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瘴濃稠,淹沒其中,周遭便不見聲響。
同行之人,哪怕是挨得極近的傅偏樓也沒瞭蹤影,仿佛天地之間,僅剩他一人。
返生花的藥力流竄過經脈,隨靈力湧出,在體外覆蓋上一層剔透屏障。
霧氣觸之即退,在漆黑視野中燃起淺淡白光。
謝征緩步前行。
不知過去多久,耳旁傳來“籲”的一聲,像是有誰吹瞭口氣,將那霧氣猛地吹散開,在眼前呈現出一片開闊景象來。
他站在高出一截的岸邊,腳下湖泊一望無際。
四周寂靜無聲,別說與他一道進來的那些人,就是一隻蟲豸也瞧不見。
唯聞清風拂過水面,發出細微的波瀾聲。
此時正是深夜,粼粼水波倒映著幽微月色,格外靜謐無暇。
湖上泛著氤氳薄霧,隱約可以嗅到裊裊清香,像是荷塘蓮子,亦或秋葉月桂,越是註意到這股香氣,就越是濃鬱,無孔不入。
謝征當即閉息,朝後退去幾步,眸光稍凝。
碧波草。
集群而生,擇血肉而食。
攢動似水波搖晃,引誘不知情的妖獸前來飲水,再以香毒麻痹,拖入“腹中”,屍骨無存。
獸谷雖無妖獸,但能在其中活下來的奇花異草,可不比妖獸好對付。在老貝殼口中,從前,碧波草就素有“獸谷十大害”的威名。因其偽裝出色、隻要有一絲血肉就能生機不絕,還半點不能沾身。在它手上吃虧、上當化作養料者如雲。
這樣一大片碧波草,不知葬送過多少人和妖的性命,才長得這般欣欣向榮、美輪美奐。
謝征從袖中取出通訊木雕,裡頭已竄出好幾道不同靈流。
秘境外的瘴氣在不斷流動,入內的修士會在何處落腳,全憑運氣。
會被分開很尋常,他們一早就商量好,進來以後倘若木雕尚能使用,就先取得聯系,再尋地方匯合。
向裡邊灌註靈力,很快,便聽見瞭蔚鳳等人的聲音。
註意到多出一人,蔚鳳連忙問:“清規師弟,你在哪裡?情況如何?”
“遇見瞭一湖碧波草,暫且無礙。蔚師兄那邊怎樣?”
“碧波草麼聽聞此草喜陰,應是在獸谷南面。我這裡東南西北全是山巖,分不清方向,待我走出去再辨別。”
蔚鳳說完,瓊光的聲音也跟著響起來:“我剛進來就碰著一朵瘴芝,似乎在西邊。”
“我也在西邊。”陳不追道,“瓊光道友周圍景色如何?我去找你,結伴同行,多個照應。”
“到處是樹,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瓊光猶豫一番,忽然發現什麼似的,聲音抬高,“正北方有一株巨木,不知你能否瞧見?”
“嗯,在我的東南面。”
“那我們便至其南面十裡處匯合!”
這邊兩人達成一致,先行一步。謝征等候片刻,沒有再聽見第四個人的聲音,蹙瞭下眉。
傅偏樓、宣明聆和裴君靈都未回訊,或許是纏上瞭什麼麻煩,抽不出身來。
偏偏獸谷因毒瘴所擾,天地之氣閉塞,追蹤符之類皆用不瞭,也不知該往何處尋人。
蔚鳳想瞭想,說道:“當年白前輩給傅儀景留下的那枚玉簡,很有可能關乎到屍骨具體所在之地,先等等他的消息。”
“清雲宗領道門圍剿白前輩時是在獸谷中域,總歸,往裡走出不瞭錯。獸谷險惡,謝師弟隻身一人,千萬小心。"
謝征應瞭一聲:“蔚師兄也一樣。”
蔚鳳苦笑:“先待我走出這繞繞彎彎的山道再說吧"
兩人簡單作別後,謝征收好木雕,微微沉吟,決定按蔚鳳所言,先到中域去。
碧波草喜陰畏陽,往往會向日照斜方偏移,常被曬的那一面,色澤也會有細微的不同。
謝征想藉此辨明方向,便向湖泊靠近些許。
或許是因數百年不曾嗅到新鮮血肉的氣息瞭,湖面上漣漪泛泛,碧波草搖擺起伏。
香氣沁入發膚,即便閉息,也恍如被包裹在濕黏的溫柔鄉中。
他卻陡然嗅到一陣咸腥。
說嗅到並不恰當,更偏向於某種直覺,似有若無地蒙上感官,潛藏於香氣之下,找不出來源,又揮之不去。
宛如異樣的示警,令人心底發毛,不自覺註意起來。
有些奇怪。謝征不免想。
碧波草雖難對付,可隻要不被香氣引誘、或者將其誤認為水源主動跳進去,就如真正的湖泊一般。
這麼一來,過去這片碧波草是如何狩獵的?
被封三百年也沒有枯萎,說明它們並不缺養料才對。
他的目光往下蔓延,頓瞭頓,抽出化業劍,揮袖斬出一道劍氣。
水波沿途破開,這會兒,便瞧得出與真正的湖水間的區別瞭。
兩側是有如凝膠狀沾連在一塊的固體,細細密密,草葉很長,好在劍氣砍得足夠深,顯露出它緊緊咬合在一起的根莖。
以及漂浮著根莖的、濃稠的血泊。
謝征一愣,011則失聲道:【血?這片碧波草底下,莫非全都是血嗎?】
【可獸谷這麼久沒有活物,哪裡來的血?不僅養得起碧波草,還一直沒有幹涸?】
“不是凡血。”
謝征用劍尖沾瞭一點,湊到眼前。
那血珠掛在雪白刃口搖搖欲墜,色澤鮮艷,半點沒有陳腐發黑的跡象。
“一些妖獸的血能留存很長時間,但三百年,且還滋養出這片碧波草來”
他語氣發沉,“應是隻已臻化境的大妖。”
獸谷人妖一戰,死傷無數,其中不乏修為高深的道修或者妖獸。
可若是屍身倒在此處,被隨風飄來的碧波草籽寄宿,又為何見血不見骨?
正思忖著,袖中忽然一震,謝征壓下不著邊際的揣測,取出木雕。
方才接通,入耳一陣沙石碎裂的尖銳之音,隨即是道低低悶哼。
嗓音輕啞,萬分熟稔。
“傅偏樓?”謝征心中一緊,“你怎麼樣?”
隔瞭一會兒,才聽到那邊傳來猶在喘息的回話:“謝征?”
“我沒什麼大礙,就是…”又是嘩啦啦的巨響,隨即風聲呼嘯,傅偏樓頗為鬱悶地說,“碰到個大傢夥。”
出發前,幾個宗門裡有關獸谷的記載快被翻瞭個遍,還有老貝殼這位曾在獸谷生活的妖獸,對裡頭的大致地貌、還有較為危險的地方,他們算是諳熟於胸。
@元嬰巔峰的修為,盡管稱不上能橫著走,但小心一些,別往早就成瞭禁地的那幾處跑,還是有一爭之力的。
然而傅偏樓實在點背。
從毒瘴中走出,甫一睜眼,迎面就是張深淵巨口。
強烈的腥臭撲面而來,教人毛骨悚然。
長槍不假思索地刺出,卻不見血花綻開,那道巨口倏然四散開來竟是由數不清的粗壯藤蔓交織而成,黏糊糊的黑液直往下淌。
起身欲躲,足尖卻猛地傳來一股力道,令他動作一滯,眼疾手快地提槍一擋,才沒被抽到。
往下一看,黑液滴落地面,猶如泥潭沼澤,踩得越久越是深陷。
黑藤、沼澤,特征太明顯,哪裡還瞧不出來?
獸谷十大害裡,鬼蛟藤的名聲,三百年前就早早傳瞭開來。
傅偏樓唇角抽搐,根本來不及管什麼通訊木雕,趕忙撤身後退。
鬼蛟藤並不願放過這隻時隔良久的難得獵物,一擊不中,迅速抬起藤蔓。
破空之音堪堪傳來,沼澤地已被它抽出第二道裂痕,緩慢地聚攏著。
除四處閃躲以外,傅偏樓別無他法,好在他身法夠利落,反應也快,借著四周樹木石塊掩護,沒受什麼傷。
好不容易溜得遠瞭些,這才找到空隙來聯系人。
“那東西真是瘋瞭,我分明已走出沼澤地,還跟著。”
傅偏樓一邊禦槍向外,一邊抱怨道,“就算餓瞭三百年,也不能連習性都改瞭吧?不是說鬼蛟藤生性狡詐,就連分出的藤蔓,輕易都不會伸出巢穴之外嗎?”
他朝後瞥瞭一眼,無語凝噎,“它連本體都追出來瞭…”
滴落著黑液的藤蔓鋪天蓋地地疾疾纏來,槍尖一抖,極有靈性地矮下身,躲過瞭頭頂的一擊。
然而僅是這麼一個停頓的空隙,四面八方已被黑雲籠罩。
這下,可謂是天上沒法飛、地上不能走。
傅偏樓皺起眉,足尖一挑,天問槍入手,順勢往身前一橫。
劈開一道沖著門面而來的藤蔓,他慎重地掃視周身,語氣自若,依舊帶著輕松隨意的調侃:
“別說,都講鬼蛟藤根莖形似蛟龍,故如此得名。可我看著,也就是纏作一團。蛟龍?一顆球差不多。”
“莫要貧嘴。”謝征在那端嘆息一聲,“專心些對付。待無礙瞭再來說話。”
“我知道,你那邊如何?”
“正欲往中域去。”謝征道,“蔚師兄困在山巖中,還未辨明所處之處;瓊光師弟與不追皆在獸谷西域,算來快匯合瞭。至於宣師叔和阿裴,暫且還沒消息。”
“還沒消息?”
傅偏樓眉心一蹙,槍影隨之重重落下,在藤蔓上刺出一個窟窿,往外噴出灰綠的清液。
他有些晃神,沒能完全避開,清液落在發冠和衣角,轉瞬腐蝕出一道豁口。
@傅偏樓眸光一冷,說道:“我也朝中域走,那邊匯合。”
謝征卻沒被他鎮定的口吻騙到,不贊同地蹙起眉,“莫要亂來。”
“.
好吧。”
察覺到他語氣刻意壓重,傅偏樓有些可惜地往鬼蛟藤根莖瞟瞭一眼:
“倒也沒有亂來。聽聞鬼蛟藤根不點地時,會好解決許多,雖不知為何它對我這般執著,但也是難得。它的根裡貌似有什麼東西,我想取來看一看。”
不知是不是前幾輩子出生入死囂張慣瞭,謝征發覺傅偏樓總喜歡不聲不響地冒個險。
還不以為然、毫不悔改,自恃藝高,膽大包天。
真是不管不行。
他略覺無奈,搖搖頭問:“何物?”
“我不清楚,但”傅偏樓捻瞭下手指,“總覺得,氣息好熟悉。”
“就好像,與我同脈同源”
同脈同源?
謝征一怔,傅偏樓也恍然驚醒:“對瞭!”
改攻為守,避開藤蔓的同時,他捏出袖裡乾坤的法訣,在裡邊一通摸索。
接著深吸口氣。
“玉簡。”他克制著嗓音的顫抖,心口直跳,喚道,“謝征,白承修留給我的玉簡在發燙!”
“鬼蛟藤根裡藏著的,是白承修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