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哈哈!”
按住額角,傅偏樓低低發笑。
天道書不解:【汝在笑什麼?】
“沒什麼,”傅偏樓輕輕嗤聲,“隻是想到,先前多番戰戰兢兢地猜測,這一切的背後究竟是誰在搞鬼,有何目的,為何要如此愚弄世人結果到頭來,罪魁禍首原來是我自己。”
因他曾經那一句無心之言,兜兜轉轉招惹出這麼多的是非。
簡直太荒謬瞭。
“不好笑嗎?”
他這麼說著,臉上笑意卻慢慢淡去,化作一片虛無。
【吾不明白。】
天道書沉默片刻,問道:【依吾所見,汝這一輩子有敬重愛戴的親長、有生死之交的好友、有互許終身的情人。雖不至於圓滿無缺,但也算得上一應俱全。】
【汝沒能得到所欲之物?】
隨著它毫無起伏的語調,傅偏樓渾身氣力像是被一絲一縷地抽離。
得到瞭。"
他低低說著,心底一片麻木,已分辨不出是何滋味。
他是得到瞭所欲之物,被拖下水的其他人呢?
任務者們灬謝征呢?
念及那個名字,傅偏樓就覺得仿佛有火聚攏在咽喉不住地燒,燒得他嗓音幹涸,胸口悶痛,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想說,得到又如何?
謝征如何進退兩難、深陷心魔,被卷入無妄之災中,他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他想說倘若如此,他寧願不曾得到過。
想要義正辭嚴地痛斥天道書,告誡它人心並非玩物,他不需要茍且討來的關懷。
可傅偏樓一句也說不出口。
他驟然生出一股劇烈的慚愧與可恥,眼前卻截然相反地,浮現許多張朝他微笑的臉。
花團錦簇,暖意融融。
這場荒唐的鬧劇唯獨對他如此仁慈,給瞭他想要的一切。他就像竊賊鉆進金山寶庫,眼花繚亂,明知這麼做不好,卻無從放手。
指尖掐入掌心,痛不可遏,卻又不得不承認一他需要,發瘋般地需要,為此做什麼都願意。
傅偏樓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所以,也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他垂頭凝視著展平的手,十指修長,幹幹凈凈,他卻錯覺骯臟之至,指尖因壓抑不住的極端情緒而微微顫抖。
良久,傅偏樓才啞聲開口:“我從不自認是什麼好人。”
“但我也從不知曉,自己竟然壞到這個地步。”捂住眼睛,他狼狽地笑,“原來用反派boss來稱呼我,一點不錯。”
【何出此言?】
天道書問:【汝仍欲拒絕吾,不願成為天道?】
它似乎有些困惑,傅偏樓搖搖頭,還未說話,便聽它道:【可上一回,汝分明答應瞭吾。】
【同一個變數,緣何會有此等差別?吾不明白。】
“什麼?”
傅偏樓以為聽錯瞭,慎重地重復道,“上一回同一個變數?”
他尚不能理解,心底咯噔一下,沉沉墜落。
【不錯。】
在他驚異的註視裡,天道書緩緩肯定道,【名為謝征的變數,乃第二回前來此界。】
【隻是前世種種汝已悉數忘卻。】
面色一瞬慘淡,傅偏樓難以置信:“胡說!就算我忘瞭,魔呢?它不在六道之中,莫非也忘瞭不成?”
【與六道輪回無關,變數乃異界之人,一旦離開,留下的痕跡便會被天地抹消,無論存在、亦或記憶。】
天道書語氣平平,【吾能記得,是因吾召來瞭他。】
“不對。”
傅偏樓眉心緊蹙,“照你所言,就算我不記得謝征,總該記得上一世發生的其他事情才是!怎麼會”
雖仍在辯駁,他卻不由記起謝征曾與他說過的,叩心境中空白的一段回憶、以及系統編號缺失的010,思緒混亂,他咬緊牙關,後脊冷汗涔涔。
“再者,謝征如若能離開,也就代表他的任務完成瞭。既然如此,又怎會有這輩子?”
【.
因汝與吾做瞭交易。】
“交易?”
【上一回,汝也來到瞭吾的面前。】天道書說,【汝答應吾,願意一試。】
【不過,在那之前,需先將變數送走。否則,汝不能安心。】
傅偏樓說不出話,那確乎與他眼下的想法一致一無論成功與否,此界繁盛與消亡,至少,他要讓謝征平安無事。
讓他,回到應有的人生中去。
傅偏樓啞聲問:“怎麼做?”
意識到他話裡的意思,天道書略略一頓:【汝願意瞭?】
傅偏樓自嘲一笑:“還有的選麼?”
“不這麼做,此界就會覆滅,不是嗎?”他垂下眼,“死一個和死全部,三歲小孩都知道怎麼辦。”
他想起幽冥裡的蔚鳳一眾,想起外面等待著的古龍、無律,想起安穩長大的永安鎮、問劍谷,小住過的養心宮,想起為天下獻身的白承修與仙境七傑最後,又想起謝征。
第一次來到此處時,他隻覺得世上萬物皆無聊至極,活著很沒意思,也不認為能夠敵過魔。
世間便是毀瞭又如何?他不也一樣會死?人死以後,哪管洪水滔天,他不想費那個心力垂死掙紮。
@可天道陰差陽錯下,給瞭他這般多的牽掛,讓他看到瞭從前忽略的種種光景。
他見識過塵世的喧囂,再也不能無動於衷。
舍不得瞭。
“我答應你。”傅偏樓說,異眸中之閃過一絲決絕,“那個交易,如今也作數。告訴我,該怎麼做?”
【…】
【殺瞭他。】
傅偏樓眼角一跳。
【毀掉變數在此界的身軀,我會動用最後的餘力,送他離開。】
“殺死謝征”
呼吸急促起來,傅偏樓驟然想到曾經做過不止一回的噩夢。
那個,他囚禁瞭謝征,又親手殺瞭對方的夢。
倘若那不是夢呢?
他怎會有本該被抹消的記憶?
是瞭,傅偏樓猛地捂住左眼,心底冷靜得可怕,真如天道所言,他什麼都不記得的話,之前過鬼門關時另一半的隱約印象又是怎麼回事?
一定發生過什麼他絕對做瞭什麼。
他很瞭解自己,最為珍重的記憶,怎甘願就此消散於兩界的壁障?
換作現在的他,會怎麼做?
抹消前便將記憶取出,封存在某個安全的地方。
必然不是凡物,甚至能跨越輪回,不會離身,以便能隨時接觸到傅偏樓閉瞭閉眼。
鎮業槍。
若是他,就會放在那裡。@心底仿佛燃起一團火,灼燒得五臟六腑都在疼痛抽搐。傅偏樓一刻也等不下去,轉身就走。
天道書不曾料到他這番舉動:【汝去何處?】
“清雲宗。”
【清雲宗?汝尚未臻至大乘,還不到重鑄奪天鎖的時候。】
“我知道。”傅偏樓沉聲,頭也不回,“我要先確認一件事。”
天道的話是真是假,當真有上一世,又到底發生過什麼?
他必須弄清楚。
遙遙目送青年遠去的背影,天道書靜默半晌,首回發出茫然的一聲嘆息。
【不系.
莫非,吾錯瞭麼?】
【天道它,並不懂人心。】
空白房屋中一片靜默,僅有舊電腦的音箱不斷發出摻雜瞭滋滋啦啦電流的聲音。
【它將感情想得太過簡單,以為隻要這麼做,就能喚起傅偏樓的欲求,殊不知,帶著目的的接觸恰恰適得其反。】
【但,】不系舟道,【我依舊聽從瞭它的話。】
“為什麼?"011縮瞭縮脖子,“既然你覺得不好,為什麼不阻止它?”
不系舟說:【這一劫難,說到底,源於最初我不應當的心軟。倘若當年,我不曾執迷不悟地要留下兩儀它們,天道也不必退而求次,造出上古血脈。】
【無形如能圓滿,秦知鄰便是再有手段,也無力撼天這是我犯下的錯誤,卻反噬在天道身上,我於心有愧,不敢妄動。】
孰是孰非,誰能擅作定論?
天地已印證過它的過失,致使瞭如今的浩劫,天道替它受難,不惜就此湮滅,它又如何能指摘這一線生機?
然而,一遍遍地重來,一遍遍地失敗。
無論是它、亦或天道,力量都瀕臨幹涸,傅偏樓的意志更是走到瞭懸崖邊沿,搖搖欲墜。不忍與懷疑在心中不斷滋長。
這麼做,當真是對的嗎?
可事已至此,哪裡還有選擇?
顯示屏正對著謝征的臉,將那雙漆黑如潭水的雙眸染上幾分湛藍。
不系舟忽然百感交集,輕聲道:
【謝征,或許該稱你“變數”。我想,天地彰顯與我們那來自異界的一線生機,大抵就系在你的身上。】
謝征掀起眼睫,定定望去。
【是你讓我看到瞭第二條路,為瞭那樣的結局,我願意一試。】
不系舟說:【故而,我違逆天道的意願,在傅偏樓成為奪天鎖前擅自倒轉輪回.
重來一世,有瞭這輩子,才會被關在這裡。】
“重來?宿主?”短短幾句話,透露出的含義太多,011磕磕巴巴道,“什麼意思”
謝征則在短暫的失神後平靜下來,稍有意外,又覺得理所當然,嗓音略略低啞:“第十個任務者,是我?”
【是你。】
不系舟道,【早在你十五歲那年,系統便選擇過你。隻是你失去瞭那段記憶,小十也在迭代之後悉數遺忘,變成瞭白紙一張的小十-。】
011怔然:“我”
【不要悲傷,我的孩子。】
電腦亮起一個笑臉,像是在寬慰,【想不想取回自己的記憶?】
“誒?"011眼中一亮,“可、可以嗎?”
【當然。我就是為此,才一直在幽冥等待著你們。】
不系舟柔聲道,雖然電腦沒有眼睛,但謝征知道,它在看自己。
雪白的光球自屏幕中心逸出,莫名的,謝征感到一陣親近與熟悉。
【這是你的記憶,三年前,你最後交予我的東西。如今,終於到瞭物歸原主的時候。】
不系舟說著,逐漸耗盡瞭氣力,聲音信號不良那樣變得斷斷續續,光芒也黯淡下去。
但它的語氣卻仿佛仍在微笑:
【人心乃世間最不可掌控、最為可怕的東西。但我願意相信.
因那也是最無與倫比的可貴之物】
【謝征往後,就交給你瞭】
邈邈話音中,謝征失神地望著那個光球,下意識朝它伸出手去遺忘的前塵中,他看到瞭十五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