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點燈,一簇昏黃火光盈滿臥房。
傅偏樓又倒瞭一杯熱茶,端著燭臺走到床邊。
謝征接過茶盞,低低道瞭聲謝。
手心裡熱氣氤氳,茶香和寧神熏香和在一起,沁人心脾。方才難以言喻的驚惶褪去,疑惑與古怪逐漸攀上心頭。
謝征著實沒有料到,自己會如此失控。
心神不定,濁氣過重,便生心魔。
他並非此界中人,仍受到原本天道的眷顧,自然也會遭遇限制。
早些時候,無律就曾說過,他心思太重,往後有的磋磨。
謝征自知,他不似傅偏樓一般從小與魔糾纏;也不如瓊光道心澄明、萬事看得開。
從知曉蔚鳳生出心魔之後,謝征就清楚,隨著修為進境漸生,他定然逃不掉。
會與什麼有關,在答應傅偏樓的那一刻,他也大抵有所覺悟。
裴君靈給的寧神香與定心的那些小物件,他皆自留瞭幾樣,以備不時之需。
故而,聽見父親呼喚他的時候,比起慌亂,謝征想的則是果然如此。
鎮定地掩蓋失言,取出靈器攥在手中,入定靜心。心魔並非宣判死刑,也不是無可對抗之物,不如說,奪天之前,大多數修士都與心魔共生。
修道即問心。
那些陳年舊事,他雖不願多提,但過去這麼久,到底不是曾經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瞭,陰影早已淡去許多,不覺得會被影響至此。
至於傅偏樓“好些瞭嗎?”一道聲音從身旁傳來,打斷瞭思緒。
謝征微微別過臉,對上那雙流露著憂色的異瞳。
夜半三更,應是剛從床榻上爬起,傅偏樓披散著長發,衣衫輕薄,神情幽幽地望著他。
顯然並未相信方才“沒什麼”的搪塞。
“嗯。”垂下眼睫,謝征避開目光。
傅偏樓咬瞭咬嘴唇,愈發不悅,繞到他的身前半蹲下身,仰臉強行和他對視。
不依不饒的視線觸碰到略帶蒼白的面容,轉瞬柔和下去,化作有些可憐兮兮的失落。
小聲問“不可以告訴我?”
他實在明白怎樣讓人心軟,謝征輕嘆口氣,放下茶盞。
心魔一事,若是與傅偏樓無關,自然無何不能說的。但既然與他有關,謝征並不打算如實相告。
傅偏樓一貫容易胡思亂想,常把責任往自己頭上攔,好像覺得頂著個反派BOSS的名頭,就罪孽深重、理所應當該被怪罪一般。
倘若教他知曉,必然免不瞭焦躁難過、患得患失,魔更是會借機生事。
謝征不喜歡那樣。
非是不信任,隻是不合適。
他想使傅偏樓萬事順意、無憂無愁,而不是成為對方的掛礙。
迎著青年可憐中隱含執拗的眼神,謝征搖搖頭,清楚傅偏樓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
做瞭個噩夢。”
斂去多餘的神色,他平靜地說,“記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有些難以啟齒。”
沒有給人細想的餘地,謝征緊跟著啟唇,嗓音微啞,發梢在額前掩下一片陰影:“我夢見瞭十歲的那場車禍。”
這件事,叩心境中傅偏樓曾聽他說起過,知道他的父親因此故去且,就在他的眼前。
聞言,頓時心頭一緊,下意識抓住他平放在膝上的手。
謝征的目光隨之挪去,盯著兩人交握緊扣的十指,似乎想笑,卻又如一潭死水,眸光晦暗不明。
隔瞭半晌,才緩緩道:
“其實,那天之後,我住院瞭一段時間因為目睹生父的死亡,有些應激創傷。”
他瞥瞭一眼逐字逐句認真聽著的傅偏樓,解釋道:“具體就是,看不瞭紅色的東西,無法與人進行肢體接觸。”
“那會讓我想起血。以及爸爸一點一點冷掉的身體。”
這些並非全然的謊言。
傅偏樓對情緒向來敏銳,想瞞過他,與瞞過傻乎乎的011不一樣,很不容易。
與其想方設法圓謊、徒增懷疑與嫌隙,不如說真話。
一部分的真話。
“癥狀很輕微,所以,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輔導後,就差不多好瞭。”謝征道,“都是過去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傅偏樓快心疼壞瞭:“怎麼沒什麼好說!我”
他低落地垂下頭,雙手緊攥住他,“我會陪著你的。”
謝征稍稍一頓,看向自己手,抿瞭抿唇。
幹凈、修長、有力。
而非記憶中那般瘦弱、細小、沾滿血跡。
心底流淌過一簇幽微的沉寂,如潛伏在水面之下的暗冰。頭腦異常冷醒,他清楚他在說什麼、做什麼,以過往的傷痛,來掩蓋如今的心結。
與此同時,另一道視線在角落裡瞧著他,瞪著他,無聲地譴責著他。
謝征不由想,這樣做,真的好麼?
無疑,對傅偏樓全盤托出,是最不容易滋長心魔的辦法。
對方的歪道理太多,又很會忍耐委屈、安慰別人,屆時,定會拍著胸脯篤定地哄他。
說些諸如“找辦法一起走”、或是“哪怕不能,也還有幾十年,足夠凡人過一輩子”之類,好聽的虛話。
虛是虛瞭點,可也足夠消磨平定些鬱氣。
但,謝征又想到住院的那段時日。
一點點的紅,無意間的碰觸,便會令他整個僵住。
他並不像情況嚴重的病人一般歇斯底裡,很安靜,安靜得像是一樣死物。哪怕面對哭泣的傢人,聽著她們的哀聲呼喚,也做不出半點反應。
父親要他照顧她們,他卻反而令她們擔心。
他踩著父親的屍體活瞭下來,居然活成瞭這麼一副沒出息的模樣。
促使他好起來的,其實是幾乎將他淹沒的、對於親近之人的負罪感。
我不能,謝征定定地註視著傅偏樓,我不會讓你也落入那般境地。
心魔是他的事,也隻能是他的事。
於是,他抽出手,捧起青年的面頰,神情有意地柔和下去:
“
也不知為何,今晚忽而夢見這個,有些踟躕難安,便想來見見你。”
輕輕撫摸,指尖觸感溫潤,猶如涼透的玉石,又細膩似上好的錦緞。
謝征伏身湊近,發絲傾拂,燈火如豆,使他的眉峰、長睫、眼眸、唇畔,皆染上一抹朦朧的色澤,無端端曖昧。
“偏樓,”他低聲道,“過來。”
傅偏樓仿佛意識到瞭什麼,臉頰泛紅,順著他的意思,探過頸項。
長發交織在一起,仿佛一道垂簾,將世間的一切都隔絕在外,僅僅剩下兩個人。
誰也不再說話。
011識趣地開始待機。
唇齒相依,一者急切地妄圖撫慰,一者試探著索求。
於是五感發麻,色授魂與,不知今夕何方,隻剩彼此。
難以言喻的漫長過後,兩人才堪堪分開。
元嬰修士,竟都呼吸紊亂,瞧著對方說不出話來,神情迷離。
傅偏樓頰邊浮現出火燒似的紅潮,艷色驚人。
他以潮濕而又渴慕的目光仰望過去,喃喃道“謝征”
“嗯。”
謝征撫著他的唇角,應瞭一聲。
他覺得有些奇異,為心底充盈的饜足,以及與之相悖的、想求更多的妄念。
第一回,他如此直面地、鮮明地體會到何為占有欲。因此揚起唇,微微笑瞭出來。
那笑不似一貫的冷清,有種說不出的蠱惑,傅偏樓一瞬目眩神迷。
“不是說要陪著我?”謝征朝他低聲道,“再陪我一會兒吧。”
傅偏樓深吸口氣,完全拒絕不瞭,臉頰滾燙地點點頭。
翌日,宣明聆養傷,蔚鳳、謝征、傅偏樓三人便前去瓊光屋舍,詳細問過師寅的下落。
問劍谷內門弟子莫名失蹤,谷內自然風起雲湧,然而這麼久下來,愣是一點風聲都尋不到。
瓊光雖懷疑是走意真人在搞鬼,可對方表現如常,完全一副好師尊的做派,哪怕無律前去試探,也滴水不漏。
“不如說,表現如常才是最大的不對。”
居所中,瓊光擰眉道,“登天橋一試過後,師寅不再對他的話言聽計從,穆行之也好似缺瞭口氣,萎靡不振,連受到頂撞都沒翻臉。”
“他在師寅身上投入太多,近乎將人視作另一個自己,再次失敗,說是失魂落魄也不為過連師寅跟我混在一起都不管瞭,怎會突然大張旗鼓地要去尋什麼‘愛徒?”
可惜,僅僅如此,還無法佐證什麼。畢竟走意長老從前就出瞭名的寵溺小徒弟。
說到此處,瓊光不免有些泄氣。@“谷裡能找的地方,多半都找過瞭至於谷外,那就太多。也不知人現在情況如何。”
“無律長老呃,我是說師父,她先前試探穆行之時,在他身上下瞭一道禁制。倘若他有所異動,我們便能知曉”
瓊光取出一面銅鏡,放在桌上,嘆道:“如今,也隻能等瞭。希望獸谷秘境開啟之前能有消息。”
但無論是他,亦或謝征幾人都清楚,希望並不大。畢竟,距離出發也沒有多久,沒時間再磋磨下去瞭。
一籌莫展之際,謝征忽而感到有束目光,定格在自己背上。
轉過臉,正對上周霖猶疑的眼眸。
數年過去,這隻麒麟長瞭不少歲數,化作人形時,已脫開稚氣,有瞭點少女亭亭玉立的姿態。
尖銳的個性也收斂許多,至少沒瞭當初見誰瞪誰、那副“全天下的修士都想謀害我”的樣子。
說起來,他也許久不見這二人,不明白為何周霖會死盯著他不放。
“你”四目相對,周霖嚇瞭一跳,匆匆退後兩步,咬咬牙,欲言又止。
謝征微微蹙眉,他怎麼?
【霖霖?】一旁周啟註意到妹妹的異狀,奇怪地在心底問,【你發現什麼瞭嗎?】
【咒術…】
【什麼?】
@【他的身上,有秦知鄰的咒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