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谷坐落於荒原與獸谷之交,一線天的峽谷下,鋪開滿地錦綢似的草與花。
山石流水、亭臺洞窟,竟與過往所見白承修的住地極為相似,隻是水汽朦朦,雲霧繚繞,更添幾分異象,如置仙境。
“我將原先的那塊小界碎片給瞭它們。”
傅偏樓與謝征解釋,“龍族出世,總該有個去處,沒有什麼比當年白承修的龍谷,在名頭上更合適瞭。"
除此以外,他也有小小的私心。
天下悠悠眾口,他堵不住,孽龍污名這麼多年,遠非幾句話就能平反的,但龍族對待白承修的態度無疑十分關鍵。
大張旗鼓地復原龍谷,重振威名,某種程度上,就是對那些謠言最好的反駁。
白承修沒有做錯任何事,更不曾被龍族厭棄。
許是明白他的心思、亦或古龍同樣懷有此意,也不知它如何施為,居然以那碎片為底,差不離地造出瞭這副光景。
無律帶老貝殼來過幾次,就連後者,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隻可惜,偌大谷底靜得過分,一路走來,聽不見什麼鳥雀蟲鳴,也無吵鬧小妖,唯餘清風呼嘯到底不是原先的那一座瞭。
越往裡,水汽越重,隱約可聞龍吟起伏。
方寸之間移步換景,眼前陡然現出一座浸在雲中的宮殿,高聳連綿,仿佛群山般巍峨壯闊,大大小小的殿室排開,望不到邊際。
即便峽谷不算小,也難以想象其中藏有如此龐然大物,可知不凡。
正門前矗有四根盤龍梁柱,雕琢之精巧,栩栩如生,似當真有龍身旋伏於上,睛目凜然,瞪向來客。
一行人就此停下步伐倒不是因盤龍柱,而是柱前負手而立的男人。
或者說,妖。
玄黑衣袍針描線繡,不知是何材質,天光之下粼粼生輝,猶如覆甲之鱗,卻又極為柔軟,拖曳下三層玉階。
舉手投足,無不是長久歲月浸淫出的古雅貴重,偏偏那張面容正值盛年,顛倒之下,令人過目難忘。
未戴冕旒而似帝臨,隻字不言已昭其尊。額伸雙角,黑鱗湛湛,燁然若神仙中人。
正是古龍化形。
對於這位壽數悠遠的大妖,謝征早有耳聞,倒還是初見。
他稍稍打量兩眼,對面便似有所察,凝眸回視,目光中掠過一絲異色。
“幽冥石?”
喃喃自語著,像是想起瞭什麼,古龍朝他緩步走來。
傅偏樓蹙瞭下眉,不動聲色地擋在前邊,喚道:“前輩。”
見人雖眉眼平順,神情卻透露出微微的不虞,古龍自知失禮,輕咳一聲。
“怎的還叫前輩?”
肅穆的臉上浮起笑意,竟顯得有些慈祥,他望著傅偏樓,語氣像是在溺愛自傢不懂事的孩子,“不是說過?承修身上有一部分吾的血脈,也算你的祖先。吾名古靳,隨族裡後輩一並喚吾古爺爺就是。”
傅偏樓唇角抽搐,對著這張年輕的臉實在喊不出聲,“
前輩說笑瞭。”
並不在意他略帶疏離的態度,古靳袖手轉身,說道:“進屋再談罷,隨吾來。”
殿內較外更為富麗堂皇,隨處可見以金銀珠寶裝點的壁畫或者擺件,靈物反而鮮少。與其說像仙宮,不如說更像凡人帝王的住處。
隻是個中冷冷清清,長廊走盡都不曾見到第二道人影。
直至古靳領他們進到主殿之中,才見到座首旁候著一位龍角少女。
“古爺爺。”
她有些怕生地張望瞭兩眼來客,躲到古靳身後,扯著他的衣袖不松手。
“澈兒?”古靳蹙眉道,“你為何在此?”
“聽說有外人來,澈兒好奇嘛。”
嘆口氣,古靳寵溺地揉瞭把少女的發頂,與幾人介紹道:“這是應澈。”
謝征眼神一動:“應”
意外於他的敏銳,古靳搖搖頭,認道:“她是應承遇的女兒。”
應承遇,正是三百年前,與奪天盟勾結的那條應龍。
傅偏樓垂落眼睫,遮住眸底的不善,不咸不淡地說:“原來如此。”
他不待見對方,古靳也無可奈何,正要將應澈支開,少女卻忽然出聲:“你就是白哥哥嗎?”
傅偏樓一怔,抬眼望進一雙純澈無暇的瞳目。
“我聽古爺爺說過你。”應澈沖他露出甜甜的笑容,像是根本不清楚上一代的恩怨,“澈兒一直很想見你,可是到這邊十年瞭,哥哥為什麼才過來呀?”
她分明已是個半大姑娘,可心智簡直猶如稚童,天真得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傅偏樓沉默著,應澈又連串地問:“我叫應澈,今年九十九歲瞭。白哥哥呢?你為什麼沒有角跟尾巴,是藏起來瞭嗎?你這麼好看,又是白龍,角跟尾巴肯定也很漂亮!是不是像玉一樣?”
“好瞭,澈兒。”
古靳看不下去,搖搖頭道,“吾與你白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談,你先出去吧。”
應澈有點失望,依依不舍地看瞭傅偏樓幾眼,還是乖乖應瞭,一步三回頭地往外挪。
挪到一半,她瞧見宣明聆,黏在白哥哥身上的眼睛終於移開,輕輕“咦”瞭一聲。
宣明聆不解,朝她溫和地笑瞭笑,她轉瞬紅瞭臉。
宣明聆問:“怎麼瞭?”
“沒,沒怎麼!”應澈受驚地翹起尾巴,支支吾吾道,“哥哥你也很好看!再見!”
她說完,一溜煙地跑去門外,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這孩子”
古靳苦笑,對傅偏樓說,“吾平日裡實在太縱著她瞭,才如此亂來。”
話雖如此,卻並無責怪的意思,反而在替人開脫。
傅偏樓不答,他又自顧自地解釋:“她的父親應龍。當年,先是帶青龍一道離族,闖出那樣的禍端;後來仍執迷不悟,佯裝回頭,到族中偷走瞭幽冥石,最終死不見屍。數罪並罰,它早已被族譜革名。”
“隻是可憐瞭澈兒父親身懷罪責,其它族人心中有怨,並不喜接近她。這些年來,她一直養在吾身旁,什麼都不知道,她很喜歡你,你莫要怪她。”
“與我無關。”
傅偏樓並不想聽下去,冷冷道,“古龍前輩,此番前來,僅是想托您幫忙,前往幽冥。若您不願,我們也隻好離去,另尋他法。”
他態度極不客氣,古靳卻並不覺得冒犯,淺淺一嘆:
“這些年來,你始終不肯來族中看看終究心中有怨。”
傅偏樓攥緊瞭手指,驀地笑出聲:“難道不該麼?”
“白承修,我的父親,當年處境如何,閣下總該知曉。”
他道,“青龍應龍助奪天盟鑄仙器,又往他身上潑瞭謠傳百年也洗不幹凈的臟水。龍族意圖避世,兩不相幫,眼睜睜看他被逼死在獸谷。”
“此前他拆骨解肉,取珠鎮水,將性命修為通通填進這片河山。您如斯修為,豈會不知?既然知曉,為何不聞不問,半分援手都不肯伸,直至今日人已魂飛魄散,才知道挽回彌補?對誰彌補?我嗎?因為這張相像的臉?荒謬可笑!”
他一口氣斥完,逐漸疲憊地低下聲:
“感念龍族這十年裡諸多照顧,但儀景隻是個血脈不純的半妖,非是龍族後裔,當不起這番厚愛。”
說罷,撇過臉去,額心抵著謝征的肩,咬唇不語。
謝征抬手順著他的發梢,望向怔忡的古靳,淡淡道:“冒昧一問,眼下,龍族究竟如何作想?當真如白前輩所言的賭約一般,聽憑差遣?”
長久的靜默之後,古靳道:“應澈她,是這三百年來僅有的龍裔。倘將半妖血脈也算上,不過你們兩人而已。”
“連半妖一起,僅有兩人?”
蔚鳳不由訝然,“龍族竟凋敝至此瞭?”
“你們可知,如今的龍族,還剩幾名?”古靳苦澀說,“加上吾,也不過十一之數。”
“吾自近千年前發覺天道之意,決定避世隱居,不貪俗事,隻圖能延續龍族生息然而,也不過拖延瞭數百年。枉吾修為冠絕於世,壽元悠悠,也不可抵天道厭棄。”
他隱約失神:
“數百年前,吾有一孩兒流落在外,雖是半妖,卻有化龍之資。它在外興風作浪,天道不虞,令兩儀劍出世誅殺於它。”
“傷病、壽盡、橫死吾送走瞭太多,太多的族人。其中有多少是命中該絕,又有多少是天道責難?吾已數不清,也分辨不清”
古龍活過上千載,早年由於意外誤打誤撞,身負數萬功德。
許是如此,天道獨獨放過瞭他。
他曾也是族中受盡疼寵的末子,卻從末到長,眼見著同族一個個淹沒於歲月之中,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子孫“都說上蒼偏愛,才有龍鳳麒麟、無垢道體,出生便在萬萬人妖之上。倘若如此,又何故收回眷顧,非要將吾等逼入死路?”
他仰面慨然,仿佛質問,閉目道:
“那孩兒性行惡劣,卻是因吾未盡生養之責,吾有愧於他。見他哀鳴於兩儀劍下,血脈相連,猶如剜肉。”
“吾不忍心,便祭出龍珠,堪堪保下那蛟妖一片魂魄,帶在身邊溫養教化多年可天道不容忤逆,承修尋上吾時,吾正因天譴虛弱至極,實在分不出心神管顧深究。況且,多年茍延殘喘,吾對天道,心中又怎會沒有怨恨?便不曾回應於他。”
“想必承修也是看出彼時吾太過固執,才會打那個賭。”
古靳看向謝征,“你問吾如何作想?”@“天道殘缺,可與龍族又有何幹?你們前去幽冥,尋天道,意圖平復界水業障。如此一來,道門無虞,然龍族究竟難逃一死。”
“承修不知天道秉性,才會覺得倘若立功,能得解脫之法。”
他眉心泛起不平,冷笑一聲,“殊不知,那般存在,眼中隻有天下平衡。一族存亡,於它僅僅滄海一粟,即便身懷功德,最多不過像吾一般,縱修為高深,也隻能旁觀後輩衰敗,無能為力。”
謝征平靜地聽完,點瞭點頭:
“所以,龍族依舊拒絕插手。"
”
古靳神情復雜地望著他,“送你們去一趟幽冥,倒是不妨事其他便罷瞭。如今龍族剩下的隻這點人,吾賭不起。”
“足夠瞭,多謝。”
見他如此,古靳忍不住道:“你可是學承修當年,將幽冥石煉化,融入血肉?”
傅偏樓抬起臉:“這又怎麼?”
“幽冥石處在幽冥與俗世的裂隙之間,不屬於任何一邊。”古靳道,“一旦到瞭幽冥,旁人或許無礙,仍能循著來路回到凡間,你就未必瞭。”
傅偏樓眉峰打結,謝征則仍漫不經心地撫著他的發尾:“總有辦法。”
“總有辦法?”古靳搖頭,“天真,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難道會有第二條路?”
古靳無言以對,謝征說的不錯,幽冥石已在他血肉之中,他不去,誰也去不瞭。
“幽冥空無一物。”他默然半晌,說道,“你可曾想過,如若僅你一人被留在那裡,你將面臨的是無邊無際的孤獨與黑暗,永遠不見天日”
“到那時,回來的人自會想辦法尋我。”
“哪裡有辦法,失去幽冥石,就連我也找不到路”
謝征打斷他:“那麼,不去就好瞭?”
漆黑眼眸古井無波,瞧著他,說:“恕我無狀,隻是,瞻前顧後,懼怕後果,於是什麼都不去做,便好瞭?便能得救瞭?”
“三百年前,七傑欲阻奪天,留神念於畫,半夜上山。他們豁出命去,可有必然的把握?”
“白前輩以身鎮水,以魂封陣,隻等獸谷那一把火。他吞下幽冥石,佈置這一切時,可是覺得數百年沉浮變換,皆能如他所願?”
“養心宮為避鋒芒,藏匿隱秘,失卻鼎盛之名,淪落三流。展卷那日,可篤定會有七人通過試煉,不負空待?”
“
並無。”
謝征道:“不去爭,談何活路?明知前路渺茫,仍執意而為,若非他們如此,今日我等連這個選擇都不會有。”
他略略揚眉,容色有一瞬凌厲。
很快,又沉靜下來,緩緩說:“既然有路,總該試一試。”話音落地,忽生明悟。©得之則生,弗得則死。
這便是他所求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