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之時,門外響起咚咚的敲擊聲。
謝征從入定中醒來,按瞭按眉心,掐滅桌上的安神香,前去打開瞭門。
夜色深沉,黯淡的月光沐浴在兩個身量矮小的少年肩頭,四隻眼眸齊齊望向他。
他並不意外,將門壓開些,朝後退去一步:“進來吧。”
周啟與周霖相視一眼,沒有動,前者低聲問:“霖霖,怎樣?”
“.
沒有。”周霖朝裡環視一圈,又閉眸感知片刻,搖搖頭。
謝征蹙起眉:“這間屋子,何處不妥?”
周啟搖搖頭,下頜向外稍稍一點:“可否借一步說話?”
沉默片刻,謝征依言踏出屋子,關好門,隨他們一道走出段距離。
直到出瞭弟子舍,快下到竹林邊,才堪堪停步。
“好瞭,”謝征道,勞你們來一趟。先前所言,是為何事?”
沒有廢話,周霖在懷裡摸索兩下,遞給他一本書冊,和一沓紙:“喏。”
謝征不解接過,借著月光打量一番。
單薄的紙張,層層疊疊也有一小摞,上面字跡密密麻麻,還畫著看不懂的印記。
邊緣有些殘缺不齊,像是從什麼地方撕扯下來的。
他的目光落在書冊上,草草翻動,果然在裡邊發現瞭能夠對上的地方。
周啟先是指著那摞紙張,在一旁解釋道:
“這是上回,我們前去奪天盟舊址時找到的東西。就筆跡來看,是秦知鄰留下的。”
“秦知鄰?”
眉梢微微一跳,意識到他們的來意,謝征瞇起眼,靜候下文。
“我與霖霖在那個地方醒來時,周圍的大多數東西早已腐朽、不成模樣。唯獨幾本以靈材記錄的咒術完好無損,裡頭便包括令麒麟復蘇的換血之法這一本,就是其中之-。"
周啟一面回憶,一面說:
“當時,我們滿腦子都是逃離那裡,沒有多想,將能拿上的都帶走後就匆匆離開瞭沒想到還另有乾坤。就在臨近門口的一個角落裡,有道暗格,裡邊放著這個。”
顯然,這是被刻意藏起來的東西。
“之前,你說的不錯。”周啟望著謝征,這個始終神情寡淡的人,攥著手心狠狠捏瞭把汗,“我與霖霖的確可疑但,不管你信不信,我們也的確什麼都不知道。”
“那麼,”謝征不置可否,隻問,“你認為,這些皆是秦知鄰的手筆?”
“我們也是才發現,這些紙是從我們拿走的書中撕下來的。”
周霖緊張地擋在哥哥身前,“你明白這代表什麼嗎?”
不等謝征回話,她便急急道:“代表秦知鄰並不想讓我們發覺這樣東西換而言之,這幾頁紙上記載的咒術,或許與他後來的安排息息相關!”
“代表那幾本咒術,是他特地留給我們的!”“甚至於,我們所作所為的一切皆在他的算計之內一包括讓麒麟復生!”
喊完,周霖喘著氣,自己後頸先一陣發涼。
他們從前還是太小、太稚嫩瞭,以為萬事順遂,殊不知正中有心人下懷。
仔細想想就明白,秦知鄰怎會好心地將他們留到三百年後,連換血復蘇之法都準備得亭亭當當?
天下哪有這般好事?
隻會是更大的陷阱罷瞭。
她、還有哥哥,看似已經脫離囹圄,實則一舉一動,仍在秦知鄰的掌心之中。
“霖霖,沒事的,你冷靜些。”
周啟拍拍她的脊背和肩頭,抬眼對上謝征的雙眸,深吸口氣道:
“此處還有一個疑點:秦知鄰既然並不想讓我們看到這些,又為何會將之藏在屋裡?就算此物是以靈材造就,但憑大乘期的修為,莫非還毀不掉嗎?若是不想毀壞,扔到別處也未嘗不可偏偏,藏在瞭原地。”
“再加上,你應當也能看出來,這沓紙上,記載的咒術皆是神魂所用故而,我大膽做一個猜測。”
謝征若有所悟,聽他一字字地說:“秦知鄰留下這些時,已是強弩之末,無比虛弱。虛弱到隻來得及撕掉這些,藏在那裡;虛弱到不得不舍棄肉身,以魂魄之姿存活世間。”
“他並沒有死。”周啟慎重開口,“卻也無法在此數百年間再興風作浪,因而半點消息也無。”@“我不知道何人能夠殺他,不過。”
他目光幽深起來,“他如今,很可能就在你身邊。”
謝征微怔,識海裡011已忍不住驚叫出聲。
頓瞭頓,他冷靜問道:“何出此言?”
“你中咒瞭。”周霖低聲說,“近來可有覺得濁氣深沉,神思恍惚不受控,不時回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
謝征垂下眼,默認下來。
見狀,周霖清楚他早就心裡有數,繼續道:“那是秦知鄰在攪亂你的心境,窺探你的神識。”
“此乃窺心之法,是麒麟秘術延伸出的一種。”她絞瞭絞手指,“那幾張紙上都有寫,沒騙你,你可以仔細看看。”
飛快地瞥瞭謝征一眼,她咬咬牙道:“雖說,那是麒麟方可施展的咒術,但並非我所下,否則我也沒有告訴你的必要。我們懷疑,秦知鄰侵吞瞭娘親的屍身,先我們一步,擁有瞭麒麟血脈…”
她語氣猶疑,說得有些斷斷續續,似是下瞭好大一番決心。
講完,雙眼睜大,定定地直視過來,仿佛要以此論證自己的誠摯。
瞧出她的局促不安,謝征搖搖頭,道:“我知道。”
周霖一愣,沒料到他這麼幹脆:“你信我?”
“你們沒必要騙我”謝征細細看過那道咒術,將之疊放好,平靜地說,“更何況,如你所言,秦知鄰確然占據瞭麒麟血脈。”
《摘花禮道》記錄下的景象中,便有對方使出麒麟真火的一幕。
兄妹倆松下口氣,交握住手,彼此相視,紛紛看出瞭對面神色的復雜。
“多謝你們提點。”謝征將兩樣東西還回去,道,“我欠你們一個人情。”
“算不上。”周啟苦笑,“畢竟,我們先前也添瞭不少麻煩。”
周霖則別過頭:秦知鄰定然沒想放過我們,這也是為我們自己。”
她用眼角瞄著人,“秦知鄰很可能就附在你的傍身之物上面,不知有何目的,你自己小心。"
傍身之物麼謝征眸色微暗,頷首道:“我明白。”
又問:“倘若將他附身之物找出毀去,會否有用?”
“咒術已下,你的神魂與他有瞭牽扯。”周啟道,“在解開之前,毀去他所附身之物,他固然會受傷,可你也會遭到重創。神魂有失,輕則昏迷,重則最好別那麼做。”
周霖踟躕瞭一下,說道:“你把手伸出來。”
謝征略有些困惑地探過手,她在上邊畫瞭一道晦澀的符號。
“解咒之法,我還未能琢磨出來,隻大致有這麼一點雛形。”
周霖又描畫瞭一遍,好教他記住,“神魂有異時,可籍此封定。若事態實在緊迫,也算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我聽聞你與養心宮的小吉女交好,獸谷之行她也在列,應當有不少化解濁氣的辦法。若是心思沉靜,窺心之法影響不瞭太多。總歸,你警惕些便是。”
“嗯。”謝征掀起眼睫,朝兩人微微一笑。
這回沒再道謝,隻是神色親近些許。周霖卻比先前更加不好意思,不自在地轉過身:“那我們走瞭。若是解咒之法有著落,會告訴你的。”
說罷,也不等回應,她低著頭快步離開。
“哎,霖霖!”
周啟叫不住她,趕忙沖謝征點點頭,追瞭過去。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謝征面上淺淺的笑意這才散去。
他面無表情地站瞭一會兒,邁開步伐,回到弟子舍中。
茫茫夜色裡,返生花依舊靜靜開在毒水裡,晶瑩剔透、皎潔無暇。
宣雲平、內門大比、浣劍池、秦知鄰的神魂難怪他覺得不對勁,原來如此。
真是好一出計,叫他無知無覺中著瞭道。
秦知鄰找上他,隻是打算窺探他的內心?謝征不信。
大乘期的神識除瞭谷主,恐怕就連無律也拿人沒辦法。
可秦知鄰所仰仗的,偏偏就是宣雲平。
【宿主…】011憂心地問,【這下可怎麼辦啊?秦知鄰是不是就在這朵花裡?】
【要不,我們把它扔掉,再另尋辦法吧!】
“不能扔。”謝征搖搖頭。
不說是否還來得及去找另外的返生花,事已至此,他的神魂與秦知鄰相互牽連,暫且奈何不得。
更何況若是叫對方知曉他已發覺,還不知會有何變故。
宣雲平在後虎視眈眈,眼下,尚且不能與他們撕破臉皮。
謝征狀似尋常地在床邊坐下,彈指引燃瞭安神香。
與此同時,他在心底喚道:"011,"
【在的!】
“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謝征凝視著手心那道符號,慢慢闔上眼眸,“如若到不得已的時候,我會封定神識。”
“屆時,就由你來”
清雲峰。
成玄小心翼翼地踏入洞窟,大氣也不敢出。
洞窟鑿得平整,像是隻四四方方的匣子,光線幽暗,水聲潺潺,隱約現出一人閉目靜坐的身影。
洞裡有一泊湖,那人盤坐在湖心,滿頭長發自肩頭散落,滑入水中。
待走得近些,修士目力將面貌清晰描摹出來以後,就連心中早有準備的成玄也不免有些愣怔。
那是個十分年輕、俊美深秀的男人。
發如霜雪,五官如刻,令人見之忘俗,不過修真界中,外表出眾者多如過江之鯽,倒還不至於令人側目。
真正令成玄失色的,是那股漠然深沉的氣勢。
不知為何,他一眼見著,不是對方模樣如何,而是打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膽怯。
就好似碰著瞭天敵,渾身寒毛直豎,心底瘋狂地叫囂著危險。除瞭臣服,生不出半分其他念頭,全然失卻逾越的意志。
這就是當今道門第一人,成玄的呼吸急促幾分,就是他那從未得見的師尊。
柳長英。
聽見腳步,柳長英也並不睜眼,不見唇動,成玄耳邊便響起一道沉冷聲音。
“何事?”
“弟子成玄。”成玄當即在岸邊跪下,伏身一拜,“見過師尊。”
柳長英沒有作聲,即使是對這位掛名座下的弟子,也不見半分動容。
好在成玄也不指望他給眼神,稍稍仰臉,自顧自道:“不日便要啟程獸谷,此番前來,是宗門恐情況有失,求師尊相助。”
“界水洗業一事謠傳甚廣,如今倒已成瞭清雲宗的不是。此番如若不能奪回白龍屍骨,清雲宗聲譽更損,怕是會有人坐不住。”
“弟子不才,”他停瞭一下,似乎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宗門大比未能摘得可堪入眼的名次。那群人拈花會上得瞭機緣後,聲勢囂張,憑清雲宗的力量,大抵壓不住他們.
若是白龍屍骨叫他們奪去,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端。”
“清雲宗顏面無光事小,業障不除事大,這天下岌岌可危,還請師尊出手!”
不知被哪個字觸動,柳長英終於肯抬起眼皮。
剎那間,成玄錯覺面皮被利刃狠狠割過一遍,鋒利得生疼。
對上那雙毫無感情的雙眸時,他渾身一顫,毛骨悚然,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
“白龍天下”
柳長英喃喃念叨著,混沌的眸中,陡然浮現出一抹光亮。
“不錯,龍骨耗盡,鳳凰骨未能到手吾身將崩”
“唯有成器唯有奪天,才能”@成玄聽得稀裡糊塗“奪天?”
“你”
柳長英豁然盯住他說,“去把他帶給我。”
“他?”成玄皺眉,“弟子不解,煩請師尊明示灬"
“那個雲集天下業障的修士。”
“師尊是說,傅偏樓?”成玄一驚。
“傅偏樓”緩緩咀嚼著這個名字,柳長英眼中罕見地浮現出一絲茫然,很快,又恢復瞭無波無瀾的模樣。
他道:“將他活著帶到我面前來。”
成玄先是一喜,接著,低眉為難地說:
“可是師尊,先不說傅偏樓已有元嬰巔峰的修為,遠勝弟子,他身邊還有好些人,恐怕不會束手就擒"
柳長英蹙瞭下眉。
他思忖片刻,手心探向背後,伴隨著“喀嚓”的骨節響動,一條雪白無暇的、長長的尖刺,被他從後脊中抽瞭出來。
抽出長刺後,男人身上本就不剩多少的人氣更為淺薄,一雙眼眸寡淡而威嚴,觸目驚心。
“拿去。”
成玄目睹這一幕,愕然地愣瞭半晌,才冷汗涔涔地撿起扔來身前的尖刺。
誰知剛入手,就被上邊詭異的光華所攝。
看似平平無奇的長刺,甫一握緊,便好似有無窮無盡的靈力流竄於經脈之中。
他的目中流露出一份貪婪之色,又在接觸到柳長英視線的那一刻慌亂收起。
“是,多謝師尊!”
成玄朗聲道,隨即想到什麼,面容扭曲一瞬,聲音跟著陰冷下去,“此物力量非凡,傅偏樓身邊的修士又極為難纏,倘若不慎傷重瞭誰”
“傅偏樓無礙即可,他人與我無關。”
柳長英冷漠地回答。
得到想要的答復,成玄費瞭好大力氣,才止住臉上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
他長拜道:“弟子定不負所托!”
柳長英則再度閉上雙眼,猶如一座亙古不變的雕塑。
毫不在意地起身回頭,成玄眼中劃過極端的、扭曲的快意。
有瞭這個,什麼蔚明光、傅偏樓、王瓊光、應常六什麼謝清規。
何嘗是他一合之敵?
他會叫這群人明白,他才是會笑到最後,將他們通通踩在腳底的那個!
獸谷秘境裡,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