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樂走進大人們圍著的那間病房。
杜尚背對著門口,頭上纏著繃帶,正坐在病床邊哭。護士們在旁邊安慰他,哄他。
隻聽杜尚崩潰哭道:“什麼龜派氣功……六脈神劍……一點兒用都沒有……我根本就打不過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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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註釋: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沈好放導演20集電視連續劇,梁冠華、朱媛媛主演,於2000年1月正式播出。北京保溫瓶廠是男主人公張大民的工作單位。
*“章子怡”:2000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第一個節目《把春天迎進來》的演唱者是章子怡。
*“深深太平洋底”:臺灣男歌手任賢齊演唱的歌曲《傷心太平洋》,收錄於1998年8月28日發行的專輯中。
第11章
杜尚上次提起,說他長大瞭以後想去當醫生。
林其樂看著杜尚下床去,到他媽媽病床前。杜尚很細心地幫媽媽捋沾瞭血的頭發,倒真像可以做醫生的。
職工醫院門口鬧鬧哄哄,林其樂站在媽媽身後,看到一個被許多人攔著,又都沒能攔住的成年男人闖進瞭醫院裡。他身上有股濃鬱刺鼻的酒氣,穿著一身深藍色工作服,領口敞開瞭,頭發很長,胡子也長,沒修理,是常年獨居的男人的樣子。
餘叔叔上樓去院長室找公章去瞭,這會兒他站在樓道處喊道:“杜永春!你們快把他攔住!”
林其樂看著自己的爸爸從病房裡出來,伸手往杜叔叔胸前去攔,那杜叔叔卻兩眼直勾勾的,說:“老林,你讓開,老林,我不和你動手,你讓開——”
林爸爸不肯讓,屋裡是杜尚他們娘倆,還有一幫年紀輕輕的小護士。“杜哥,”他說,“你冷靜一點!”
杜永春忽然膝蓋一軟,在林電工面前硬生生跪下瞭。
當著所有人的面,杜永春一下一下的,膝行到瞭病床邊。他伸手要去握兒子杜尚的手,杜尚卻更往床裡坐,躲一個瘟神一樣躲開他,把自己的媽媽保護在背後。
病房裡格外寂靜。
林其樂的手緊揪住媽媽的外套。她悄悄抬頭看瞭媽媽一眼,又看向眼前,這一幕著實令她疑惑不解。
等天亮瞭,到第二日早晨,群山工地又是一副熱鬧氣象。林其樂走在街上,看到秦叔叔在小賣鋪門口練氣功,看到不少叔叔阿姨說說笑笑,去工地食堂吃早點。根本沒有人知道昨天半夜工地上曾發生過什麼。
林電工說,今天他沒事,正好帶孩子們去市裡玩。林其樂翻開她桌頭那本薄薄的《聖鬥士星矢》,從裡面拿出一張一百元錢。是大紅色的新一百,特好看。
“杜尚,”林其樂走在人堆裡,主動握住瞭杜尚的手,“我們去群山百貨大樓吃那個新開的肯德基吧!”
杜尚兩隻眼睛還是紅腫的,他今天原本想跟著媽媽去市人民醫院檢查身體,可餘叔叔不讓他去,林叔叔硬拉著他出門玩兒。
“肯德基?”杜尚聲音裡還有哭腔,他實在是很愛哭,“就那個肯德基?很貴的那個肯德基?”
餘樵穿著羽絨服,從旁邊打量來來往往的車輛。餘樵不愛做些膩膩歪歪的舉動,但這會兒他也從旁邊摟住瞭杜尚的脖子,像個“好哥們兒”“好兄弟”。他說:“你還不知道林櫻桃發瞭?”
群山市這傢肯德基是元旦時候開的。剛開那一陣兒,感覺全城的人都在議論它。還有人跑去肯德基舉行婚禮。
林其樂三個小孩,加林電工一個大人,坐在群百大樓肯德基店一個角落裡吃午餐。三個孩子一人抱著一個漢堡狂啃,林電工在旁邊看著他們仨這吃相,他光笑,也不吃,連連感慨:“這就是美國人開的西餐廳啊。”
“爸爸,”林其樂嘴上都是醬汁瞭,她舉起自己手上的漢堡,“你嘗嘗!”
林電工連忙擺手:“我吃不慣,吃不慣,你吃吧。”還拿紙巾給林其樂把嘴角擦瞭擦。
回工地以後,林媽媽一聽說他們幾個吃瞭頓什麼飯,哭笑不得:“在食堂五塊錢就吃得好著呢,你們真闊氣,四個人吃瞭一百塊啊?”
放寒假沒別的事,杜尚一連幾天都住在餘樵傢,白天就合夥兒來林其樂這裡玩。他坐在林其樂的小床邊,說:“我那天想點他的穴,怎麼就點不到啊?”
林其樂在旁邊吃一塊烤紅薯,她燙得直吐舌頭,掰開一小半給杜尚吃。
杜尚捧著那塊烤紅薯,可能是還在思考為什麼點穴不頂用的問題。
林其樂偏頭看瞭他一眼,發現杜尚臉上的眼淚簌簌往下淌,都掉到冒著熱氣的烤紅薯上瞭。
林其樂突然覺得,杜尚每天在想的,可能也是和她,和他們這些同齡人,完全不一樣的事情。
“杜尚,”林其樂輕聲道,“我們去看小白兔好不好?”
杜尚一下子從悲傷中回過神來瞭。
大冬天的,兔籠被林其樂放在瞭廚房一角,比院子裡頭暖和多瞭。
杜尚蹲在瞭兔籠前,他用還包著紗佈的手顫巍巍地接住瞭林其樂抱給他的,柔軟溫熱的一隻小兔子。
“櫻桃。”
“嗯?”
“是不是隻要我哭瞭,你就讓我看小兔子啊……”杜尚又哭得抽抽起來。
林櫻桃點頭。
杜尚不甘心道:“那為什麼……為什麼蔣嶠西轉學過來第一天,你就讓他抱你的小兔子?”
林櫻桃愣瞭。
她仔細回憶瞭一會兒,回憶幾個月前,和蔣嶠西的第一次見面。
“他那天,”林櫻桃不知道如何描述,“那天也不太高興……有點像是……像也要哭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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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開學之前,林電工去市少年宮給林其樂報瞭舞蹈特長班。
林媽媽邊給林其樂收拾小書包邊數落她:“一年級學畫畫,二年級學書法,三年級又學電子琴,四年級瞭開始學舞蹈。你看看你,是不是很沒長性啊?”
林其樂感覺自己馬上要成為小舞蹈傢。她在床上蹦,然後問:“爸爸!蔣嶠西什麼時候回來?”
林電工收拾著飯桌,說:“應該今天下午到吧。”
林其樂跑下瞭床,到自己書桌前。她從一板花花綠綠的發卡中抽出一支黑色的來,別到瞭自己頭發上。
媽媽說:“你下午乖乖去上舞蹈課!上完瞭再去找他玩……怎麼不戴別的顏色啊?黑色這麼老氣。”
林其樂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撅著嘴:“我就要黑色。”
自從蔣嶠西轉學到群山來,林其樂每天與他待在一起,從沒有分開這麼久過。
舞蹈課又累又疼,林其樂上著課,還把腿給扭瞭,下瞭課她還一直哭。
餘樵和杜尚在隔壁上國畫課。餘樵看她這樣,隻好扶著她一瘸一拐地走。杜尚說:“櫻桃,你今天戴瞭個新發卡?”
林其樂吸著鼻子,止住哭聲,問他:“好看嗎。”
“好看啊。”杜尚立刻說。
蔣經理那輛車就停在林其樂傢前面的路口。蔣嶠西穿著黑色的靴子,黑色的羽絨服。他坐在自己傢門口的臺階上,手裡抓著一個藍色的毛發被揉得一團亂的波比小精靈。
一見餘樵幾人出現,蔣嶠西站起來瞭。
林其樂哭得兩眼通紅,她走到跟前,看他。
“蔣嶠西……”她叫道。
“西”這個字讓她來念,原本該是個清脆的笑音。可她剛剛哭過,臉上又是哭又是笑,最後攢起來,又變成委屈的純粹的哭相瞭。拖著長音念“西”這個字,像哭著撒嬌。
林電工把孩子們讓進傢裡來,他揉女兒的腦袋,任林其樂放聲大哭。是問過瞭餘樵才知道,林其樂在舞蹈課上壓腿,摔倒瞭,在單杠下摔瞭個屁股蹲兒,丟人得很,人傢都笑話她。
“一見你,你就哭。”蔣嶠西進瞭臥室,把手裡的小精靈放到林其樂床頭,才算物歸原主瞭。他坐到林其樂床邊,抬頭看她。
林其樂站在他面前,像罰站一樣站著,兩條馬尾垂到瞭肩頭。
蔣嶠西註意到她頭發上別著一支黑色發卡,林其樂的眼哭紅瞭,顯得更大。
林其樂穿一件桃紅色的棉衣,衣領後面的帽子上有一圈茸毛。
蔣嶠西問:“你寒假作業寫完瞭嗎?”
林其樂說:“你寒假作業寫完瞭吧。”
“寫完瞭。”蔣嶠西說。
“沒寫完。”林其樂回答。
“餘樵要跟我借作業。”蔣嶠西說。
“那我抄什麼啊。”林其樂沮喪道,又要哭瞭。
“你不會自己寫嗎?”蔣嶠西說。
林其樂搖頭,十分之理直氣壯。
元宵節當天,中能電廠小學還沒開學。蔣嶠西一大清早起瞭床,刷完牙洗完臉,接到堂哥打來的電話。他有點著急,講完電話,穿好外套,出瞭門跑去隔壁林其樂傢吃湯圓去瞭。
林其樂吃得太著急,黑芝麻餡兒淌出來,燙瞭她的舌頭。她隻好把湯圓碗先擱到一邊兒,然後在蔣嶠西的監督下不情不願地繼續埋頭寫數學作業。
三月將近,蔣嶠西晚上在林其樂小屋學到瞭九點多,回隔壁自己傢的時候,正巧遇上他爸在客廳打電話。
“你兒子自己想來,別再跟我發瘋瞭。”蔣政坐在沙發上,抽著煙看報紙。
回頭一瞅蔣嶠西進傢門來瞭。蔣政用夾煙的手拿過茶幾上一個黑色的很精致的盒子,在原地拿起來,原地一放。
“生日禮物,”蔣政把座機話筒放回去瞭,對兒子道,“給你的。”
蔣嶠西瞧著那個黑色的盒子,站在原地不動。
蔣政繼續看報紙,半天發現蔣嶠西都沒反應,他回過頭,彈瞭彈煙灰:“拆開看看去吧。”
蔣嶠西在煙霧彌漫中走上前,他拿起瞭那個盒子,像拿起他不得不接受的命運。他走回臥室去,關上瞭門,在自己床邊坐下,他三兩下把那個盒子拆開瞭。
一塊純黑色的手表躺在裡面。
蔣嶠西垂著脖子,他墨似的眼眸盯住眼前這黑色的表帶,黑色的表盤,黑色的表針。
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把自己的嘴唇恨恨地咬緊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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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註釋:
*“是大紅色的新一百,特好看”:1999年10月1日,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第五套人民幣(1999年版),100元面額紙幣為紅色。此前的第四套100紙幣為藍色。