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 回傢

作者:扇九 字數:8287

春暖溪融,問劍谷峰外送川浩浩湯湯,曲折地流下山去。

行船的蓑衣老翁照例接送著上下山的弟子,層疊白衣猶如浮於水面的雲絮。

天光正好,山水明凈。

數月前那昏暗到仿佛天崩地裂的景象,界水張牙舞爪的濁氣業障,再也瞧不見半分殘餘。

倏然,頭頂掠過幾片黑影,似鳥雀投下,轉眼不見蹤跡。

船上有幾位知覺敏銳的修士紛紛仰臉。

“是哪位真人就此過路?”

“玄衣,又夾雜一抹紅影莫非是太虛門來客?”

“太虛門,嘶,該不會是”

竊竊碎語,有人明瞭,面上不禁現出些許歆羨與向往;還有人沒轉過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誰啊?”

同行者小聲提點道:“你可別忘瞭,無律長老、哦,如今該叫谷主瞭。無律谷主今日在問劍峰設傢宴,能接到請帖的,不就隻有那幾位?”

“原來如此,”那人恍然大悟,“行天盟盟主?”

“行天盟已然解散,如今該叫太虛門的不悔真人瞭。"

“話說回來,為何行天盟要解散?憑當時的聲勢,足矣號令半邊道門瞭吧!鼎盛之時的龐然大物,竟說沒就沒瞭,真可惜。”

“可惜是可惜,但行天盟又非奪天盟,有坐擁天下之野心。既為替天行道而立,如今天道重歸,豈有繼續下去的道理?若是不解散,才叫人擔心是不是暗中有鬼呢"

“說的也是算瞭,頭疼這個作甚?那些大事又跟我們無關,還不如想想這趟的任務牌該如何交差呢。”

“怎麼無關瞭?當初還天,我可也是其中之一!"

交談之聲逐漸飄遠,另一廂,落腳在問劍峰的三人裡,陳勤輕飄飄瞧瞭楊不悔一眼。

“禦訣法門還需精進。”

元嬰修士叫築基弟子瞥見身形,簡直丟人。

“是,弟子這段時日太過懈怠,勞師尊費心。”

楊不悔低頭應下,心底則暗暗嘀咕,若非對方突發奇想要“乘風而來”,一個縮地成寸不就解決瞭?

想他一介元嬰修士,費勁跟上兩名合體期,真真一刻也不敢放松,哪裡還有多餘心思隱蔽氣息?

腹誹之時,一旁陳不追替他開瞭口,不客氣地指責道:

“舅舅,你少怪師弟。但凡門中那些事情,你親力親為些,不要什麼都堆在他身上,師弟也不至於連修行的功夫都抽不出來!”

“呃…"

陳勤悻悻無言。

還不是怪他師尊,好端端的,做什麼要把門主位置給他?害他手忙腳亂焦頭爛額不說,成天哪兒也去不瞭,找謝征喝個酒都沒空。

“還有你,不悔師弟。”陳不追接著看向楊不悔,“他是你師尊,又不是你主子,平時少慣著他,不該你操心的一律做沒聽見,知道麼?”

楊不悔恭恭順順:“師兄教訓得是。”

見他一臉假笑,陳不追無奈扶額,這小子當盟主那會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得多瞭,本就尖酸的性子愈發彎彎繞繞,難以揣摩。再看想一出是一出、傻不愣登的舅舅此時此刻,陳不追無比想念他的謝大哥跟偏樓哥,也就他們制得住這倆不省心的傢夥。

“罷瞭,走吧。”他搖搖頭,“宴席快開瞭可不能錯過。”

陳勤與楊不悔聞言,不再作弄,收拾番儀容,正色朝山裡行去。

對外說是傢宴,可真正能來到這裡的人心中都門兒清,其實,叫送別宴才對。

送的不是活人,而是畫中七道幽魂。

《摘花禮道》最後一次展卷,為期半個時辰的宴席,隻為好好餞別。

“喲,不追。”

繁花似錦,團團簇簇圍攏著庭院。

遙遙的,石亭裡有道懶散靠在憑欄上的身影沖陳不追揮瞭揮手:“好久不見。”

“明英前輩好久不見。”

斂去傷感心緒,陳不追淺淺而笑,與陳勤兩人打瞭個招呼,便登上石亭,四下張望著奇怪道:“葉前輩呢?”

說著下意識捏瞭個手訣,就欲算一算,餘光瞥到似笑非笑的明英,又訕訕收瞭回去。

“和她心心念念的好妹妹們在一塊兒。喏,就那邊。”

朝前一指,明英仍沒骨頭似的半躺著,抬瞭抬眼皮,端詳會兒陳不追的面相,爾後滿意地點點頭,舉起酒杯:

“不錯,頗有幾分我當年的神韻,大事小事,無不可算來,陪我喝一杯!”

明英那傢夥,就知道喝酒,可別把不追那麼乖的孩子帶壞瞭。"

距石亭幾十米開外,一株如雪爛漫的棠梨下,葉因沒好氣地瞪瞭那邊一眼。

雖是抱怨,她面上笑意卻越發溫柔,左邊靠無律,右邊靠清重,三名女修肩並著肩,坐在樹下撿柳枝與落花編花環。

無律一改平時簡單的白裙披掛,錦繡衣裳點綴著嫩綠與鵝黃,滿頭烏發也仔細挽瞭起來,一支紋銀鏤月簪斜斜飛進,流蘇垂至耳畔,襯得肌膚有如冰雪凝就。

她從流水載來的瓷盤上拈瞭幾枚果子,分給清重,又喂瞭口抽不出手的葉因,閑閑一笑。

“你以前也在信中與我抱怨過,‘明英喝酒誤事,攪瞭你的局’想不到後來,還是被他騙走瞭。"

“那會兒我就瞧出來瞭。"

清重掩唇,“姐姐寫信,十回裡有八回要提明英如何如何。你總這樣,喜歡什麼,就常常說到,我還偷偷想過怎麼給你們辦道侶大典呢”

葉因臉上一紅,挨個敲瞭敲腦袋:“好啊,打趣我?我有什麼好說的,倒不如說說你們!”

“清重,聽說你和太虛門那個陳勤來往不少?今日他是不是也來瞭?”

清重:“

君靈才接任宮主位置不久,太虛門同在虞淵,避免不瞭相交。我替她打點幾番,至於別的,就免瞭吧?”

“那天歌呢,”葉因扭頭,“三百多年,竟然一個入眼的都沒有?男修不行,女修呢?”

無律:“你吃這個。”

被塞住嘴,支支吾吾好一陣才咽下去,葉因鬱悶嘟噥:“不就問一問嘛,小氣。”

“你問些別人能答上來的,便不會被堵瞭。"

不知何時,樹下多瞭道火紅的纖長影子。

“時雪?你跟逢之祭拜完師娘回來啦。”

陸時雪頷首,輕輕一嘆:“說是師娘,落英真人卻更似我們的師父。未曾想到,師尊、宣雲平他竟然會做出那樣的事。”

“時雪將師娘的墓碑拆瞭。”穆逢之走來,身後跟著亦步亦趨的瓊光、師寅、麒麟兄妹,“那是宣雲平立的,顯然有合葬之意,碑上空瞭塊地方。我們重新刻瞭一個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真是弟子的不是。”

“宣雲平不配與她合葬。”陸時雪冷冷道,“縱有下輩子,也莫再糾纏才好。”

“我也這麼想。”

穆逢之說完,葉因觀他神色有異,略略挑眉:“怎麼?”

“聽說瞭些令人不快的事。”陸時雪道,“穆行之還有他那名弟子嘖,早些時候,就該多揍他幾頓,叫他生不起那些多餘心思!”

瓊光苦笑一聲,看瞭眼師寅,後者搖搖頭:“都過去瞭。"

此言一出,幾人面上皆浮現出幾分恍惚。

是啊。”

無論宣雲平做瞭何事,亦或穆行之怎樣困頓在穆逢之留下的陰影中不可自拔,都已然結束。

師門上下,恕己和走意皆沒能熬過天道復蘇後的道心反噬,如今隻剩一個小師弟成化,還因濁氣入體、修為大減,不得不閉關休養。

可就像老樹終於抽去瞭病根,雖枯葉凋敝,卻有新芽初生,一切百廢待興。

“師娘的孩子很好,長相不談,個性與他娘親很是相似。”

陸時雪唇角彎起,“我傳功的那個孩子,蔚鳳,他也很好。以後,定能幫著重振問劍谷。”

“重振?”

清重一臉挫敗:“前輩,如今的道門,哪裡還有宗派能與問劍谷爭鋒?有無律和清規兩個大乘期坐鎮,聽說儀景瓊光也隻差半步,還有舒望明光…”

不出意外,要不瞭十年,問劍谷就會有六名大乘期。放在天地滅法前,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清雲宗倒後,儼然已成心照不宣的天下第一仙宗。

“哈哈”

葉因忍不住大笑,捏瞭捏她的臉頰:“養心宮也不能落後哦。”

無律跟著笑瞭片刻,問道:“舒望和明光呢?我記著,是他們帶兩位前去祭拜。”

“去尋你的弟子瞭。"

陸時雪道,“他們似乎有話要談。”

雖“有話要談”,不過半路,宣明聆便被郭詹與方且問探討還天之器的聲音吸引過去,正巧沈應看在與謝征說話,蔚鳳便抱著劍,坐在逗011和老貝殼玩的傅偏樓身旁。

“結成器陣,禦人而引濁氣?真虧你想得出來!倘若走差半步,便前功盡棄大膽,大膽,你和方陲當年一樣瘋狂。”

“郭兄謬贊,不過我自認為還是更勝一籌。”

“方陲已逝隻是,我還有一惑未解。奪天鎖的殘骸去瞭何處?”

“這個啊,半截用在還天之陣中,後來還給瞭傅道友,天道從幽冥掙脫而出後,另半截掉在界水裡,被傅道友找瞭回去。眼下都在他手裡,隨他怎麼折騰咯。”

那邊話講到此處,沉默多時的蔚鳳順勢開瞭口:“你打算怎麼折騰?”

“那東西是柳長英和我生前的屍骨所鑄,時至今日,白龍血脈也好、無垢道體也罷,都沒瞭用處,我給埋在龍谷瞭。”

傅偏樓顯然也在聽,將手中點心喂出去,拍掉碎屑,嗓音平淡。

蔚鳳定定瞧著他恢復正常的雙眼如今,原本蒼藍色的左眸已化為點漆般的濃墨,隻是對光細細看去,清澈如鑒的瞳仁裡,仍泛著一汪奇異的藍。

“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明白。”

蔚鳳說,“那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周霖使瞭什麼咒法?還有,給出那滴精血以後我的身體似乎被剝離瞭某樣東西。”

“此處由我011來說明n正抱著紅豆餅大啃特啃的小黃雞舉起翅膀:“簡而言之,是不系舟一時興起!”

“什麼叫一時興起?”蔚鳳唇角抽搐,“那麼要緊的關頭…”他差點以為又出瞭什麼岔子。

“咳咳,”011心虛道,“這個,成與不成都不影響啦,不用在意。”

它清清嗓子,從周霖的失控開始說起。

上一世的最後,不系舟為還天器陣能順利進行,特地與尚且在世的鳳凰與麒麟送去忘川水,望能令下一輩子的他們願意出手相助。

隻是它被天道書困於幽冥,種種佈置毀於一旦,不過謝征陰差陽錯下贏得瞭幾人信任,倒也沒什麼妨害。

而周霖,她前世一路顛沛流離,失去周啟後渾渾噩噩,到後來,更是被秦知鄰占據身心。

不系舟的到來讓她暫時找回瞭意識,她不甘被秦知鄰這般利用,便想盡辦法,妄圖脫離對方的掌控。

“那道咒法,針對的並非秦知鄰的奪舍之法,而是更早留下的一道咒術。”

“什麼咒術?”

傅偏樓道:“還記得加諸於我身上的奪天之業麼?”

蔚鳳點點頭。

“冤有頭債有主,為何這東西會算到我頭上?不覺得很不講道理?”傅偏樓冷笑,“是因在下手前,秦知鄰便以咒術遮蔽瞭他與方陲身上的天機,而柳長英又死瞭,隻能找到我。”

周霖看破瞭這些,那道咒法,是用以轉移債孽。

那一刻,身形本就寡淡許多的魔在眼前煙消雲散,消散前,對所有生靈都滿懷惡意的存在看著他,又望向山巔,幾不可聞地留下最後一句話。

一“多謝。”

奪天而生出的龐大因果,到底還是物歸原主,轉而纏上瞭秦知鄰僅剩的神魂。

修補、破壞,周而反復。

往後數不盡的時間裡,他將一直如此償還自己的罪孽,直至結清為止。

隻是,那或許是很久很久以後瞭。

“彼時,幽冥之下,天道書認可瞭不系舟的辦法,將它放出;周霖的這一手恰到好處,令它能夠先一步從界水掙脫而出。”

三百年的業障實在太過深厚,再如此下去,即便能使天道回歸,道門也將因承擔過多的濁氣,死傷無數。

不系舟並不欲看到那樣凋敝的景象,於是,它做出瞭選擇。

召回三大仙器,填補有形之物初生的空缺,再使無形歸來,天地完滿。

恰如其分的,兩儀劍、鎮業槍、空境珠,皆為蔚鳳和傅偏樓隨身所攜;而此世之中,幾乎全部的上古血脈,都聚集在雪山山腳的陣結之處。

冥冥中自有定數。

這段因人欲而起的孽債,終於也因人欲償還幹凈。

有形無形回歸天地,形成混沌鐘的虛影。

於是靈氣豐盈,福澤萬物,業障就此消融。

“也不枉我們為此丟瞭性命。”

無琊子從後走出,蔚鳳和傅偏樓一愣,低頭行禮:“前輩。”

“嗯。”

或許首回露出這般柔和的神色,無琊子深深看著他們,微笑著說:“你們做得很好,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好得多。”

後退,躬身,見禮。

這個舉動嚇瞭兩人一跳,她卻不以為意,嘆息般地說:“這麼一來,我也能安心上路瞭。"

傅偏樓似有所感,怔忡道:“無琊子前輩半個時辰到瞭麼?”

“用不著難過,該高興才是。”

無琊子高傲仰頭,“也替我謝謝柳天歌,要走就走個幹幹凈凈。不必再困在畫中,而能再見一見這片天地,吾心甚悅。”

她說著,背過身去,身影一點點變得淡薄起來。

此一走,便是魂飛魄散。

傅偏樓咬牙:“恭送七位前輩。”

蔚鳳,以及另一邊的宣明聆和方且問異口同聲:“恭送七位前輩!”

梨樹下,葉因拂去掌心的草葉,將兩枚花環分別戴在無律與清重發頂。

“差不多瞭。”

她笑著,靈力在其上一點,花枝招展,百年不腐。

“天歌,用我予你的那支笛子,送送我們吧。”

無律嗓音喑啞:“好。”

她曾以這首曲子送走瞭柳長英,如今,又要送走葉因。

笛音裊娜,哀而不傷。

倘若願景得償,生死也不過爾爾。無憾而去,留下的唯有纏綿的回憶與思念。

葉因朝他們揮揮手,走到明英身邊,與陸時雪與穆逢之站在一起。

含笑離別。

“諸位,有緣再會。”

一曲瞭瞭,無律放下笛子,忽而垂淚。

她卻仍是笑著,應瞭一聲:“有緣再會。”

“沈前輩,也走瞭麼?”

傅偏樓跳上謝征所在的山崖,面前雲浪起伏,日輝隱沒,方才還晴空萬裡的天幕,轉瞬飄起淅瀝小雨。

雨絲沁涼,灌入衣領,又被靈流拂開。

謝征轉過身,伸手將他拉到近前,淡淡應道:

“走瞭。”

“他們對天有恩。”傅偏樓問,“當真會魂飛魄散?”

謝征笑瞭笑:“你說呢?”

見他如此,傅偏樓緊繃的心弦忽而一陣釋然,跟著也笑瞭笑:“我可不是陳草,不會算上蒼的心思。”

兩人間微妙地停頓片刻,傅偏樓又問:“你是不是,也要走瞭?”

攤平掌心,讓011尋到落腳點,謝征道:“是。”

這一聲落下,傅偏樓還未說什麼,身後刷啦啦冒出一茬人頭,野草似的,幽幽地盯過來。

“清規,”裴君靈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表情古怪異常,“你,你要回傢啦?”

“清規師弟乃異界來客,本就不是這裡的人。那邊還有他的傢人在,肯定要回去。”

@蔚鳳煞有其事地解釋著,也不知說給誰聽。

瓊光喃喃道:“另一片天地啊那,很遠吧?”

“說什麼廢話,能不遠嗎?”裴君靈咕噥。

“偏樓哥也會跟著一起走吧?”

“你看他離得開他師兄麼”

“這些時日,承蒙關照瞭。"

宣明聆勉強打起精神,笑道,“清規,相識這般久,多餘的話也不必說。今後,問劍谷依舊有你一席之地”

“慢著慢著慢著!”

011慌忙道:“一個兩個的,大傢這是做什麼?宿主又不是不回來瞭呀?”

“啊?”

面對一排呆滯的臉,謝征繃不住神情,失笑道:“怎麼,救世的功德,提這點要求,還不至於不同意?”

“師叔他們也就罷瞭偏樓。”他看向同樣愣怔的傅偏樓,蹙瞭下眉,“莫非你也這麼認為?”

傅偏樓無辜眨眼,再眨眼:“你也沒透露過啊我哪裡知曉”

天道那死板的傢夥,何時這麼仁慈瞭?

虧他失落瞭好久,還以為再也回不來,多少體會瞭番謝征平日裡的感覺。

謝征嘆息:“在你們眼中,我便是如此無情之人?”

宣明聆看蔚鳳,蔚鳳看瓊光,瓊光看裴君靈,裴君靈看陳不追。

陳不追咳嗽一聲,負手深沉道:“我看這天象,忽有所感,天機一刻不容錯,便先告辭瞭。"

“慢著,我也要回虞淵,幹脆順道為你護法!”

“我好似還未瞧過不追開壇,小鳳凰,不如前去一觀?”

“我正有此意!”

“宣師叔,蔚師兄,我也一道去。誒,等等”

就如來時一般,呼啦一下,野草倒得一幹二凈。

徒留一個傅偏樓,笑容僵在臉上,迎著謝征愈發幽深的眼眸,委屈喚道:“師兄”

“小懲大誡。”謝征在他額上敲瞭一記,接著,揉瞭揉柔軟的發頂,“罰你與我一道回去。”

傅偏樓緊緊握住那隻手:“不罰我也會跟著,誰知道你何時回來,我可不想幹等。對瞭,你告訴師父沒有?”

“師父可比你們看得明白。”

“那”傅偏樓又想起一件事,猶豫地說,“在你之前來的那些任務者,會怎麼樣?也和我們一道回去嗎?”

謝征看著他:“有些已經回去瞭,忘卻此界經歷的所有。還有一些或許要如秦知鄰一般,洗清身上的業障才可離開。”

前者諸如徐寧寧,後者諸如程行、方小茜之流。

所作所為,一筆一賬,天地算得很清楚。

“這樣的結果,可還滿意?”

011囗中,忽然傳來一道渺茫的聲音,是不系舟如今,應當稱作有形之物。

兩人的視線落在小黃雞身上,那雙豆豆眼裡,浮現出不同往日的深邃。

“天地如何處置,我才不置喙。”傅偏樓皺瞭下眉,“你也不必過問我的意願,一旦有所寬限,日後便會演變為無忌。我沒有當下一個秦知鄰的意思。”

謝征亦道:“所言不錯。更何況,你已完成瞭當年與我的契約,沒有其他必要。”

“這是對你們的補償,無須推辭。”

有形一嘆,“天地不會額外開恩,卻也不會虧待瞭誰。且安心。”

說這句話時,它目光久久落在傅偏樓身上,爾後莫測一笑。

傅偏樓心中微動,不由攥緊手指,終究沒能問出口,側過臉道:“這麼說來,兩儀劍和鎮業槍的器靈,也沒有湮滅?”

“它們化作我的一片影子,共同探看這世間”有形玩笑說,“你若想見,讓人鑄造出可供容納的器身,這點還是能夠通融的。”

“知道這些,就很好瞭。”傅偏樓閉上眼,“比我曾想過最好的.

都要好上許多。”

他靠在謝征肩頭,埋下臉,指尖一陣顫抖。

謝征握住他,平靜地包容下如此之久以來,一切落幕後,悲喜交加的失態。

良久。

傅偏樓收拾好心情,稍稍抬起臉。

有形問:“要回去嗎?”

謝征頷首,慨嘆般地說:“請吧。”

小黃雞飛上半空,與兩人平時,發出機械般的聲音:

【叮!恭喜宿主謝征完成主線任務,救贖反派BOSS傅偏樓,阻止滅世。】

被當面這麼說,傅偏樓尚有些窘迫,偷偷瞥去,謝征正也望著他。

【異界通道開啟,請於十息之內進入。】

黑洞洞的門在崖上張開,謝征朝前幾步,回過身,朝傅偏樓伸出手,語調平淡,臉上卻含著輕輕的笑意,喚道:

“偏樓來,我們走瞭。"

傅偏樓眼睛不覺蒙上一層水霧,從小到大,從開始到結束,他似乎總是聽見這句話。

映入眼簾的那隻手,白皙修長,骨節青竹般雋秀分明,指尖仔細修剪過,圓潤如同玉筍。

牽上去,便落入一片熟悉的融融暖意。

“叮鈴鈴”

正值冬時,即便晚自習的下課鈴響起,也沒有多少人離開溫暖的教室。

沉悶的屋裡逐漸嘈雜,謝征從課桌上抬起頭,望見手底寫瞭一半的試卷,微微恍惚。

身體異常沉重,十八歲的年歲已離他很遠,隻記得穿越的當天,江濤要準備文藝晚會的表演,免瞭補習,他便罕見地參加瞭晚自習,埋頭在班裡寫隔天的作業。

【宿主,我復制瞭你穿越前的身體數據,現在感覺如何?】

耳邊,011的小奶音響起,令謝征回過神來唇角勾起,並不是夢,他回到瞭原本所在的世界。

“無事,他在何處?”

【小偏樓在這個世界沒有留存數據,需要加載一會兒應該已經來到宿主周邊瞭。】

謝征正欲起身去尋,前方忽然發出一陣騷動。

他聽見指關節敲擊窗戶的“咚咚”響動,清脆,輕微,卻清晰地落入耳中。

有同學推開窗,冷風嗖嗖灌入,引來一片抱怨。

“同學,有什麼事嗎?”

有些低啞,又分外柔和的聲音傳來,帶著幾分少年人的清朗:“找人。”

“找人?誰啊,我幫你喊。”

對方說:“我找謝征。”

窗戶上氤氳出模糊的白汽,令眼前的諸多面容顯得有些不真切。

清一色藍白校服中,傅偏樓準確無誤地看到瞭那個要找的人。

@清爽的短發,有些冷淡的面容,是初見時,猶帶幾分青澀的謝征。

四目相對,不知不覺微笑起來。

同時,心底劃過一道迫切的熱流。

轉身要喊的男生首回瞧見班裡有名的冷面同學露出這般溫柔神色,話楞是卡在瞭嗓子眼裡,半晌才道:“呃,謝征,有人找被叫到的少年已快速收拾好書包,朝他禮貌點頭,幾步跨出座位,推門而出。

與匆匆跑到門口的傅偏樓撞瞭個滿懷。

他被011改過一番造型,長發修短,年紀也縮減為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厚重的羽絨服,圍巾牢牢裹住脖頸和下半張臉,獨留精致眼眉在外,生怕凍著似的,看上去就很暖和。

隻是衣服太臃腫,肢體不夠靈活,又不適應凡人軀體的沉重,一撞之下撲倒在謝征身上,差點沒起來。

虧得謝征眼疾手快扶瞭把門框,才沒出現兩人一同滾到地上的慘劇。

傅偏樓卻顧不得丟臉,緊緊抓住眼前人的袖子,埋在眷戀而又熟悉的懷抱中,一顆因陌生環境而晃晃悠悠的心終於定下。

他高興地喚道:“謝征。”

沒什麼事情,隻是純粹地想要叫這個名字。

想要確認什麼般,他抬起眼,視線描摹著近處五官的輪廓,胸口鼓噪不息。又叫:“師兄,謝征"

“嗯,我在。”謝征眼神一下變得無比柔軟,他忍不住收緊手臂,發出低低的、心滿意足的嘆息,“偏樓,你來瞭。"

來到他的世界裡。

隔著霧氣朦朧的教室窗戶,裡頭不少同學投來八卦的視線,隱約聽見有人淺淺抽氣。兩個同性在走廊這麼膩歪地擁抱,接下來會傳出何種流言,想都不用想。

但他現在一點也不願意放開。

天邊小雪,白月清透。

雪花隨風飄來,在面頰邊打轉一圈,化成冰冷水珠,撲滅些許不冷靜的滾燙溫度。

兩人終於分開,凝望彼此,看到對方眸中未褪的纏綿。

說來,他們修道也有幾十載,定情往後相處形影不離,該做的也什麼都做過。

眼下卻像情竇初開一樣,青澀、焦灼、片刻都等不得,矜持拘禮拋去九霄雲外。驚奇之餘,暗自好笑,皆忍俊不禁。

笑過後,又自然而然地牽過手,十指交扣。

傅偏樓啟唇呵出一口白霧,絲絲縷縷地飄向天邊。他望著沉沉夜色,想瞭想,小聲問:“我們現在怎麼辦?”

謝征輕快道:

回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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