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逢春(四)

作者:扇九 字數:4478

鬼蛟藤紮根的沼澤地外,是一片碎石灘,傅偏樓就坐在最大的那塊青石上調息。

不多時,前方傳來衣袂飄搖的破空之音,他睜開眼,瞧見青衣繡蓮的一行人,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五日,終於來瞭。

輕巧地跳下青石,傅偏樓冷眼睨著對面,沉默不語。

成玄信步上前,遮住身後仿佛押送犯人般被圍起的宣、裴二人,氣定神閑地挑起一抹笑容。

“傅道友,”他招呼道,“勞你久等。”

傅偏樓不理會他,掃瞭眼身後,隻問:“你將阿裴與宣師叔怎樣瞭?”

“傅道友這話,我怎聽不懂?”成玄露出驚訝之色,“阿裴與宣道友先前受瞭傷,身體不適,我等念在同道之情的份上一路護送到傅道友口中,居然成不是瞭麼?”

“如今就剩你我,不必惺惺作態。”

傅偏樓抽出天問槍,紅纓隨銀尖獵獵作響,“鏗”地一下立於地面。

他杏眸微瞇,凜冽地掃過眼前,說道:“你們究竟使瞭何種下作手段,暗算瞭阿裴與宣師叔?”

一席話殺機畢露,聞言,成玄非但不懼,反而極其暢快地大笑出聲。

笑罷,他瞥向身後十分沉鬱的裴君靈:“傅道友果真要和成某作對?”要挾之意溢於言表。

傅偏樓瞇瞭瞇眼,冷哼一聲,長袖往前一甩,扔出一塊方形羅盤。

“不就是想拿到幽冥石,好出去邀功?”

他逼視著成玄,面上浮現出些微的恥辱與隱忍之色,“拿去便是,把人放瞭!"

成玄好好地欣賞瞭番這名天之驕子的顏色,心底快意至極。

他朝旁使瞭個眼神,那散修不得不埋下頭,前去將羅盤撿起,查看過後低聲說道:“成道友,沒有做手腳,這東西也的確指向前面。”

成玄望瞭一眼,淡金色的羅盤,樣式古樸,模樣不凡。

看來不是假貨。

“傅道友實乃重情重義之輩。”

他將之接過,低笑一聲,“不過,沼澤危機四伏,恐怕還需傅道友助我等一臂之力。事成之後,成某自會放他們離開。”

@他出爾反爾,傅偏樓卻說不得,一番神色變換,最終咬牙問道:

“就這點人?別說我沒提醒,裡頭那株鬼蛟藤千年之齡,難對付得很,否則,我也不會在外徘徊不入。"

“遲則生變。”

成玄則胸有成竹地揚起眉,含笑往沼澤深處閑庭信步,“傅道友一並來便是。”

傅偏樓猶豫片刻,狐疑地收起長槍,跟瞭過去。

他仍心懷戒備,亦步亦趨地走在幾人的最末端;走進沼澤前,似是不經意地朝天外看瞭一眼。

隨即,唇邊浮現出一絲譏誚。

沼澤地掩在重重樹藤之下的低窪谷底,四下封閉,顯得黯淡而陰森。

甫一走進,腳踝陷入柔軟的泥沼中,像是感到皮肉下血液流動般,所有人的耳畔響起一陣咕嚕嚕的翻湧聲。

不遠處,鬼蛟藤似一隻沉眠的巨獸,對不速之客毫無反應。

龐大的根系相互交錯,猶如一道繁復蛛網,深深紮入沼澤之中。

“小心點,這東西精得很。”傅偏樓掃過四周,偏頭提醒瞭句,“與人也沒什麼差別。”

成玄不以為意道:“有何手段,它盡管使就是。”

他仰臉打量瞭遍,問道:“你先前所言,與孽龍有關的那樣東西,在哪裡?”

“它的根裡。”

“這麼看來,非得徹底殺死它才能拿到手瞭。”成玄嘆息,“可惜,千年鬼蛟藤,活的比死的有用得多。”

傅偏樓冷笑:“能殺死它再說。”

像是對這群站在沼澤中央不閃不避的囂張修士忍無可忍,隻聽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粗壯藤蔓猛然從泥沼中鉆出,竟不知何時在他們周身圍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囚牢。

四面八方皆是淌著漆黑黏液的觸爪,攜著萬鈞之力重重砸來。

傅偏樓眉頭一蹙這威勢,可比先前他一人時厲害得多。

他不敢大意,擲出天問槍擋瞭一擋,轉身撈住宣明聆和裴君靈,朝旁撲倒,閃躲開來。

他反應得快,其他人就沒這般迅捷瞭。

那散修一個不慎,被徑直卷上天去,掙紮著抽出彎刀,想要砍斷越勒越緊的藤蔓,刃口卻似撞上何種硬物,發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成道友!駱道友!”他發出沉悶的慘叫,“救命!”

駱師叔扔出一樣靈器,好險避過瞭這一擊,心有餘悸地走到成玄身邊,低聲道:“成師侄。”

成玄眸光閃爍,點點頭。

他始終背著一樣佈條裹纏的長槍狀物件,眼下,終於緩緩取下,攥在手心。

朝前一揮,那根藤蔓仿佛豆腐般被劃開,迸濺出淺綠的汁液,鋪天蓋地一場綠雨。

毒性將佈條腐蝕殆盡,融化出裡邊雪白如玉的顏色。

不是什麼長槍,而是一根刺。

一截一截、棱角分明的骨刺。

散修從地上爬起,嗬嗬喘著氣,原想躲到那邊去,可看到成玄手中的東西,本能地感到一陣畏懼,不由自主地連連後退。

裴君靈手指一緊,抓住傅偏樓的衣角:“儀景”

“嗯。”

傅偏樓緊緊盯著那根骨刺,眼眸一眨不眨。

他知道那是什麼一即便裴君靈先前不告訴他,他也會知道,一眼就能認出來。

皮膚發燙,又好似是錯覺,恍惚中,好似神魂都要離體而去。

饒是如此,也根本挪不開目光。

“儀景!”宣明聆一揚聲,喚回瞭傅偏樓的神智。

他清醒過來,發覺自己已毫無知覺地往那邊走去好幾步,臉色不免有些難看。

成玄並未錯過這番異樣。

他感到掌中骨刺傳來詭譎的躁動,心下也是一驚,念頭急轉,忽然明白許多。

難怪柳長英交代他務必要把傅偏樓帶回去。

這人,恐怕和這根神異的骨刺脫不開關系。

不待多想,被砍斷一臂的鬼蛟藤嘶鳴起來,藤蔓亂飛,攪得地動山搖、泥濘漫天。

成玄哼笑一聲,定瞭定神,絲毫不懼地迎面上前。

這是場一邊倒的屠戮。

藤蔓猶如手足,綠汁猶如鮮血,骨刺每一回落下,都會在鬼蛟藤身上鞭笞出深深的痕跡。

它像也知曉害怕,不斷收攏身形,企圖逃命。

然而這片不知曾害過多少性命的沼澤根本尋不到出路,如今,也將成為它的葬身之處。

肩頭留下不小心被藤蔓蹭傷的口子,潺潺流著血,成玄恍若不覺,眼裡唯有酣暢淋漓。

一下接連一下,一擊還有一擊。

無人可擋!無人是一合之敵!

隨著轟隆巨響,最後一道藤蔓也被斬瞭下來。

猖獗的鬼蛟藤如今隻剩下一團光禿禿的根莖,半截埋在泥沼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枯萎。

根莖腐爛後,化作散發著惡臭的淤泥。泥濘烏漆漆的顏色裡,陡然露出瑩白的一角。

成玄的動作頓住,他湊近仔細瞧瞭瞧,俯身將其撿起。

那是一對極其漂亮的龍角。

“是當年那條孽龍的角?”

他手指摩挲著龍角粗糙如珊瑚的表面,還未想通是怎麼回事,下一刻,身形一停。

寒芒閃爍的槍尖對準腦後,傅偏樓冰冷的聲音響起:“別動。”

餘光往旁側掃去,駱師叔二人不知何時被無聲放倒,不省人事。

成玄不禁冷笑起來,不慌不忙地問:“傅偏樓,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厲害?”

沉重到幾乎要將骨頭壓折的威壓椒爾落下,傅偏樓悶哼一聲,再握不住槍,踉蹌地半跪於地。

不止如此,他感到四肢百骸的靈力如同被抽空似的,慢慢失去氣力。

經脈滯澀,不論如何調息,一根指頭也無法動彈。

“你”傅偏樓掙紮著,嗓音嘶啞,“你做瞭什麼?那東西究竟是”

骨刺“咚”地戳到面前,成玄轉過身,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你說此物?呵呵我也不知道。”

成玄咧開嘴,目光陶醉而又火熱,“我隻知道,它能令眾生匍匐於我腳邊。這就足夠瞭。"

“傅偏樓啊傅偏樓,”他繞著人轉瞭一圈,眸色緩緩變沉,“你可知為何我不計較你們那些小動作?

真當我不曾發覺嗎?”

“心機算盡、運籌帷幄,自以為快要成功時功虧一簣,被他人死死踩在腳底。這是何種感覺,你們這些天資橫溢的傢夥,可能明白些許瞭?”

“怎麼樣?是不是很恥辱?很不甘?是不是咽不下這口氣?”

他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隻可惜周圍沒有觀眾,不能叫他們好好欣賞一下,問劍谷大名鼎鼎的天靈根修士這副狼狽的模樣!”

“仙境七傑哈。”

他搖搖頭,得意地說,“也不過如此。”

骨刺硌著掌心,令成玄微微恍惚。

這種感覺太好瞭,好到他根本不想還回去。

他需要這股力量,他要凌駕所有人之上,包括那個從不正眼看他的師尊!

這般想著,成玄的眼神愈發幽深,堪稱貪婪地凝視著傅偏樓。

“我給你一個機會。”他停駐腳步,說道,“你老實交代,你和此物,到底有何關系?”

傅偏樓垂頭不語。

“不說的話”

側首望向角落裡瞪著他的裴君靈與宣明聆,成玄勾唇,仿佛想到什麼好主意,“我便一個一個,把你的同伴殺死在你眼前。”

“包括那個謝清規你的好師兄。”

“”

傅偏樓急促喘息著,支起的肩頭,像是因這一句威脅失瞭骨頭,緩緩垂落。

見狀,成玄意料之中地大笑起來。

“很好笑麼?”

怎麼不好笑呢!

如傅偏樓這般的天驕,如今都要朝自己俯身!

成玄忘乎所以,幾乎有些飄飄然瞭。@再去瞧人時,傅偏樓卻已仰起臉,一藍一黑的異色雙眸靜靜凝視著他。

神色並非他所想象的屈辱,而是看蠢貨般,無比輕蔑。

四目相對,傅偏樓微笑起來,低聲道:“成玄,你知道嗎?”

“你有一個很致命的弱點”

成玄此人,光風霽月、君子翩翩的清雲宗大師兄的外皮下,是會故意教導師弟錯誤槍法、黑心爛肚、心胸狹隘的小人。

而小人得志時,容易得意忘形。

濁氣翻湧,束在發辮上的龍形環佩不見蹤影,數不清的鬼影猶如陰雲般鋪面而來。

成玄在裡邊看到瞭自己。

許許多多個慘死的自己。

風頭鼎盛之時,輕率大意。

自以為是地覺得一切盡在掌握,卻在此刻失卻所有,被一槍貫穿後心。

而最後瞧見的,永遠是這一張,似是憎恨、似是玩味,高高在上的臉。

“傅偏樓你!是你!”

眼前一片血紅,記憶混亂,入骨的憤恨令他怒吼出聲,手指則因恐懼下意識攥緊。

掌心冰冷的觸感令他稍稍清醒。

對,還沒完,這一次,他定然不會重蹈覆轍!

這幾人根本沒有反抗之力,在骨刺之威下,不值一提!

手腕舉起,就欲刺穿眼前之人,然而劃破血幕的,則是一道驚鴻劍影。

右臂一痛,轉瞬沒瞭知覺。成玄聽見血肉落地的碰撞聲,一時無法明白發生瞭何事。

好不容易聚焦的視線中,他瞧見瞭一個人。

烏發、白衣、玉冠、紅魚。

眉目疏淡,眸光冷銳,立於谷口,夢魘般朝他指劍。

“謝清規?!”

成玄顧不上殘缺的右臂,慌亂去夠那根骨刺,妄圖重新執掌局面。

然而,就在他快要夠到時,一雙雲靴已踏至面前,將骨刺輕輕踹開。

嘴唇哆嗦著,成玄緩緩往上看去。

對上一雙黑沉如寒潭的眼眸。

謝征垂著眼,俯視著他。

因這一個動作,右眼眼皮上墨漬般的小痣顯露出來,十分招搖。

不知怎的,死到臨頭,成玄忽然頭腦一醒,對這副景象有些說不出的熟悉。

好像好像。

很久以前,他們曾是相反的立場。

“謝清規謝征姓謝名征”

成玄喃喃念叨著,又看見走到謝征身旁,色如曉春的傅偏樓。

“對瞭”

他想起來瞭。

難怪,從初見時,他總覺得對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是你是你們”

那個十幾年前,在他率師弟師妹剿滅青蟒時的鎮上,那對活下來的表兄弟!

“哦?”傅偏樓嗤笑,“終於舍得認出來瞭?依仗外物,你也隻能有這點氣候。”

他眼底浮現出沉淀許久的煞氣,咬著牙,拽緊謝征的衣角,緩緩道:“這麼久瞭,居然已這麼久瞭……”

“我們終於,能給錢掌櫃、楊嬸楊叔、給永安鎮的所有人一個交代”

他從沒忘記過。一天也沒有。

他知道,謝征也沒有。

“殺瞭他吧,謝征。”傅偏樓閉上眼,“是時候叫他賠命瞭。”

謝征不言,隻望著趴在地上、面露懊悔的成玄。

爾後,緩緩一嘆。

無邊無際的劍意落下。

就如那一日,令人心生絕望的槍影。

成玄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曾俯視著這個人,而對方不露聲色,避讓開目光,狀似示弱。

如今,他終於知曉,那雙眼底浮現的,是怎樣一股令人膽寒的冷意。

卻為時已晚。

種何因,得何果。

苦果落地,血濺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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