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琥珀 第1節

作者:雲住 字數:3248

第1章

林其樂一生中曾遇過無數看起來跨不過去的坎。

每一次她都跨過去瞭。

九歲那年,發生瞭一次意外。

“沒路瞭。”餘樵個子高高的,踩過瞭那道懸崖邊,有細沙碎石從他鞋底蹭下去瞭,遠遠地跌落下山崖。

回音好久都沒停,不知有多深。

杜尚瘦瘦的,在旁邊背著書包,兩腿直打哆嗦。他伸長瞭脖子,也探頭往懸崖下面瞧,就隻瞧瞭一眼。“不行不行不行——”杜尚後退幾步,臉色慘白,“太嚇人瞭,回去瞭。”

蔡方元,一個胖子,落在老遠老遠後面。明明他也和其他人一般年紀,九歲而已,身體卻太過沉重,是個用兩隻細腳勉力支撐的球體。距離山崖還有幾十米的時候,蔡方元就走不動瞭,他扶著膝蓋氣喘籲籲,罵道:“林其樂你帶的什麼臭路啊!”

林其樂——四人中唯一的女生,她站到瞭懸崖邊,居高臨下,定睛瞧這片幽深的深谷。

她又抬起頭,瞪著幾十米開外,懸崖對面那條幽深的林中小道。

“我可以跳過去!”林其樂突然大聲喊道。

“你不能。”餘樵從旁斜睨她一眼,立刻說。

“你有病吧!”蔡方元在後面喝道。

林其樂不肯放棄,她今天一定要去對面的養殖場,去看對面村民伯伯養的大白鵝。“我可以飛過去!”她喊道。

杜尚從旁邊直接翻瞭個大白眼,伸手過來拉林其樂兩截粉胳膊:“回瞭回瞭回瞭!”

林其樂心有不甘,把嘴撅著。太陽還未落山,他們四個小學生走在從山崖回校的路上。林其樂踩過地上厚厚的松針,聽那咯吱咯吱的聲響,她對杜尚、餘樵一本正經道:“書上寫過,如果我們剛才下定瞭決心,鼓起勇氣,跳下去瞭,就會有翅膀從我們背後長出來,就可以飛瞭!”

餘樵個頭兒最高,最少年老成,他雙手揣在褲兜裡,想是已經對林其樂這番異想天開見怪不怪。

杜尚則從旁皺起眉頭,他一皺就牽動額頭上的創可貼。杜尚對林其樂認真道:“肉餅見過嗎,櫻桃,就工地食堂趙大媽窗口賣的那種。”

杜尚伸出兩隻手,在自己跟前比劃一個圓。

“到時候真飛出去瞭,你的臉就摔成這麼大!就這麼扁!什麼鼻子眼啊,都陷進去瞭,和蔥花似的。胳膊腿也得摔扁瞭,就像那個大大卷——”

蔡方元走在他們前頭,正從兜裡摸出大大卷來吃。杜尚告訴林其樂:“你看瞭嗎,蔡方元那個大大卷還粉色的,就是你胳膊腿的顏色,到時候你摔下去就那麼惡心——”

蔡方元嘴裡叼著一條大大卷,回頭罵他:“還讓不讓人吃瞭!”

山道穿越森林,臨近山腳,有一道高高的關隘。這是群山市市政部門專程在此設立的,好告訴那些不知情的過路人:上山危險。同時也阻攔林其樂、餘樵這種胡作非為喜愛“冒險”的屁孩。

林其樂手扶著磚頭塊,從關隘上爬過去。

杜尚跟在她後面爬,嘟囔:“今天走瞭這麼半天也沒看見大白鵝……櫻桃,我放學想去你傢看張奶奶送的小白兔——”

“不行!”林其樂說,她的眼眶紅彤彤的。

“為什麼啊?”杜尚不滿意道。

“你就會惡心人,”林其樂跳下瞭關隘,她搓掉自己手心上的土,“你還想惡心我的小白兔!”

林其樂一個人往學校大步走去。四個人裡她總是走得最快,風馳電掣,騰雲駕霧一般。

“不是,我……”杜尚欲言又止,他望著林其樂的背影,回頭對另兩人忿忿不平,“我沒事惡心兔子幹嘛啊?”

城裡納稅大戶中能電廠,下午五點半才下班。其下設的電廠小學為配合職工傢長們的下班時間,往往也把孩子們留到五點半才走。

公元一九九九年九月六日,這是個星期一。

下午五點。

中能電廠小學教導主任站在門衛室裡,翻著手裡的學生名冊,嘴裡罵罵咧咧:“四年級一班,林其樂、餘樵、杜尚、蔡方元——”他端起門衛桌上的保溫杯,豪飲一口,吐掉嘴裡的茶葉沫子,“這個小‘四人幫’,等我今天抓著瞭他們——”

林其樂等四個小學生,雙手雙腳爬在水泥地上,從門衛室前偷溜著手腳麻利爬進瞭校門。

要擱在往常,他們四個進來瞭,第一時間準坐回班裡去瞭。假如被教導主任點瞭名,或放學時在校門口被逮住瞭,也至多回答一句:“我剛才上廁所去瞭!”教導主任再怎麼生氣,也發不出脾氣。

今天卻不同。

“你們……你們幾個先回去吧。”蔡方元吞吞吐吐,走在半路上說。

餘樵回過頭,林其樂和杜尚都看他。

“我要去趟校長室。”蔡方元尷尬道。

“你去校長室幹嘛?”杜尚問。

蔡方元偷眼瞧瞭瞧林其樂,又瞧另外倆哥們。“我……”他收斂起閃爍的眼神,正色道,“我女朋友的影集讓校長拿走瞭!”

林其樂睜大瞭眼,詫異道:“你有女朋友??”

杜尚從旁邊拉林其樂,讓她別傷人自尊。

餘樵冷眼看著蔡方元:“你自己能去啊?”說著,他抬起頭,瞧瞭一下學校的二樓有多高。

餘樵和林其樂對視一眼,林其樂二話不說,轉身又開始帶路瞭。

作為學校廣播站的前任播音員,林其樂過去沒少進進出出校長室。對那個辦公室,全校比她熟的人恐怕都沒有幾個。

四個小學生繞過瞭學校墻根,走到校長室的窗下。校長室在二樓,有一段高度。蔡方元苦著臉,在其他三人的堅決註目下,抱著頭先行蹲到瞭墻角。

林其樂第二個走上去,她腳上的小紅鞋鞋底踩在瞭蔡方元肩上。

四個人裡,屬林其樂最輕。可蔡經理傢這位公子嬌貴的身軀仍是不堪這般的“重負”。

“你就不能輕點兒踩?”蔡方元在下面痛苦呻吟道。林其樂踩在他身上,人站得高瞭些,腳底卻不平穩。“你你……你別亂動啊!”林其樂雙手扶在瞭粗糙的墻面上,慌張道。

餘樵和杜尚兩人這時候從後面過來瞭,他們一人一邊兒,雙手抬起林其樂的鞋底來,把她更往上推,讓林其樂踩到他們兩人的肩膀上去。

林其樂使勁兒用手在上面扒,手指頭扒拉得疼,好不容易才把校長室那扇窗戶扒得更開些。

蔡方元完成任務瞭,他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來退到後面,往上喊:“快點兒啊林其樂!”

杜尚從下面撐著林其樂一隻腳,也特別吃力:“林其樂你……又沉瞭……”

林其樂咬緊牙關,她雙手使勁兒扒住窗戶兩邊,左腳踩在杜尚手上,右腿膝蓋屈起來,磕在瞭校長室那道金屬制的窗框牙子上。

膝蓋在窗框上壓下去瞭,再起來就是三道血印,林其樂卻毫不在意。她左腳一蹬,身體向前從校長室的窗戶裡一個跟鬥翻進去,英姿颯爽,完美落地。

距離放學還有二十多分鐘,往常這個時候,老校長總是在國旗桿下搖頭晃腦地聽單田芳評書,校長室裡一向沒有人的。

林其樂睜大瞭她那雙櫻桃一樣的圓眼睛。

今天卻與以往不同。

“蔣嶠西在省城實驗附小,可是鼎鼎有名的奧數尖子!拿過年級第一啊!他不可能來到咱們小小電廠小學入學測驗就隻考十分啊,老校長,一定是判卷出錯瞭——”

“錯什麼啊錯,”隻聽老校長在辦公室外間無奈道,“他一張卷子就隻寫瞭一道題,別的都沒答!不管他是不會做還是不想做,這個分數在我們這兒隻能重讀三年級。”

“孫校長!”那人說,“這個孩子今天第一天從省城過來,坐車顛簸瞭那麼久,吃也不習慣,睡也不習慣,他他……他純屬發揮失常啊!”

“你們這是為難我啊。”老校長說。

“是您為難我們!人傢蔣經理這個兒子能從省城轉學到我們這兒來,是對我們的信任,更是對我們的幫助。孩子九歲瞭,你讓他重讀三年級,不可能的!你也要看看人傢電建公司的面子,蔣經理現在提的啊,我告訴你,過幾年回瞭總部直接就是二把手瞭——”

相比外間的喧鬧,裡間就安靜多瞭。林其樂如同忘瞭眨眼,出瞭神瞭,她盯著眼前這個男孩子。

不,不是一次,是兩次。

林其樂一生中曾遇過無數看起來跨不過去的坎。

九歲那年,她遇到兩道坎。

至少在林其樂長大成人之前,她都沒能跨過去。

那個男孩站得離她有點遠,在辦公室的對角上,他周身極其安靜,安靜得甚至有點肅穆的意思瞭。他穿著林其樂從沒見過的衣服,背著林其樂從沒見過的方形黑色書包,站在和林其樂差不多高的格紋行李箱旁邊。他不像群山市的人,膚色雪白,是林其樂隻有在卡通動畫裡才見過的那種男孩的樣貌。他抬起瞭眼睛,在這種令人不安的寂靜氣氛裡,把林其樂剛剛整個“犯罪過程”盡收眼底。

“林其樂!”身後的窗外,是蔡方元在壓低瞭聲音催促,“找沒找著我的書啊!”

緊接著是杜尚的聲音:“你先告訴她到底什麼書啊。”

“我用掛歷包瞭書皮瞭,”蔡方元朝樓上喊,“正面寫瞭天——使——心——三個字!”

“蔡方元!我就知道是你,”老校長不知怎麼的,從外間突然打開瞭窗戶,“你們幾個都給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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