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子夜,人流逐漸往河岸聚攏。
如橋上、兩邊樓閣這般賞燈觀景的好去處,一早被占瞭個水泄不通。
裴君靈來時已有些晚,幾乎尋不到落腳的位置。她往周遭一掃,在擠擠挨挨的人堆裡望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登時眼前一亮。
她仗著體態嬌小、身手敏捷,沿著空隙鉆瞭過去;正欲招呼,又忽而啞然。
道修行走凡間,一貫輕易不表露身份。
為此,他們皆施過障眼法,在旁人眼裡僅是一個見之即忘的普通人。
可饒是這般,推搡來去的喧嘩聲中,唯獨橋頭那一片地方顯得格格不入,仿佛那裡是什麼禁地,令人不敢越雷池半步,空出突兀的一段距離。
其間站著隻一人,是名年輕男子,長發高束,衣冠不俗,垂眸定定看著手中的蓮燈。
從他身上逸散出一股十分不詳的氣息,凡人莫能感知,卻有趨吉避兇的天性,故而人人讓道,單獨將他劃瞭出來。
“清規!”
裴君靈愣瞭好一會兒,驟然色變,上前捉住青年手腕,低喝道,“靜心凝神!這是怎麼一回事?你身上濁氣怎會這麼重?儀景人呢?”
“阿裴”
謝征循聲回眸,形容平靜:“莫急,不過咒術發作而已。”
“咒術?”裴君靈吃驚地瞪大眼,“秦知鄰的神魂不是已經消散瞭嗎?他對你下的咒術也該解開瞭才是,怎會還在?”
“我也是方才發覺仍有咒印殘留在識海,這東西平日並不發作,倒叫我倏忽瞭。"
謝征嗓音微沉,“換而言之秦知鄰沒有死。”
這並非一個好消息。
秘境中昏昏沉沉的那段時日裡,他都在與對方抗衡,直至徹底吞噬瞭秦知鄰的神魂、能完全掌控身體以後才悠悠醒轉。
拜其所賜,他不但煉化瞭沈應看的傳承,修為一躍步入合體,神識也不遜於真正的大乘修士。
秦知鄰怎還會活著?倘若活著,人又在何處?
“陰魂不散的,當真是禍害遺千年”
裴君靈忍不住嘖瞭一句,隨即又搖搖頭,憂心地扶住他,“罷瞭,他就算沒死,神魂殘缺,想來也做不瞭什麼.
要緊的,是你的心魔。”
“既然先前無事,好端端的,咒術怎會突然發作?”
“
謝征一沉默,裴君靈便知他其實心裡有數,不由神色肅穆道:“清規,古往今來,有多少修為高深的大能葬身於此患,你可知曉?不要當它是靠意志就能渡過的簡單貨色,倘若如此,過去也不會有那麼多修士聞之色變瞭。”
“嗯。”謝征低低應聲,“我知道。”
心魔起乎人心,而他自然從不敢小覷人心。
裴君靈問:“所以,還要瞞著我?”
“瞞著,你怕也能猜到。”謝征輕嘆著別過臉去,“想來,周啟周霖他們早與你們說過,此咒攻心。
若心神堅定,毫無空隙,自然相安無事;若”
若心神動蕩,便有可乘之機。”
接完話,裴君靈眸光閃爍,浮現出一抹哀色:
“當初,秦知鄰之所以能奪走你的軀體,也是因你心裡本就存有裂隙,是不是?修道最忌鬱結多思,念頭過重,就算沒有咒術,你的心魔怕也覆水難收。”
“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在被什麼牽絆?清規,你”
她深吸口氣,嘴唇顫抖地問:“你從前與我說,你的心魔與儀景有關。莫非,眼下還是”
“阿裴。”
謝征不容置喙地打斷她。
裴君靈氣道:“我不懂,何至於此?你看重他,他也看重你。有什麼話,不能敞開來說嗎?事到如今,你仍想瞞著他?”
u就是因他太看重於我。”
低眉望向手中蓮燈,指腹撫過油紙粗糙的表面,謝征語氣莫名,“阿裴,你看這盞燈。”
“燈?”
不解地投以註目,裴君靈沉吟,“這是同心連理燈?”
謝征一頓:“你認得?”
“嗯,先前不是說要做燈?我到賣燈的鋪子上問瞭一圈,找瞭位老師傅手把手教我。比料想中難許多,折騰半天,隻勉強折騰出一個不怎麼像樣的。”
說起這個,裴君靈提瞭提手上的河燈。
四四方方、最樸素的樣式,骨架搭得粗糙,油紙凹凸不平,唯有上頭的題字風骨秀逸,值得稱道,是“太平”二字。
“別看這樣,那位老師傅說,這麼段時間裡頭一回做,我已算手很巧的。”
她不禁感嘆,“凡人的小玩意兒,也並非信手拈來的東西啊。”
“蓮生並蒂,同心連理。這也是那位老師傅告訴我的。上元節乃情人夜,蓮燈寓意最詳,自然賣得最緊俏,不過,也最難做。”
裴君靈仔細打量瞭會兒對面的燈,“你這盞燈倒很精巧,好似比那位師傅攤上賣的還漂亮呢,他還說自己是鎮上最會做燈的.
在哪裡買的?”
謝征閉瞭閉眼:“不是買的。”
裴君靈一愣,隨即意識到什麼,愕然地睜大眼。
“難不成是儀景?”
她有些不可置信,這鎮上的人,從小做燈到大,賣燈的更是成千上萬個編,才有這手藝。
傅偏樓何能與之媲美?
稍一深想,竟覺得心驚膽戰。
“他將這盞燈予我之後,說要尋筆墨寫紅箋,還未回來。”
謝征道,“我觀他神色有異,本想追上去,卻跟丟瞭。回來時,聽見橋尾有人在交談。”
那是一對從外地迢迢趕來的夫妻。
妻子正失落著,說往年皆有,今年怎沒有?是不是我們運道不好?
丈夫安撫她,或許隻是有些遲瞭,待我問一問。
他便有禮地請住一名過路鎮人,問瞭幾句,謝征不經意地聽瞭一耳朵,原是這小鎮有道名景,入夜三刻,河面會燃起千百盞同心連理燈。
猶如川上流火,水中開蓮,不知是何方富商的大手筆,鋪天蓋地,盛大至極。
不少有情人在趁此許下山盟海誓,往後雙宿雙飛者不在少數,傳出去,便逐漸有瞭些名聲。說無論祈福、求子、拜平安,都很靈驗。
夫妻倆正是為此而來,可別說入夜三刻,都快到放河燈的時候瞭,始終沒能等到。
@那鎮人唉聲嘆氣,什麼靈驗,放燈的都沒能求到,反而傳出這等謠言。
若如此便可心想事成,對方也不至於屢年前來,造就這片盛景瞭。
“…同心連理,也有向上天敬獻此身,代之受過的意味。”
嗓音不覺已十分喑啞,謝征緩緩說,“他說,這些燈皆為一人所放。所謂心誠則靈,從編燈骨到蒙油紙,都是親力親為,生怕仙長瞧不見,便年年千八百盞地放,這般陣仗,年年不斷,求瞭約莫十年。不求別的,未燃盡的紅箋上,翻來覆去隻寫瞭一個字。”
“什麼字?”
u歸。”
岸邊一陣歡騰,襯得此處愈發沉寂。
有心急者已順水送出河燈,燈火煌煌,仿佛星子懸河。
裴君靈已無法言語。
她細細一想,竟不知曉傅偏樓這些年裡是如何避著他們,從纏身的業障中抽出空,獨自來到這個鎮上的;更不明白他究竟是懷抱著何等的心情,一盞一盞地放出那些同心連理燈。
她看著謝征,他面容慘淡,唇上不見血色。一雙黑沉沉的眼眸映出閃爍水光,明滅不定。
初聞不過一出戲,誰想竟是戲中人?
耳邊似又浮起那鎮人嘆息的聲音,說,不來也好,不來也好啊。
不來,要麼是心想事成,等的人終於依願而歸;要麼是終於心死,不再寄望上蒼虛無縹緲的施舍,長痛不如短痛,好過鈍刀子割肉。
“清規”
裴君靈哽咽地喚瞭聲,“你們,你和儀景,這又是何苦?”
“.
我不苦。”
謝征怔怔道,“他苦。”
“你不苦?”裴君靈又哀又怒,“將你這身心魔濁氣收收再說!”
“阿裴,你知道麼。”謝征則有些恍惚地說,“他從小就不是個肯信命的人,更不會指望上天會存有任何仁慈。他吃過太多苦我從未想過,我也是其中之一。”@他曾有種可笑的自滿,覺得自己定能照顧好傅偏樓,也分明用盡心思去珍重地對待,寧願自己傷重受累,都不欲對方有半分折損。
像小心翼翼對待一件瓷器,無微不至地成天擦拭。可忽有一日居然發覺,因這份愛惜,瓷器反而裂開瞭縫隙。
謝征生平未曾有過此等手足無措的時候,好似不論怎麼做,都會給人留下難以愈合的傷痕。
“你不欲我瞞著他,可”
他沉沉望著雙手,“我該如何去說?告訴他,困住我的心魔裡有你一份?倘若這樣說瞭,他會是何種反應,我不敢賭。”
“但那不是你的錯。”裴君靈搖頭,“就算你認為是,清規,難道你要一錯再錯下去嗎?”
一錯再錯…?
聞言,謝征眼底劃過一抹迷惘之色。
“倘若當年,你將麒麟兄妹告知你的事情也知會我們,或許就不會走到那個地步,不是嗎?”
說著,裴君靈的神色也有些苦悶,“這回呢?你不願告訴他,是為他好、叫他不會因此愧疚自責。
一時如此,豈能一世如此?”
“紙裡包不住火,你有沒有想過,你願意與他說、與他自己發現,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謝征抿唇不語,神色卻有幾分松動。
見狀,裴君靈嘆息一聲:“你們之間,應有些事我們尚且不知。但是清規,無論如何,你也好、儀景也罷,皆非獨身一人。別怕,誰若是走岔瞭路,會有一堆人拉他回來。”
像是應和她的話,遙遙的,有人在喚他們的名字。
“清規師弟阿裴姑娘”
“你們傻站在橋頭做什麼?下來啊,快放燈瞭!”
謝征側過臉,便瞧見底下擠擠攘攘的河岸邊,幾人紮堆地望向這邊。
蔚鳳、宣明聆、瓊光、太虛門師徒還有被蔚鳳攬著肩,像是覺得有些丟人,眼神飄忽的傅偏樓。
四目相對時,朝他輕輕笑瞭一下,不見半分陰霾。
“清規,你知道麼。”
裴君靈忽然說,“在《摘花禮道》裡看到你們出來、順利展卷的時候,我便一直這樣想她聲音很輕,又無比堅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半晌,謝征點一點頭,眸色逐漸柔和。
“多謝我知道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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