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 前生(下)

作者:扇九 字數:5553

臨行前,謝征曾玩笑般地問他:

“荒原乃妖獸聚地,風土人情和虞淵大相徑庭。有無所欲之物?或可為你順途捎來。”

傅偏樓覺得好笑,謝征偶爾會有這樣的閑心思,帶些東西給他,仿佛怕獨自留在清雲峰的他寂寞一樣。

要是是為討他歡心,偏偏不獻奇珍異寶,多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逗趣一般。

譬如先前外出歷練,行至雲儀,回來居然架瞭副紙鳶上門。

傅偏樓啼笑皆非地接瞭,問他何故買這種小孩子喜歡的東西,謝征沉吟著,睫羽瞥來幾許笑意,說:“瞧著似你。”

那紙鳶是個呆頭呆腦的點睛老虎,做工粗糙,不倫不類,比起百獸之王更像隻額頭寫王的傢貓。傅偏樓聽瞭,眉梢一挑,不免著惱。

謝征卻又說:“它的引線斷瞭,掛在樹上,風大,眼見就要吹走,我便撿瞭回來。”

原來不是買的,是撿的。

聽完來歷,傅偏樓更惱瞭,皮笑肉不笑地問:“怎麼,諷刺我像沒人要的垃圾?”

“何必這麼想自己。”

不贊許地投來目光,謝征道,“風箏,紙鳶,這種東西,一旦斷線,就無處可歸。漂若浮萍,身不由己。”

傅偏樓道:“放不瞭的紙鳶,要來也無用,隨它去。”

他言語帶刺,謝征風輕雲淡地笑瞭笑,沒有作聲。

傅偏樓有些不快地將紙鳶收起,過瞭片刻,謝征才低低道:“我給它新系瞭線,不要緊瞭,能放。”

“萬一線不夠牢,又斷瞭呢?”

一想起他方才說自己像這傻老虎,傅偏樓就下意識地嗆聲。

“.

那就找回來。”

謝征不知在想什麼,聞言不假思索,“再系一次。”

傅偏樓一陣無言,覺得跟個紙鳶較勁,真有夠蠢的。

於是就此止住話頭,不瞭瞭之。

這個任務者也不是什麼蠢貨,卻時不時會像這般,認真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念及過往種種,傅偏樓不知這回謝征又打算折騰什麼,幹脆一揮手:

“沒什麼,把你的人安安穩穩帶回來,別半途失蹤就成。”

這句話本也是玩笑,他從不覺得憑謝征的本事,會出什麼岔子。

交托對方的責任,沒有一樣完成不瞭過,僅就此而言,算是他今生最為仰仗信賴之人。

卻不想一語成讖。

指尖一顫,傳訊紙鶴在靈力湧動中化為齏粉,紛紛揚揚撒瞭滿身。

傅偏樓卻恍如未覺,維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神情凝滯,血液凍結。

好半晌,他才尋回意識,想起方才下屬稟報的噩耗深陷荒原,生死不明?誰?

謝征?

怎麼可能,他臉色陰晴不定,無名的亂子不過是在荒原外圍,一條靈脈被人盯上罷瞭。個中關節他早就暗地遣人打通,謝征隻用往返一回,前去確認便可。

這一趟不說毫無風險,也該手到擒來才對。

甚至他還別有用心地算好瞭時日,待人歸來,定要上山一敘。

按腳程看,回來那會兒正值中秋,清雲峰頂適宜賞月,恰能借故相邀。

可如今呢?

耳邊似仍回蕩著紙鶴裡那慌忙的一句話,深陷荒原、生死不明,生死不明“哐當”一聲,桌面茶盞四仰朝天,茶水灑瞭一地。

傅偏樓胸口劇烈起伏,瞧著這片狼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自己起身太過倉促,撞翻瞭桌角。

他按住眉心,試圖平復心緒,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決堤般擊拂而來,想什麼都不得章法,愈發急躁下,眼前竟騰起縷縷黑霧。

【怎麼回事?】

魔的聲音驟然響起,【傅偏樓,你在害怕?】

“害怕?”

傅偏樓一怔,隨即嗤之以鼻,“胡言亂語。這世間有何物值得我怕?”

【是麼…】

魔意味不明地笑瞭聲,【那個任務者,你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

傅偏樓蹙眉,他被柳長英禁足在清雲峰,什麼都做不瞭。

除瞭派無名的人去荒原找尋,還指望如何?

【說得也是,是我多此一問。】

輕飄飄地應完後,魔又開口,傅偏樓總覺得它語氣中帶著莫名的煽動。

【一個好用的任務者罷瞭,就算當真有何不測,換個主事便好。我看,以前你常用的那個叫楊不悔的傢夥也挺不錯】

“謝征還沒死。”

傅偏樓打斷它,先前那股失措的情緒再度浮上,攪得他心神不寧。

闔目調息片刻,他收斂瞭失態,眸色沉定下去。

掐訣點上空白箋紙,紙鶴飛起,細細將安排吩咐下去後,傅偏樓拂袖轉身,離開瞭這間屋子。

謝征之於他,算什麼?

方便行事的棋子、頗有默契的同盟、最不可信任的任務。

就如魔所言,這樣的傢夥,死掉也無所謂,不如說反而該松一口氣。

光是他的存在,就會不斷地令傅偏樓回想起曾反反復復落入囹圄、匍匐人下的那幾輩子,領略到自我的無能、可笑,和軟弱。

天道使他徜徉在看不見出口的輪回中,折騰出這荒唐的一出戲,傅偏樓已懶得追究背後成算。

對他來說,活著隻是活著,有一天算一天。

所做的一切,不過為瞭讓自己過好一點,畢竟他怕疼、怕苦,厭惡受制於人。

但這些東西都是可以忍受的。

呆在清雲峰上,等待著傳訊的日夜卻令他逐漸難以忍受。

分明是平日裡見慣瞭的一成不變的風景,高不勝寒的峰頂,到瞭秋日,抬眼便是蒼涼的天與雲。

強烈的孤寂,忐忑,不安,空空如也。

按捺到第五日,無名仍然未能傳來任何消息。

傅偏樓在水潭旁的松石前枯坐半宿,晨曦撒落肩頭,柔柔掃過被夜露沾濕的衣襟。

餘光觸及,他不禁想起,為瞭避人耳目,謝征總趁此刻上山。

從陣中走出,穿過松濤掩映的小徑,敲開他的屋門時,肩頸也會洇出相似的痕跡。

這麼想著,他緩緩起身,步入山後禁地,提槍去找瞭柳長英。

一場與其說比鬥、不如稱作以命相挾更為合適的混戰,最終,傅偏樓如願以償,拖著傷重的身體被放下瞭山,馬不停蹄地奔向荒原。

他不明白自己是在做什麼,簡直像被另一個人奪舍瞭似的,沖動而瘋狂。

不眠不休,冷醒到精明地追查、搜尋,不放過毫末線索,跟著來到一座藏匿偏僻的秘境中。

看到倚在宮殿角落,渾身是血的青年時,傅偏樓頭頂吊瞭許多日的利刃差點落下,渾渾噩噩的眩暈之後,他近乎無意識地撲瞭過去,扣住對方溫熱的手腕,死死抵住脈搏。

指腹下是活生生的跳動。

傅偏樓這才抽瞭口氣,後脊連同掌心都是冷汗。

他在害怕,無可否認、無可辯駁。

他害怕這名任務者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再也不能回到清雲峰,與他說話。

他從不知天底下有這等宛若焚心的感覺,不是因自身處境而起的惶恐,而是因另一個人的安危生出的牽掛。

太可怕瞭。

待那雙黑眸睜開,望進他眼中時,傅偏樓哆嗦地咬住下唇,太可怕瞭。

魔在耳旁低喃,像是憎恨,又像憐憫: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傅偏樓,】它哈哈大笑,【你完瞭啊!】

【這傢夥是什麼人,你也敢喜歡?告誡過你多少遍,任務者居心叵測,在你被些許假意釣上鉤的那一刻,註定是自尋死路!】

傅偏樓呼吸急促起來,他盯著左腕上那根失而復得的紅繩,心底緩緩墜沉。

原來他真的像那副紙鳶。

被系上線,就逃不瞭瞭,徹底栓死在謝征手裡。

卻還無怨無悔。

難怪十次輪回,都以慘敗收場。

任務者,就是這般一點一滴收緊獵網,將他勒死的嗎?

傅偏樓會下山來尋他,著實出乎謝征的意料。

對方踉蹌跌在懷裡,緊緊攥住他的手腕時,謝征甚至錯覺傅偏樓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然而,那張形容跌麗的臉再度抬起時,浮現的神情卻無一絲軟弱,淬瞭毒般陰沉。

“你到此地來幹什麼?”

輕蔑的問話,仿佛居高臨下地斥責屬下,“那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胡亂無事生非。要不是柳長英忽然讓我下山歷練,順道過來看看,你打算困多久?”他不提還好,一說,謝征也想起先前的經歷,臉色一變。

“不多久。”@輕輕推開傅偏樓站起身,他的嗓音寡淡下去:“陣法我已破瞭,聚集的妖獸皆數斬斃,再養數日傷就能出去。”

“真威風。”傅偏樓冷笑,“如此厲害,怎會落入這般境地?”

“便要問你瞭。"

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紋著青花的小瓷瓶。

瓷瓶並非凡物,瓶口封著不令藥力逸散的靈符,本身就價值不菲。

可相比起裡邊的丹藥,簡直不值一提。

“我是追著這個,才會誤入秘境。”謝征低聲道,“前來荒原的路上撞見的。”

準確來說,是無名成員暗地準備進獻給附近世傢傢主的寶貝,卻不知為何走漏瞭風聲,引得一場混戰,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更何況,他比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神丹。”

謝征盯著傅偏樓的眼睛,“我以為,成玄死後,你便不必再煉制它瞭。"

以血肉凝就的丹藥,光是想想怎麼來的,他就覺得手裡的瓷瓶在灼燒。

“偶爾。”

傅偏樓挪開目光,“有瞭它,行事會方便不少。”

這樣輕描淡寫的態度幾乎瞬息點燃瞭謝征心中的怒焰。

他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傅偏樓忽而想到什麼似的:“對瞭。"

目光在瓷瓶上一掠而過,像是覺得是個好主意般,他眼眸微亮。

“我記得,你是雜靈根?”

謝征的修為從不落於他後,久而久之,傅偏樓差點都忽略瞭這件事。

而此刻,他重新憶起,這是天資差勁的任務者,不,天底下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誘惑。

是將一個人留在身邊,最好的恩惠。

“既然你拿到瞭,這瓶就是你的。”

傅偏樓努力讓自己顯得不以為意些,“等回清雲宗後,我再為你煉制幾爐,洗得徹底些”

謝征驀地哂笑。

他說不清積蓄在心頭,沉沉欲傾的情緒因何而起。不僅僅是憤怒,時不時還夾雜著尖銳的刺痛,宛如火中崩碎的鋒利鐵片。

掌心瓷瓶為靈力纏繞,化為灰燼。

迎著傅偏樓錯愕的眼神,謝征隻冷冷道:“我不需要。”

他其實想問,為何不多愛惜些自己的身體?

也想問,知不知道這麼做很危險,容易招惹他人覬覦?

這回的意外裡,他便遇上瞭一個追著所謂神丹而來、想要探明煉丹藥方的修士。

對方是煉器世傢出身,興沖沖地告訴他,這或許是傳聞中的上古血脈,無垢道體。

令世人趨之若鶩的極好材料。

不難想象,倘若傅偏樓被他發覺,可能會遭遇怎樣的事,盡管那人看上去並無惡意。

質問的話到瞭唇邊,卻無法出聲。

因謝征驀地察覺瞭不對:那些話聽上去,比起叱責,更像是擔憂。

平心而論,這樁事傅偏樓做得很小心,就連他也是至今才發現。

在眼下修為還算不得多高的時候,神丹的確是一大助力,與所得之利相較,冒的風險不值一提。

清雲峰又不是誰都能上去。

再者,傅偏樓也非心中沒數之人,年紀雖不大,手段卻很老辣,他素來放心。

所以,為何他會這般生氣?

實在反常。

謝征厭惡這般不受控制、失卻冷靜的感覺,容色沉得厲害。

“”

見他如此,傅偏樓頓瞭頓,側過臉去:“那就算瞭。”

像自以為是的天真仰仗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他臉上一片空白,很受傷的模樣。

幽微的心緒稍縱即逝,不過眨眼就消散瞭,快得仿佛錯覺。

但謝征瞧得很清楚。

猶如驚蟄乍然哄響,分辨不出憐憫亦或疼惜,心底難以欺瞞地震顫。

他陡然明白瞭什麼,不可思議、無法接受。

這人是他的任務目標,寫於一本書中、與他並非同一個世界的存在,不該投射任何感情才是。

太荒謬,太不應當。

於是萬般思緒,藏匿無聲之中,恍惚懵懂地有瞭意識,但臨到頭來,誰也沒敢承認、沒能說出口,越是在意,越要深埋心底。

越是珍重,越會自作主張。

走到最後,分明忘乎生死同赴幽冥,卻仍不知彼此心意。

從天道書那裡得知真相後,傅偏樓的心弦徹底崩塌。從幽冥出來,他模模糊糊地問瞭謝征一個問題。

他問:“謝征,我有時想,倘若當年我沒有逃走,而是與你一起在永安鎮住下,會怎樣?”

倘若當年,他們並非那般,在最糟糕的時候沖突地相識,以至於後來每一回獨處,都仿佛短暫的搏鬥與撕咬,會怎樣?

至少,應當比如今稍微平和、坦率、柔軟一些,而非充斥著懷疑、猜忌、隱瞞。

@和求而不得,出口之前便已踟躕吞聲的妄念。

謝征愣怔出神時,沒有一絲防備。

因而傅偏樓輕而易舉地得瞭手,將他迷暈、帶到早早準備好的暗室中,囚禁起來。

找尋留存住記憶的辦法,費瞭他不少功夫,在一切安排妥當後,傅偏樓帶著投奔他的老貝殼,來到那處暗室。

被鎖住靈力的謝征站在桌旁,如同一隻受縛的名鳥。

傅偏樓既悲哀,又忽然難以言喻地高興起來。

他想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情景,覺得自己像瘋瞭。

他要放這隻鳥回傢,他要結束這錯誤的一切。

這或許是他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會令謝征歡喜的事情。

“傅偏樓。”

出乎意料的,謝征嗓音雖冷,神色更多的卻是復雜,而非憎惡。

他喚瞭一句,爾後問:“這樣關著我,有意思?”

“嗯,沒意思。”

傅偏樓想,自己約莫是笑瞭,“所以,我送你走。”

如想象中的無數次一樣,他抽出鎮業槍,沒有猶豫,極端冷酷地刺穿瞭謝征心口。

那是傅偏樓所見過最為可怖的鮮血。

令他即便早有準備,也不禁眼瞳收縮。

但他仍如設好行動的木偶那般,展臂將對面落倒的身體撈住,盡可能輕巧溫柔地放在床上。

謝征的神色已然渙散瞭,卻仍定定望來,嘴唇張合,像是想說些什麼。

“你不要”

不要什麼呢?

傅偏樓沒有想下去,他已經沒法回頭瞭。

“噓,不疼的。”他喃喃著,“我讓老貝殼給瞭你一個好夢。”

謝征慘白的臉頰和緊蹙的眉峰,令傅偏樓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初見的那一天。

那個少年也是如此,臉色慘白,漆黑雙眸幽深地盯著他。

他記得那時滾燙的眼淚,還有不甘的質問“為什麼是我?”

“我有需要照顧的傢人,有計劃好的人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傅偏樓閉瞭閉眼。

沒關系,他在心裡輕輕說,回去以後,你什麼都不會記得。

你可以照顧你的傢人,走在計劃好的人生路上,完成非做不可的事情。

雖然他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世界,也再不能插足。

但懷抱著這些記憶,以這樣的心情迎來終末,於他而言已是一種奢侈。

“謝征,就當是做瞭一場夢。”

他幾近溫柔地註視著謝征,以從不敢明擺的、貪戀的眼神,描摹過五官的每一寸。

老貝殼猶疑地問:“小主人,這真的好嗎…”傅偏樓已然聽不進去。

靜靜地看著,慢慢地,再聽不見半點聲息。他才探出手,輕輕觸碰曾經可望而不可即的面頰。

不復溫暖,比他還要冰冷。

謝征死瞭。

像是麻木的感官終於有瞭知覺,心底驟然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痛楚。

太苦太痛,逼得傅偏樓情不自禁地垂下臉。

眼淚一滴,一滴地掉落在謝征未曾展開的眉心,沿著眼窩滑到眼尾,拖曳出長長的水痕。

就好似死去的人也在哭。

直到此刻,傅偏樓才敢放任自己宣泄些許心聲。

“對不起,”他伏在謝征耳邊,對著不能聽到的屍身低低說,“我愛你。”

從始至終,你都不知道,也無需背負這沉重的感情。

真是太好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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