,眼裡神色卻不是那麼回事。

半分恭敬亦或自謙的意思都沒有,非要類比,大概像是恃才傲物的寒門書生看待世傢高官,清高得尖酸。

讓傅偏樓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在永安鎮時楊嬸怕他無聊,給他打發時間看的手抄本。

那一手字跡,凌厲張揚有餘,而氣度不足。

彼時他還想象過,能寫出這樣的字的人,究竟會是什麼模樣?

而今,和想象如出一轍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這裡。

這是,楊不悔?

那個,說話陰陽怪氣、陰沉到像從地溝裡鉆出的老鼠、憑一腔恨意驅使、做事全然不顧臉面後果的楊不悔?!

若說應常六僅僅是令他狐疑,楊不悔的變化簡直能以來震撼形容。

傅偏樓終於意識到不對,後頸一寒。

在他一無所察之時,考驗已無聲無息地開始瞭。

“等等,”他喃喃道,“那我”

既然應、楊二人皆有異樣,他也不該幸免才是。

下意識低頭往荷塘看去,妄圖借平靜如鑒的水面瞧清自己的模樣。

光線黯淡的倒影裡,浮現出的人臉色蒼白,定定地和他對視。

恰逢蓮葉彎腰,無限接近於湖水,長長烏發滑下肩頭,沒有遭到那股莫名力量的阻礙,垂落水中,暈開一道漣漪。

也暈開水中之人,如同天空般蒼藍色的一隻瞳眸。

傅偏樓瞳孔驟縮,駭瞭一跳,趕忙捂住左眼。

觸及柔軟的白綾,他才想到,水裡呈現出的影子是相反的,並非他不慎暴露瞭左眼,而是他的右眼,變成瞭藍色?

不,不對!

傅偏樓一個激靈,陡然註意到,水面的影子沒有和他一樣應激地去捂眼睛。

而是沉沉地、深深地、一直一直看著他。

用那隻蒼藍色的右眼。

魔?!

“傅道友,你怎麼瞭?”

一旁的應常六見他神情大變,語氣不禁失瞭鎮定,有些焦急地問道。

傅偏樓驚魂未定,咬緊嘴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就在此時,天邊忽然出現瞭一個人。

無聲無息,猶如一道暗影,好似早早就安靜地呆在那裡,可渾身上下又散發出無可忽略的威儀。

修士目力極好,隔著很遠,也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個女子,五官隻能算清秀,眉眼深刻,微微揚著下頜,顯得尤其高傲。

正是他們入卷時所見到的那一位。

“吾名無琊子,”女子啟唇,言簡意賅,“既然全都清醒瞭,也是時候開始考驗。

她頓瞭頓,揮手打出一記結印,道:“出來吧。”

出來?

出來什麼?

隨著那記結印落入湖中,水面驟然無風自動,翻湧不休。

眾修士見狀不由緊張起來,暗自提防著隨時可能出現的襲擊。

“嘩啦!”

迫不及待般,水下猛然冒出一個黑影,卻沒有貿然動作,退後站到一處空著的蓮葉上。

這一下仿佛開瞭閘,隨著嘩嘩水聲,接二連三的黑影從水底竄出,同樣選擇瞭一片蓮葉。

沒一會兒,對面就立滿瞭人。

待看清那些人的面貌後,在場所有修士都沉默瞭。

任誰乍然望見一個和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人,恐怕都不知如何言語。

十裡荷塘,泱泱無邊,清風拂過,蓮葉飄搖。

選擇瞭《並蒂》卷的修士不多,但像這般擠擠挨挨在一處地方,就顯得人頭密密麻麻;而當這樣的人頭照鏡子般翻上一倍,簡直堪稱驚悚。

楊不悔感到一束怨毒的目光投來,回視過去,另一個“楊不悔”滿面憎惡,仿佛在看什麼可恥至極的骯臟垃圾,五官幾乎扭曲。

而應常六似有所覺,對上另一個“應常六”的視線,對方唇角噙著一抹輕浮的笑容,神色卻無比復雜。

傅偏樓將這些盡收眼底,和先前在水下望見的那個藍眸人相視片刻。

“不對,你不是魔。”他低聲喃喃,忽而一把扯下蒙著左眼的白綾。

這回望向水面,清澈碧波如實映出他的面孔。

和一雙漆黑如墨的杏眸。

傅偏樓椒爾抬頭,那個始終面帶鬱色的“傅偏樓”沖他一笑。

這笑裡,譏嘲不加掩飾,一時間令他感到無比荒謬。

“你是”

他們是你們的斥念。”

天邊,無琊子淡淡開口解釋:“所謂斥念,便是自己不肯接受的那一部分。”

“人無完人,總有缺憾。有人能與之和解,有人則耿耿於懷,無法容忍、乃至心生排斥。譬如無法控制脾氣者,排斥暴躁的自我;想要成就一番大事者,排斥優柔寡斷的自我。”

“而此前,吾將你們神識中的斥念剝離開來,以秘法賦予他們人身。”

@有修士忍不住喊道:“尊駕的意思是,那傢夥就是我?”

“不,”無琊子卻否決道,“它並非是你。”

停頓一下,又說:“你卻也不算原本的你。”

那修士被繞昏瞭,不解地問:“此為何意?又與畫卷的考驗有什麼關聯?”

“吾輩修士,最該面對的對手,當是自己。”

無琊子負手道:“斥念化形,與之對話、抗衡,使之消散,在從前也算一種修心的方法。吾於爾等斥念心口,藏瞭一枚蓮子,摘得便算作通過。自然,僅限於自己的斥念作數。”

“.

也就是說…”那修士怔怔望向對面,“要它消散我要,殺掉自己?”

殺掉所排斥、不喜的,那一面的自己?

此話一出,人群不禁隱隱騷動。

“若殺掉瞭,”又有一人吞瞭口唾沫,迎著對面自己的註視,艱澀地說,“會如何?”

無琊子道:“那樣,你便會是現在的你。”

說罷,她不再多言,擲出一根香,隨手插在一朵蓮蓬上。

“為時一炷香,首個通過考驗者,可前往《摘花禮道》總卷。若香燃盡,還未有人做到,此卷將封。”

接著身形一晃,消散於風中。

一片靜默之中,以雷霆之勢乍然出手的,卻並非任何一人。

而是對面,滿臉陰鬱的“楊不悔”。

“斥念?哈,斥念?!我是你的斥念?!"

手訣飛快打出,一來便是殺招,灼去楊不悔腳下半邊蓮葉,滋滋沸騰瞭湖水。

“你居然妄圖擺脫這份罪責,好逍遙地當那仙山道人?滑天下之大稽!”

楊不悔狼狽地閃避著,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死死擰著眉。

他嘴唇蠕動兩下,終究沒能忍住,反擊回去。

然而這一下更激怒瞭對方,“楊不悔”大笑兩聲:“好!好得很!”

“楊飛鵬,你可真是能耐啊!籌謀算計多年,諸多安排,終於得瞭晚風真人應允,拜入太虛門一切都遂瞭你的願,是不是?”

“當個凡人多無趣啊!考取功名、升官發財,哪有修道長生來得自在?一時欺瞞算不得什麼,待你功成,自會告知爹娘一切,再將他們接到身邊來多加補償,報答生養之恩,是不是?”

話鋒一轉,他語調猙獰起來,攻勢也愈發激烈,嘶嚎般地問:“那你告訴我,你那麼能耐,為何會淪落到如今的局面?”

“爹娘沒瞭,你卻連殺親之仇都報不瞭!”

“入道十年,還在煉氣徘徊,無法築基,隻能眼睜睜看著仇敵越來越遠你告訴我,你有什麼能耐?!”

楊不悔臉上露出屈辱之色,咬著牙,連連與他交手。

斥念猶如瘋癲,不管不顧,一心隻想要他的命。

“眼下竟還覺得,我是你的斥念,我應當消散?”

“狼心狗肺!自以為是!不要臉的廢物!”

“爹娘都在地下,你怎好意思茍活於世!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盡管修為不高,二人之爭卻符咒亂飛、聲勢浩大,眾人連連避退。

也有修士見狀,一咬牙,轉身沖自己的斥念沖去,動起手來。

平靜的荷塘,轉瞬成為混亂的戰場。

而這之中,始終沒有動作的,有兩人。

傅偏樓遙遙望著兩個楊不悔,聽到那些錐心之言,稍稍明白些許。

楊不悔的斥念他想要摒棄的,大抵是無法原諒自己的那份感情。

他當年能狠心舍下在凡間經營的一切,不顧多年寒窗苦讀,也不顧殷殷期盼著他的爹娘,一頭載入渺茫的求仙之途。

可見,本來便是一個極其看重自我、自尊心極高的人。

然而,就當往好處發展,快要塵埃落定之時,飛來橫禍將這一切都毀瞭。

永安鎮覆滅,楊叔楊嬸早逝。

還未來得及報答,償還贖清深埋心底的愧疚,人便不在瞭。

於楊不悔而言,不外乎當頭棒喝,把他一棍子抽懵。

無法排解的羞愧在日復一日的問責中逐漸累積,某天如沙盤崩塌,他的驕傲與自尊也一並崩潰。

分明走在曾經日思夜想的那條路上,卻得不到當初想要的痛快和意氣風發。

會渴求解脫,也算人之常情。

不過傅偏樓的心是偏的,一想到楊嬸和楊叔,就不禁惡意地覺得,楊不悔還是別失去這份斥念為好。

他並不希望看到一個,對自己曾經所作所為毫無愧疚和反省的楊不悔。

目光閃爍,若從對方沒能成功,他不介意再伸手幫上一回。

反正成玄和清雲宗,早晚都得對付。

出神間,那邊陡然傳來一道含笑嗓音。

輕飄飄的,又莫名沉重。

“這不是小偏樓麼?”桃花眼一眨,男人感慨道,“你又長大瞭點,看來以後得叫大美人瞭。”

傅偏樓頓時神情一僵,匪夷所思地望去:“你”

“應常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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