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琥珀 第4節

作者:雲住 字數:3955

“當然瞭,”秦野雲低頭瞧自己偷偷塗瞭指甲油的手指,說,“昨天他爸的司機還來我傢小賣鋪買煙呢。”

林其樂坐前面,聽瞭這話,忍不住翻瞭個白眼。杜尚坐她身邊,是她同桌,也翻瞭個白眼。

“蔣嶠西……”杜尚忿忿不平,單手撐著臉,“憑什麼他的名字就這麼特別?”

中能電廠小學這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在討論蔣嶠西。每個人都聽說瞭,四年一班轉入瞭一個省城過來的轉學生,據說是省裡的奧數尖子。可他入學測驗隻考瞭十分。

全校的女生們一次兩次三次從四年級一班門前踮著腳經過。上著數學課,林其樂時不時的也想回頭。

蔣嶠西被老師安排坐在瞭窗邊,和體育委員餘樵坐同桌。

“林其樂,”數學老師站在講臺上說,“老回頭看什麼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樂在一陣笑聲中縮起瞭脖子。

蔣嶠西坐在後面翻著奧數書,他也抬頭看瞭一眼黑板,似乎沒註意到附近的笑聲和望過來的眼光。

數學課結束,林其樂幾乎是一瞬間就竄到瞭餘樵身邊,及時占據瞭有利地形。

杜尚很沒好氣,隻好也跟瞭過來。

蔡方元就坐在蔣嶠西前面一排,他回過頭,一下課就摸大大卷來吃,還問蔣嶠西吃不吃。

“我叫餘樵,”餘樵後背倚在椅背上,翻開自己的數學書封面給蔣嶠西看,“我爸喜歡看武俠,‘漁樵耕讀’那個‘漁樵’。”

蔡方元說,他叫蔡方元。他用手指比瞭個銅錢的形狀,接著低頭繼續吃卷。

杜尚搶先在林其樂開口前說:“我叫杜尚!”

他頓瞭頓:“我媽有個喜歡的畫傢叫這名兒,就、就給我取瞭……”杜尚嘟囔著,“我不喜歡,和撿來的一樣。”

林其樂一字一頓告訴蔣嶠西:“我叫林其樂,‘其樂融融’的其樂,你昨天應該已經——”

餘樵從旁邊打斷瞭她,對蔣嶠西說:“她原先叫林櫻桃,你知道為什麼嗎。”

蔣嶠西一下課就聽瞭這麼多自我介紹,他還沒說過一句話。“為什麼。”他說。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關心林其樂的名字,還是隻是順著這些人的話隨便接。

“因為娟子阿姨懷她的時候貧血,找林叔叔弄瞭一大碗櫻桃吃,”餘樵說,“娟子阿姨覺得特別好吃,櫻桃又貴,就給她取名叫林櫻桃。”

蔡方元在前頭補充道:“得虧阿姨那時候懷孕沒愛吃點別的,不然給她取名叫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話還沒說完,林其樂撲將上去,蔡方元趕忙拿起桌上的數學書來擋駕:“瘋瞭瘋瞭哎!”

杜尚趁機告訴蔣嶠西:“林其樂就是個潑婦,你平時最好離她遠點。”

餘樵這時問蔣嶠西:“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啊?”

林其樂還在前面和蔡方元扯著彼此脖子裡的紅領巾,兩個人一起窒息。蔣嶠西看瞭他們倆一眼,他發現林其樂臉都憋紅瞭,圓圓的臉,真像櫻桃。蔣嶠西告訴餘樵和杜尚:“沒有什麼意思。”

餘樵一愣。

旁邊杜尚好奇地坐下瞭:“哇,你名字這麼酷!居然沒什麼意思啊?”

蔣經理傍晚下班,回絕瞭項目部各式各樣人邀請的飯局。他傢裡的事如今全國工地上下就沒有不知道的,不去應酬,別人也不會說他什麼。

隻是他還吃不慣群山工地食堂的菜,一個大老爺們兒,又不怎麼會做飯,隻好帶著兒子去隔壁林電工傢湊合湊合,對付對付。

林其樂在飯桌上仰起頭問:“蔣叔叔,‘嶠西’是什麼意思啊?”

蔣經理從林電工手中接過瞭一碗咸粥,頗慈祥地望向瞭林其樂。

“‘嶠西’是什麼意思,我還真不知道,”蔣經理搖瞭搖頭,看瞭林電工一眼,“什麼意思啊?”

林爸爸給林媽媽也盛瞭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瞭?”

蔣經理解釋道:“那個時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梁虹飛都沒怎麼準備。”

林其樂餘光留意到蔣嶠西吃著飯,長長的睫毛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證要登記名字的時候,我也實在想不出來瞭,”蔣經理笑瞭笑,“就正好看見那天報紙上登瞭一句詩,叫什麼,萬戶千門蔣嶠西。”

飯吃完瞭,蔣嶠西背起書包,拿瞭鑰匙就要回傢。林其樂匆匆忙忙跑去廚房,問正在洗碗的媽媽預支瞭十塊錢零花。她飛快跑出門。

“蔣嶠西!”她叫道。

工地宿舍是長長的,一排一排搭建起來的平房。每排十戶,戶門與戶門之間隻隔兩三米遠的距離。

蔣嶠西已經走上瞭自己傢門的臺階,正拿鑰匙開門。

林其樂穿著小紅鞋走過去瞭,她搓瞭搓自己的手,仰著頭問:“你想喝可口可樂嗎?”

“健力寶呢?”見蔣嶠西不說話,林其樂瞎問一氣,“旭日升冰茶?”

林其樂說:“你有什麼想喝的,我去買,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蔣嶠西回過頭瞭,他居高臨下,看林其樂:“你不用學習嗎。”

林其樂那雙圓眼睛睜大瞭。

“光學習,不累嗎。”林其樂輕聲說。

“我看到你都做瞭一天的奧數題瞭,”林其樂倒一點也不避諱她對蔣嶠西的關註,“不會頭疼嗎?”

蔣嶠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樂說的話讓他不能理解。

無論是看他做瞭一天題,還是學習累,會頭疼。

“我不會頭疼。”蔣嶠西告訴她。

“可是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也不會批改錯題,”林其樂好奇地歪頭看他,“你做給誰看呢?”

夜裡八點鐘,餘班長拿瞭一飯盒的拍黃瓜拌豬頭肉,抽著煙來到瞭林電工傢,一同來的還有小車班年輕幹事廖司機等人,來找林電工一起打牌。

林媽媽則摘瞭圍裙,端著一筐毛線,和杜尚的媽媽一起,去餘班長傢找餘樵的媽媽和餘奶奶一塊兒看電視劇,互相學習打毛線衣。

林其樂走在前面。“你怎麼走這麼慢啊。”林其樂拽住蔣嶠西的手,拉著他不斷往前走。

蔣嶠西的反應總比她慢幾拍。

“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她的聲音仿佛還在問他,“你做給誰看呢?”

傢裡黑洞洞的,沒有人。沒有人關心蔣嶠西是不是在學習。沒有堂哥一傢,沒有爺爺奶奶,沒有傢庭教師。蔣嶠西走在群山工地的水泥路面上,隻有林其樂圍著他嘰嘰喳喳催個不停。

“我們走到第一排瞭!”林其樂牽著蔣嶠西的手,站在單身職工宿舍前,她伸手指給他看,“從這第一排,到後面的第十五排,全都是單職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蔣嶠西也從沒見過這麼主動的女孩。他來群山工地不過兩天,從小住樓房,沒住過平房,更沒住過這種磚砌的,一聯排十戶七戶的低矮房子。

單身宿舍住的幾乎全是男人,是隻身來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還熱,不少年輕人光著脊梁圍坐在路口打撲克。

在省城,就算蔣嶠西是個男孩,也被老師教育,少來這種貧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樂卻穿著小裙子,在裡面蹓躂來蹓躂去,她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害怕。路過那些年輕男人的牌局時,林其樂還會站在旁邊探頭看上好一會兒。

蔣嶠西想到,在他們原先老師的標準裡,林其樂住的也是貧民窟,林其樂八成也是貧民。

“櫻桃,”牌局裡一個年輕人抬起頭,說,“看懂瞭嗎?”

林其樂搖頭:“看不懂!”

“看不懂讓林工好好教教!”另個年輕男人撓著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張牌,“人傢餘班長那兒子都會猜牌瞭。”

“餘樵那小子,”另外一個人說,“會打臺球瞭!我看他以後野呢!”

——原來他們都是認識的。

蔣嶠西想。

這一整個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認識的。

林其樂卻不知道蔣嶠西在想什麼,她邊走,邊對蔣嶠西介紹他們群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樂尚幼的腦子裡,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記得還清晰。

“杜尚傢住在十一排單身宿舍,他和他媽媽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調走瞭,調到蒲城工地去瞭。”

“杜尚傢隔壁就是秦野雲傢。秦野雲也是我們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見過她爸爸嗎?開小賣鋪的秦叔叔。”

他們倆穿過瞭十幾排的單身宿舍,穿過工人們閑暇時在宿舍前栽種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過燈火通明的工人俱樂部、工人圖書館。

“秦野雲的爸爸以前受瞭工傷,有一條腿不能走路瞭,”林其樂輕聲告訴蔣嶠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讓他留在工地承包瞭小賣部。秦叔叔可厲害瞭,他每天都會練氣功治腿!”

兩人停在瞭群山工地的領導幹部房前。

說是領導幹部房,這幾排也還是磚砌的平房,隻比普通雙職工宿舍多瞭一間臥室。這樣簡陋的居住條件,和國企工人們拿到手裡的豐厚薪酬實在是不成正比。

林其樂介紹道:“這是三十二排,第一戶住的是餘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媽媽、餘奶奶,還有他小表弟餘錦住在一起。餘錦的媽媽生病瞭,就把餘錦送來他們傢。其實餘樵傢已經很擠瞭,根本住不開人瞭,但是餘叔叔是勞動模范,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麼都會答應。”

“第二戶住的是張奶奶,是我們工地幼兒園的園長。她對我們特別好,還送給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幾年前就去世瞭,她現在自己一個人住。”

“三十二排第三戶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不過我不經常見到他媽媽——”

蔣嶠西聽著林其樂在他身邊小聲說話,細細地介紹。似乎這群山工地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個人,一隻動物,哪怕房簷下一隻積灰的蜂巢,樹梢上頭廢棄的鳥窩,都深深刻在林其樂幼小的腦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燈亮瞭,把群山市郊這一塊隱沒在廠區之中的傢屬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盡頭,坐在用黑色保溫材料包裹的暖氣管道上,正玩著扮演茅山道士的遊戲。

“不過工地上也有壞人,”林其樂轉過身,認真告訴蔣嶠西,“住在十四排的衛庸,他是個小混混,臭流氓,喜歡到處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說話。”

蔣嶠西這一晚上已經接受瞭足夠多的信息,雖然他也不明白知道這些有什麼用。

“他長得就像醜瞭好幾倍的劉德華,”林其樂又補充瞭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時間認出來!”

蔣嶠西隻好點瞭點頭。

林其樂還牽著他的手。從出傢門起走到現在,蔣嶠西能明顯感覺到那手心裡有汗瞭,不知道是林其樂的汗,還是他出的汗。

黑夜裡,林其樂的手是唯一的觸感。不像爸爸的手那麼粗硬,不像媽媽的手那樣幹癟,不像奶奶佈滿瞭皺紋。

林其樂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軟軟蹭在蔣嶠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學,我們幾個一起走吧!”林其樂在路燈下,突然對蔣嶠西道。

蔣嶠西還背著他的方形皮書包。

“你們都認識路?”他問。

“當然。”林其樂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突然抬起一隻手,指向西邊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閃一閃,發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間工程還在進行著。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樂說,“就是我們的傢!”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