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征其實並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說出那樣的話。
聽上去簡直像是他很舍不得對方一樣。
他們分明才認識瞭一個早上。
意料之中的,傅偏樓沒有回答他。
心底不知是何感受,隻知道方才的輕松頓時蕩然無存。
謝征收斂起笑意,沒有將失落表露在臉上,一瞬的脫口而出後,很快態度自若地扯開瞭話題。
他照以往的安排來到離學校不遠的雜貨鋪,正欲打個招呼走進去,裡間卻傳來一道爆發似的叫喊。
“我真的受夠瞭!”
謝征腳步一頓。
“你這孩子,突然幹什麼?趕緊把飯吃完,小謝一會兒就快來瞭……”
“一天到晚就知道叫我學習!連午休都不放過!我到底是你兒子還是個機器人?我不要休息嗎?”
“你成績要跟得上,我至於花錢特地給你找老師補課?”
老板顯然也吵出瞭火氣,罵道,“一天到晚就想著玩,上課都不知道在想什麼心思,數學數學不行英語英語不懂,不多花點時間,將來準備幹什麼?考不上大學喝西北風嗎?”
“我在你眼裡就是什麼都不行是吧?就知道數落我身上的缺點!”
“不然呢?天天沒學一會兒就喊累,水果點心給你伺候得好好的,想要什麼不買給你?”
“人傢小謝呢?跟你一樣大,不光成績名列前茅,小小年紀就出來打工補貼傢用,多懂事?有叫過一聲累嗎?有要休息嗎?你要有人傢一半的省心我都謝天謝地!”
“真是夠瞭!你這麼喜歡他,叫他給你當兒子啊?”
刺耳的碗筷摔碎聲後,一個滿臉漲紅的少年在罵罵咧咧中跑出來,正撞見外邊站著的謝征。
似乎覺得丟人,他狠狠瞪來一眼後,摔門而出。
雜貨店老板氣呼呼地追出來,同樣瞧見謝征,尷尬地停下腳步。
“小謝來瞭啊瞎,他這個臭脾氣,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說的話?”
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疑問之色,謝征道,“江叔,我剛到,今天老師拖瞭會兒堂。”
“江濤怎麼跑出去瞭?”他看瞭看門外,“今天中午不補課瞭?”
“沒什麼,情緒上來瞭吧,一時半會冷靜不下來。這次就算瞭。"
江老板松下口氣,想瞭想,到底心疼自傢孩子,說道,“可能最近逼他太緊,有逆反心瞭。這樣吧,先歇兩天,小謝你平時也挺累的,多休息休息,錢還是照樣結給你。”
“那就不用瞭。”謝征婉拒道,“畢竟我也沒做什麼,不好意思拿。”
不等江老板推脫,他便禮貌地笑瞭笑:“剛好最近要準備數學競賽的事,也挺忙的,既然不用來補課,我就先回去瞭。"
“回去?等下,你還沒吃飯…”©話還未落,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口。
江老板也隻有搖搖頭,嘆瞭口氣。
“哎,這兩個孩子”
那邊,傅偏樓也蹙著眉問:“不要緊嗎?”
“不要緊。”謝征算瞭算缺兩天補習費的窟窿,心裡有瞭判斷,“有辦法。”
他沒有片刻停留,返身回到學校,先去小賣鋪買瞭兩個面包,接著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拿杯子接瞭班裡的飲水機,就算是午飯瞭。
盡管不清楚這是什麼食物,傅偏樓也看得出這所謂“辦法”的寒磣。
他實在看不下去,敲瞭敲桌角:“你就吃這個?”
謝征聞言一頓:“對瞭你需不需要吃東西?”
傅偏樓搖搖頭。
“比起這個,”他道,“你更該關心自己。”
“偶爾應付一下,沒關系。”謝征認真地說,“身體是本錢,我不會傻到連這個都忽視。”
傅偏樓一時啞然。
他真覺得,有時候,謝征理智得有點可怕。
好像把自己活成一道精密算計的環扣一般,每一環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當當,毫無差錯地逐個解開。
可人又不是器具,總有不斷產生的欲求,哪能這麼幹?
望著一口一口慢慢吞咽著面包的謝征,傅偏樓陡然生出一陣挫敗。
他對這個世界而言隻是一道虛影,沒有半分施加太多影響,現出身形都不能。
除瞭偷雞摸狗的壞事,他想不到自己做什麼才能幫到謝征。
而且就算找到瞭辦法,又如何呢?
在謝征真正的十五歲裡,並沒有他的存在。
獨自一人扛過那些閑言碎語和無妄之災後,孤零零地坐在教室裡吃面包、喝涼水,想著接下來的競賽和生計。
那該有多辛苦。
光是想想,傅偏樓就覺得心疼得要命。
“
唉。”謝征忽然嘆息一聲,糾結地擰著眉,低低道,“我知道瞭,別露出那種表情。”
他將手邊的水杯和面包一推,站起身:“走吧。”
“去哪?”傅偏樓還未回過神。
“去吃頓好的。”謝征拽住他的衣袖往前走,“校門口有傢小吃店,價格還可以。”
“沒關系嗎?”
“沒有窮到那個地步。我隻是覺得沒必要。”謝征瞥瞭身旁的青年一眼,像是有點頭疼,“媽媽的收入撐得住日常生活和買藥我是想幫她分擔一點學費的負擔。”
“算瞭。”他自言自語,“競賽的獎金應該夠,也不差這一頓。”
“要是別人也能看見我就好瞭。"
俗話說得好,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傅偏樓還真沒體會過這種捉襟見肘的生活。
他瞧著自己滿身的錦緞珠玉,跟在後邊嘀咕道,“拿一個去當掉,夠你山珍海味隨便吃喝。”
“那我寧願這樣。”謝征頭也不回地丟來一句。
傅偏樓察覺到他拽住自己袖子的力道緊瞭緊,好像不太高興,有點不明白。
這又是生的哪門子氣?
正午已過,校門口的小吃店人不算多,兩人走進去,卻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一會兒不見,少年的頭發剔成瞭短短一茬,瞧上去像隻炸毛的刺蝟。
他正苦大仇深地嗦著面條,發現謝征後,臉上的無措一劃而過,隨即重重哼瞭一聲。
“怎麼,大學霸,我爸沒給你飯吃嗎?”
江濤陰陽怪氣地說完,就見挑釁的那人神色平靜地坐到對面桌前,和老板要瞭一碗蓋澆飯。
絲毫沒有將他放在眼裡,權當是空氣。
這副作態令他更加火冒三丈,氣呼呼地捧著面碗,坐在少年對面,故意碰出巨大的聲響。
謝征蹙瞭下眉要不是傅偏樓躲得快,怕是要被這傢夥來個泰山壓頂。
“這小孩有完沒完?”
當著他的面上門找謝征麻煩,傅偏樓眼神一陰,指關節蠢蠢欲動。
江濤還沒坐穩呢,莫名覺得後頸一寒。
還是兩股不同來源的寒意。
他莫名其妙地撓撓頭,將註意力放回眼前:“我說,以後你都不用來給我補課瞭。”
謝征淡淡望向他,江濤得意地補充:“你說什麼都沒用,我決定瞭,以後放學就跟小吳哥他們去搞地下樂團,不回去,你到那兒也是白跑一趟。”
事關打工,謝征終於開口:“樂團?”
“對!”江濤道,“你給我補習也快半學期瞭,總該知道我不是那塊料吧?人各有所長,我不比你腦子聰明,至少吉他彈得好呢,以後也要走音樂的路子,讀書根本不適合我!”
“哦。”
蓋澆飯送上桌,謝征垂下眼,默不作聲地開始吃飯。
江濤等瞭又等,始終沒有等到他再次發表意見,不由納悶,“你不說點什麼?”
謝征抬起雙眸,漆黑的眼裡寫滿瞭不耐煩。
江濤莫名讀懂瞭他的意思不關心,別吵他吃飯。
“.
本都做好瞭爭辯打算的少年又不服氣起來:“你不勸我?”
謝征:“?”
“不說什麼誤入歧途、不務正業、追求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將來喝西北風之類的?”
江濤說著說著,自己給說激動瞭,拍桌道,“你們這幫成績好的不都這麼想?什麼都不知道就否定別人看重的夢想…"
盤子被他拍得不斷震顫,謝征無語地抬起頭,冷冷道:“與我無關。”
江濤話音一止,訕訕嘟嚷:“你這人真無聊誒。”
“話說回來,咱們也算認識挺久瞭。那什麼,有話直說。”
他很快又找到新的話題,“我聽說瞭些你們班的風言風語,你就不解釋一下?什麼關系戶富二代走後門的肯定不是那麼回事兒啊!”
都淪落到每天跑來給他補習掙錢補貼傢用的程度瞭,江濤自然清楚謝征真實的傢庭情況。
“我爸叫我別亂說出去,但也不能平白讓人污蔑是不是?”他問,“要不要我幫你說兩句話?我朋友還蠻多的。”
“不必瞭。"
“行吧,真不懂你們這幫優等生都在想什麼"
江濤喃喃自語,“你說,每天醒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累死累活,就為瞭在一張試卷上考個高分,究竟有什麼意義?好像我出生隻是為瞭考試一樣。”
“大學霸,你怎麼看?你為什麼耐得下心去學啊?上完課還來補習,根本不帶停的。”
他呱裡呱啦傾吐著青春煩惱的時候,謝征三兩口將剩下的飯吃完,喝瞭口湯,抽過紙巾擦瞭擦嘴,才緩緩說:“像一個山谷。”
“啊?”
“站在谷底,隻能瞧見這一條山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要往上爬。爬到頂後,才知道外邊有什麼樣的風景u謝征微微一停,看瞭眼一旁的傅偏樓,說,“才會有選擇怎樣生活的餘地。”
“對我而言,就是這麼一回事。想讓傢人過得更好,現在就不能停。”
江濤緩緩長大嘴,半晌才問:“不累嗎?我聽著都累得慌”@“你有爸爸可以喊累。”謝征道,“我沒有。”
“還有,連這點事就喊累的話,你的音樂路大概沒有想象中那麼美好,那隻會更累。”
說完,他沒有再陪聊下去,喊來老板結賬,轉身離開瞭這裡。
徒留江濤愣愣地坐在原地,滋味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