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脫口而出,回過神來,金羽才意識到不妥。
死沒死人都在眼前坐著,還用得著置喙嗎?
她連忙低首道:“我失言瞭,抱歉。”
“無妨。”
謝征往對面比瞭個手勢,“二位請。此回相邀有些唐突,還望莫要介懷。”
他神態自若,如從前一般冷淡,卻並非因差距而生出的疏遠。
許多感慨,放松不少。
這副模樣令金羽不免回想起十數年前的那一戰,雖情分不多,卻到底曾並肩過。一時間心底升起兩人整頓好神色入座,金羽素來不愛彎彎繞繞,直率問道:“不知謝道友是為何事?”
敢問,”謝征稍一猶豫,垂下眼睫,遮去眸中異樣的情緒,“今夕何年?”
“何年?”
岑起蹙眉,不一會兒醒悟過來,“若你所問是距當初獸谷變故幾時,有十載耳。”
“十載麼”
意味不明地輕聲念著,謝征抿唇失神片刻,才出聲道:
“不瞞兩位,獸谷秘境一役,我另有奇遇,堪堪撿回一條命。先前一直意識混沌,近來方才蘇醒,對外界動蕩一竅不通,恐貿然惹出禍端,故而相問。”
“兩位與我有舊,是可信之人,懇請一敘。”
岑起與金羽對視一眼,心裡有瞭數。
後者直咧咧道:“我猜也是。謝道友,托你一聲故舊,我就直接點說吧,大宗門的那些事,我們根本沒想摻和,也摻和不起,你想知道什麼,定知無不言。從這扇門出去,就當今日不曾見過面,你看可好?”
她雖性子爽朗,但也不是個傻的謝清規活著從獸谷秘境中出來這碼事,誰都明白意味著什麼。
為那一小塊不知道究竟要幹什麼用的破石頭,清雲宗也好、問劍谷也罷,乃至行天盟與妖族,都掛心不已。就如對方所說,貿然出面,隻會惹出禍端,掀起新一輪的紛爭。
她還想著進獸谷摸點好處呢,可不願此時打起來。
聞言,謝征微怔,低聲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瞭多謝。”
金羽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真要論起來,剛才若不是你,清雲宗那不要臉的長老還不知要怎樣為難。該道謝的是我們。”
她梳理瞭番思緒,便從秘境崩毀、白焰燃起那會兒講起。
這十年裡變故頗多,樁樁件件,無不是能拎出來稱道的大事。
柳長英率清雲宗捉拿孽龍之子傅偏樓,無功而返;問劍谷無律真人歷劫突破,成就大乘;龍族出世,蔭蔽後代,即便人盡皆知傅偏樓是為半妖,也不敢觸其黴頭。
幽冥石下落不明,界水業障滔滔,人心惶惶。
行天盟浮出水面,料定清雲宗包藏禍心,聲討浪潮一日大過一日,天下第一道門威信不存。
又逢獸谷可入,妖族欲奪回舊巢,道修欲爭搶資源,亂象橫生。如非兩方顧忌著三百年前悲劇重演,各自收斂沒有大動幹戈,怕是又有一場大戰。
“一來,三百年前血戰,至今仍在修生養息,誰都不想打起來。”
金羽灌下一口茶水,說道,“二來,還有龍族在頭上壓著。”
“上古大妖,雖為妖族,卻不問世事,並無偏頗。”她瞥瞭一眼對面,“更何況,它們出世的理由你的師弟是隻半妖,自然兩不相幫。”
謝征靜靜聽著,不露聲色,令她拿不穩是個怎樣的態度。
岑起問:“此前,你可知曉此事?”
“”忽然醒神似的,謝征抬眼一掠,點瞭點頭,“嗯。”
“也對。”金羽嘆道,“我記得你們不止是師兄弟,還以表兄弟互稱雖說應當並無血緣,但關系親厚至此,想必早就清楚。也實在是敢,問劍谷谷主不是出瞭名的厭惡妖族?”
“不過身份暴露後,他反倒沒有追究這件事,甚至沒有再露面過。”
岑起思索道,“如今傅儀景仍留在問劍谷中,倒很耐人尋味。”
“他在問劍谷?”
“是,時不時也會到虞淵養心宮去暫住。”
金羽心直口快,“雖為道聽途說,但應當差不離,畢竟天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
她肩頭被岑起一撞,忽然反應過來,見著謝征微微變色,忙閉瞭嘴。
雅間靜默須臾。
我知曉瞭。”
失態僅為一瞬,青年低眉斂目,神情也隨之冷靜下去。
他起身:“多謝二位相告,恕我不能繼續作陪。”
“謝道友不必客氣。”
金羽自知說錯瞭話,心頭一緊,想到問劍谷裡那些沒邊際的傳言,望向謝征的眼神多瞭幾分異樣。頓瞭一頓,補道:
“謝道友約莫與師弟感情甚篤,我們也不留瞭。隻是有一件事,大抵得提一提你留在問劍谷祠堂的命牌,七年前便滅瞭,想來誰都以為你還是快些回去為好。”
說罷,她瞅著岑起,兩人抱禮後一道離去。
謝征沒有挽留,也未說些客套話,垂著眼,一言不發地立於原處。
【宿主】
011見他失神太久,忍不住出聲,【你還好嗎?】
“嗯。”
【聽上去不太好。】011嘀咕一句,也不免有些低落,【竟然過去這麼久瞭……小偏樓,該等急瞭吧?】
何止是等急瞭,怕不是要等壞瞭。
謝征按住眉心,良久,澀然一嘆。
秘境一別,對方驚痛的神情歷歷在目。
當時,他並無把握能活下去,不如說,本就做好瞭玉石俱焚的準備。才會那般自作主張,蠻橫地要人去等。
傅偏樓是個執著的人,他太清楚。
見不到屍首,便不會肯承認,抱持一線希望,總比無望來得好。
否則,他不知那孩子會做出什麼事來。
“命牌為何會滅。”@謝征蹙眉,他分明還活著。@就在這一念頭浮現之時,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一道隱約的浩渺之音。
【前三年裡,汝借系統安置軀殼,自封神魂,與秦知鄰爭鬥。那時,雖魂魄不定,軀體總還活著。】
【然不系舟之影力有不逮,至多藏汝三年。三年一過,汝將再度置身於崩毀的秘境之中。屆時,撕裂的時空、怨魂而生的毒瘴、以及白承修燃盡性命的龍息,任意一者都能令汝屍骨無存。】
“於是,你做瞭什麼?”
對這道聲音,謝征並不多驚訝,淡淡問,“天道。”
【幽冥石乃連同幽冥與人間之物,與不系舟相似,處在“間隙”之中。】
聲音平平解釋著,【吾便讓系統替汝煉化瞭它。故而,汝也身處間隙之中,能躲過一劫。】
“難怪我能聽見你的聲音。”謝征抬眼,“你的意思是,因我已在所謂的‘間隙’裡,不算此界中人,所以命牌尋不到我,覺得我‘死瞭?”
【然也。】
謝征無言以對。
送走傅偏樓後,按照先前的安排,他讓011照看身體,便借助周霖給的那道咒印封定瞭神魂。
以元嬰修為,根本無法與大乘期的秦知鄰對抗,能堅持奪回那片刻已很是不易,倘若不這麼做,他定然要被全然吞噬,魂飛魄散。
咒印能躲藏多久,他不清楚,唯有趁機修煉養神,盡力有一搏之力。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封定魂魄之後,識海中兩儀劍與沈應看的傳承失去控制,以無匹之勢震動掃蕩,令措手不及的秦知鄰遭到重創。待咒印磨滅,秦知鄰已十分虛弱,他一舉占瞭上風。
陰差陽錯,個中幾度險死還生,其中哪怕有一道環節出錯,他再不能站在此處。
想不到識海之外,也險境重重。
如此算來,他能活下來,當真是個奇跡。
越是意識到這一點,他越是心焦不已,近乎灼痛。
傅偏樓仍在等他麼?
等一道或許永遠不會回來的孤魂?
於他不過渾渾噩噩,如同睡瞭漫長的一覺;於外邊的人,卻實打實過瞭十年。
十年謝征首回覺得,有些感情重無可重,辜負不得。
“011,你說。”他心煩意亂,不禁喃喃問道,“我該如何去見他?”
從不知自己竟會這般優柔寡斷,謝征垂下眼睫,唇邊掠過一似苦澀。
於情,他自然希望傅偏樓尚還掛念著他。
可深想下去,倒寧願對方無情一些,不要那麼辛苦。
【宿主…】011憂心地喚瞭一聲,支吾一會兒,說道,【走吧。我想見小偏樓瞭。】
謝征斂去眸中復雜的神情,應道:“嗯。”
“我也,”他緩緩說,“
很想見他。”
夜深人靜,月色黯淡。
傅偏樓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回到問劍谷的。
合體修士,縮地成寸,一步掠過,便是千裡之遙。
沿途肆意揮霍靈力,掏空丹田與神識,還未完全恢復過來的身體逐漸感到疲憊,耐不住酒力,慢慢有瞭熏熏然的滋味。
明日便要啟程,他錯覺自己好似即將臨刑的死囚,再過一天就要人頭落地。
後頸死死咬住一條毒蛇,毛骨悚然的恐懼,令他坐臥皆不安穩,不知怎的,隻想回弟子舍看上一眼,便與裴君靈暫且辭別,約好獸谷再會。
天地之間空空蕩蕩,他望向月亮,視線模糊。
酒,他偶爾會碰適時放縱,才不至於將弦崩斷。
醉後朦朧,隻要不那麼清醒,哪裡都是慰藉。
第二天爬起來,又是一個平靜的傅儀景。
問劍谷也飄瞭細雪,落在頸間,令他感到有些冷。
他攏起衣袖,垂目向前走瞭兩步,沿著熟悉的小路一頭撞進弟子舍中。
迷迷瞪瞪地,他覺得有些奇怪室內何時點瞭燈?
有誰在嗎?
昏黃的火苗盈瞭滿室,聽見門前響動,坐在桌前的一道身影轉過頭來。
傅偏樓癡癡望著他。
“
謝征。”
下意識喚瞭一聲,許是嗓音太過平靜,那人露出怔然之色。
火光溫潤,映出白衣寬袖,清淡眉目。烏發未束,長長地曳至腳踝。
傅偏樓一寸一寸地凝目而過,忽然笑瞭,走過去,暈陶陶地柔聲道:
“你你的頭發變長瞭”
“我幫你梳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